很顯然,李世民這句話問得有些子蹊蹺,內裏可是藏著玄機的,一起子文武百官們都不是吃素的,又怎會聽不出其中的奧妙所在——這話裏那個“敢”字可是很有講究的,照常理來說,李世民若是真心實意地要策立李貞為太子,那就該問的是:能為否或是願為否,而不會用這麽個令人遐想聯翩的“敢”字,這豈不是說李世民不打算立李貞了?可這跟李世民先前放出來的風聲完全不是一碼事兒,文武百官們不疑慮萬千那才有鬼了。
唉,老爺子終於還是老了,歲月不饒人啊,老爺子是再也沒有先前那等藐視一切的雄姿了!旁人怎麽想的李貞壓根兒就不在乎,他隻是敏銳地發現李世民此際雖麵色輕鬆,這一向以來的整個布局也依舊嚴謹,給人一種大局在握之假象,然則透過這種種的假象,李貞卻知道李世民早年那等無視天下豪傑的霸氣已經在歲月的流逝中漸漸地磨沒了,換句話說,那就是李世民此時隻剩下帝王之心術,而沒有了帝王之大道,這令李貞心裏頭不禁感慨萬千的,然則,不管怎麽說,老去的雄獅依舊是凶猛的獅子,盡管爪牙已經有所鈍化,可要撕碎李貞這麽個兒子卻還是能辦得到的,這便由不得李貞不小心謹慎了,值此微妙之時刻,其實也容不得李貞有所猶豫,就在朝臣們緊張的期盼中,李貞緩步從朝臣隊列中行了出來,借著行走的當口,飛快地調整了一下心態,恭敬地行了個禮,而後沉穩地答道:“若能得諸位兄弟扶持及朝中諸大人輔佐,兒臣願為父皇分憂!”
李貞這話裏自然也是有話的,這是在給李世民安排諸皇子的製衡手段留下餘地,很顯然,李世民聽懂了,也很滿意,沒等滿朝文武回過了神來,就見李世民展顏一笑,一揮手道:“宣!”
站在李世民身後的柳東河一聽這個“宣”字,忙不迭地便一甩手中的拂塵,從一名小宦官的手中接過一份聖旨,站了出來,掃視了一下神態各異的朝臣們,這才將聖旨展了開來,運足了氣力地朗聲宣道:“聖天子有詔曰:朕自承天地之諭令,克難以承大統……,今有皇八子越王李貞者,既賢且能,素得聖心,當立為皇太子,以承國祚……,詔令裴氏為太子妃……,令皇四子魏王李泰督導刑部,皇三子吳王李恪督導工部,皇十子紀王李慎督導禮部,皇六子蜀王李愔參知政事,共輔太子,詔令尚書右仆射房玄齡為太子太師,左仆射長孫無忌為太子太保,侍中諸遂良為太子中庶子……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絕大多數朝臣們對於李貞上位為太子早就心中有數,可卻萬萬沒想到李世民竟然將所有的皇子全都留在了京師之中,還都委以要務,一時間全都有些子反應不過來,待得詔書都宣讀完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參次不齊地各自呼喊起萬歲來了。
嘿,果然如此,老爺子這一手製衡之術實在玩得實在不咋地,也太明顯了些罷,得,您要玩,咱陪著就是了。諸朝臣們心慌意亂,可李貞卻並不在意,除了早就有所意料之外,其實李貞內心裏也並不反對這等安排——與其讓諸皇子跑到外地去積蓄力量扯旗造反,倒不如就讓他們在京師裏窮折騰,左右京師就這麽大,跑也跑不到哪去,將來收拾起來倒也便利得很,來個一鍋端了,還真是省事又爽心,至於在上位前一定會有的各種刁難乃至暗算麽,那就當成曆練也罷,正是有著這種平和的心態,李貞能安之若素也就不足為奇了罷。
眼瞅著了了一樁心事,李世民似乎開心得很,待得朝臣們呼完了萬歲,站了起來,大手一揮,高聲道:“傳朕旨意,今日賜宴承天門,朕要與諸愛卿一醉方休!”
“臣等謝聖上隆恩。”冊立了太子,自然是件大喜事,賜宴也屬正常之事,朝臣們絲毫也不感到意外,見李世民如此說法,自是各自謝恩不迭。
李世民笑嗬嗬地一擺手,示意諸朝臣平身,而後一甩大袖子,便向著後殿行了去,內侍監柳東河見狀,立馬扯著嗓門高呼道:“宣太子李貞甘露殿覲見,退朝!”話音一落,疾步走下了前墀,趕到了李貞身邊,滿臉子媚笑地拱手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請殿下移步甘露殿。”
“有勞柳公公了。”李貞依舊平穩得很,絲毫也沒有得意忘形之狀,笑嗬嗬地還了個禮,又跟一起子圍將過來的朝臣們笑著致意了一番,這才邁步轉入了後殿,由柳東河陪著,向甘露殿行去……
朝是散了,可離著賜宴的時辰卻尚早,心情激動的朝臣們也無心去理事,各自三三兩兩地行出了太極殿,就在殿前的小廣場上三五成群地議論著今日之事,升了官的自然要道賀,得了彩頭自然也得炫耀一番,卻又怎個熱鬧了得?至於幾位皇子麽,自然也都湊在了一起,嘻嘻哈哈地打起了機鋒。
“三哥,四哥,小弟說得不假罷,嗬嗬,今日起,我等都得叫不得‘八弟’嘍,嗬嗬,他還真是眾望所歸啊,了不得哦。”李愔撇著嘴,嬉笑著率先開了口,那話裏的意思卻著實不怎麽地道,既像是在諷刺李貞登龍有術,又像是在諷刺吳、魏雙王白忙乎了一場,那裏頭的酸氣和挑唆之意便是傻子都能聽得出來。
吳王李恪素來沉穩,隻是一笑了之,壓根兒就不接口,魏王李泰此番雖也沉穩了許多,可骨子裏的狂性卻尤存,隻不過他也沒有在這等大庭廣眾之下跟李愔計較的意思,隻是翻了個白眼,冷哼了一聲,轉過了頭去,連看都不看李愔一眼,倒是歲數最小的紀王李慎憋不住了,漲紅著小臉,咕嚷了一聲道:“八哥不當太子,誰能當?”
“小屁孩,沒你啥事,站一邊去!”李愔斜了李慎一眼,陰惻惻地哼了一聲。
李慎雖膽子素來小,可卻並不怎麽怕權勢最弱的李愔,此時被李愔這麽一說,原本就通紅的小臉登時就憋得發紫,哆嗦地指著李愔道:“你,你……”
眼瞅著要爆發衝突,吳王李恪忙往中間一站,算是攔住了兄弟倆的爭執,笑嗬嗬地道:“十弟說得對,這東宮之位麽,還真就隻有八弟能坐得上去,我等兄弟既然受命輔佐,自該齊心協力,共襄盛舉,豈可兄弟鬩牆耶?四弟,您說呢?”
“嗬嗬,那是,那是,三哥這話說到小弟心坎裏了,哈哈……,好,好啊!”冷眼旁觀的李泰自然聽得懂李恪話裏的潛台詞,仰天哈哈大笑了起來,哥幾個見李泰笑得如此之暢快,自是也都笑了起來,那笑聲裏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之意……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不言一起子兄弟們在胡亂地湊著趣,卻說李貞一路走向甘露殿,心中卻宛若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各種滋味雜然泛起——太子?老子這就已經是太子了?嘿嘿,太子?太子!奶奶的,本朝的太子還沒誰能有個好下場的,咱卻是不信那個邪,從今日起,老子就是太子!
“兒臣叩見父皇。”李貞百感交集地行入了甘露殿的書房,一眼見到麵帶微笑地端坐在書桌後的李世民,忙搶上前去,便要大禮參拜。
“免了。”李世民不待李貞行禮,笑嗬嗬地一揮手,示意李貞平身,而後饒有興致地看了李貞一陣子,這才讚許地點了點頭道:“貞兒,而今你已是太子了,朕希望爾能為諸皇子之表率,為我大唐之昌盛盡心盡力,朕甚是期許於爾。”
“請父皇放心,兒臣定會殫精竭力以報父皇之隆恩。”李貞一絲不苟地行完了大禮,這才站了起來,很是恭敬地應答了一聲。
“嗯,這便好。”李世民頷首一笑道:“古人雲: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朕希望爾能與諸兄弟齊心協力,莫要生分了,爾可能辦到麽?”
切,老爺子,都到了這個時辰了,您老還來這麽一套,也不嫌累得慌!李貞哪會不知道李世民這是敲打自己來的,心裏頭歪膩得夠嗆,可卻不敢帶到臉上來,而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道:“父皇教訓得是,兒臣自當善待兄弟,以全彼此之兄弟情分。”
“嗯,爾能有此心,朕心甚慰矣,望爾能牢記今日之言,去罷,讓你母妃也高興、高興。”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閃,盯著李貞看了好一陣子,那眼光像是要將李貞徹底看個通透一般,好一陣子沉默之後,這才點了點頭,揮著手說了一句。
饒是李貞心性沉穩,可被李世民如此盯著看了許久,心裏頭不免還是有些子發毛,隻是仗著演技好,這才沒露出甚破綻來,此時一聽老爺子放了行,心中稍安,忙不迭地躬身應了聲:“是,兒臣告退。”待得李世民點了頭之後,李貞緩步退出了書房,一抹額頭,這才驚覺自個兒已然冒汗了,心中暗自感慨不已——雄獅雖老,威風尚在,輕辱不得!
因著燕德妃素來喜靜之故,也從不參與到後宮的雜事中去,故此,敏安宮絕對是整座太極宮中最安靜祥和之地,然則今日卻是一反常態,各宮嬪妃們齊齊前來道賀,韋妃、楊妃、徐妃等等全都到起了,再加上各宮帶來的宮女、宦官們濟濟一堂,將整個敏安宮喧鬧得有如菜市場一般。
眾多的嬪妃全都可意地圍著燕德妃,七嘴八舌地討著喜,那等熱鬧勁兒簡直能把天都捅出個大窟窿來,可就在這麽片喧囂中,燕德妃卻絲毫沒有母因子貴的得意,也沒有被眾人捧著而忘乎所以,隻是恬靜地笑著,聞聲細語地應付著姐妹淘的恭賀,一派從容淡漠之大家氣度,直到秦無庸前來稟報說是太子李貞到了,燕德妃這才略有一絲激動之意,麵色微紅地抬手道了個“請”字。
厄,不會吧,都到齊了?李貞一路走進宮來,便已知曉來了不少後宮的嬪妃,可真到了大堂,這才發現後宮裏四十多位有品級的嬪妃們除了楊淑妃沒來之外,其餘的可都到齊了,暗自感慨這起子嬪妃們消息之靈通外,更是有些子頭皮發麻——這些個嬪妃全都是長輩來著,別看李貞如今是太子了,可該見的禮卻依舊少不得,這人都來了,總不能不見禮罷?沒奈何,李貞也隻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很是恭敬地給諸位嬪妃們一一見禮:“兒臣見過母妃。”、“兒臣見過韋妃,”……得,一圈見禮下來,李貞嗓子發癢不說,腰也累得夠嗆,偏生還沒處喊冤去,隻能陪著笑臉,聽一起子鶯鶯燕燕們打趣著,心裏頭別提多歪膩了。
一起子後宮嬪妃們生活在富貴堂皇的皇宮裏,雖說算得上養尊處優,可實則都寂寞得很,尤其是李世民自貞觀十六年起便很少寵幸這幫子嬪妃們,大家夥的日子也就過得無甚滋味,更令人難受的是皇宮規矩森嚴,不得隨意出入,滿眼裏看到的不是宮女,便是宦官,連個帶把的都沒有,便是老鼠隻怕都是去了勢的,難得今日有這麽個機會調笑新鮮出爐的太子一把,那還不緊趕著捉弄一番?於是乎,倒黴的李貞也就成了實驗室裏的小白鼠,被一起子嬪妃們圍著問七問八的,被鬧得頭大無比、心煩意亂,還沒處躲去,可憐的李貞臉上雖然尚是溫文爾雅的笑容,心裏頭卻恨不得拿把掃帚將這群嘰嘰喳喳的蒼蠅全都趕了出去才好。
“好啦,好啦,姐妹們這就先走了罷,讓燕姐姐與太子殿下好生聚聚好了。”年歲最小的徐妃心最細,隱約看出了李貞的心煩,這便笑嗬嗬地拍了拍手掌,起了身,說了一句解圍的話。
徐妃在一起子嬪妃中雖年歲最小,可地位卻是不低,乃是四妃中的賢妃,位份僅在韋、楊兩位貴妃之下,又受聖命主持後宮,她的話眾嬪妃們倒也不敢不遵,這話一出,一起子嬪妃們雖意猶未盡,卻也隻能暫時放了李貞一馬,各自嬉笑著告辭而去,廳堂裏隻剩下燕德妃母子倆。
“貞兒,來,讓娘好生看看。”燕德妃慈愛地看著自己這個高大魁梧的兒子,抬手輕輕地招了招。
“娘。”李貞一想起打小了起,燕德妃便沒少為自己擔著心思,也沒少在暗中幫著自己籌劃,此時自己能登上太子之位,可以說燕德妃在其中是出了大力的,尤其是李貞遠赴塞外之際,燕德妃坐鎮京師之功大焉,這一見燕德妃招了手,李貞感慨之餘,喚了聲“娘”之後,眼角立時有些子濕潤了起來,大步走上前去,跪倒在燕德妃的身前。
燕德妃伸出手,顫巍巍地摸了摸李貞的頭,眼圈一紅,淚水已脫框而出,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隻不過臉上卻依舊滿是欣慰的笑容。
“娘,孩兒不孝,叫您擔心了,是孩兒之過矣。”李貞見燕德妃如此之激動,心中一股暖流滾過,淚水不受控製地已然流淌而出,重重地磕了個頭,哽咽著說道。
“快起來,傻孩子,娘這是開心啊。”燕德妃俯低了身子,攙著李貞的一支手臂,語帶顫音地說了一句,
“娘……”李貞抬起了頭來,看著燕德妃已見衰老的容顏,心情依舊激蕩不已,叫了一聲之後,便說不下去了,任憑淚水在臉上肆意縱橫。
燕德妃伸出一隻手,抹了抹自個兒臉上的淚水,欣慰地看著李貞道:“貞兒,爾自幼便有主見,如今長大了,娘更是放心得很,隻是前路尚有坎坷,爾尚須小心才是。”
“娘,您放心,孩兒知曉該如何做的。”李貞自是聽得懂燕德妃所言的坎坷是何物,也沒多作解釋,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語氣堅決地回答道。
“嗯,貞兒這話娘信得過,從即日起,爾便是太子了,須得有太子的胸襟與氣度,這一條,爾尚須跟長孫司徒好生學學。”燕德妃笑著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指點了一句。
嗬嗬,老娘的眼光著實厲害,嘿嘿,長孫老兒麽?有意思!李貞自是聽得懂燕德妃這話是在告訴自己必須對兄弟們的小動作多加忍讓,還得跟長孫無忌搞好關係,一切舊帳大可等李貞真當了皇帝之後再行清算,這原本就是李貞的計劃,倒也無甚可說的,隻不過李貞卻另有其他安排,卻也不足為外人道了,此時見燕德妃如此慎重地提出此事,李貞這便會意地眨了下眼,恭敬地回答道:“娘請放心,孩兒心中有數。”
“那就好,去罷,早點出宮,這幾日要搬家,指不定會忙成啥樣,娘就不多留你了。”燕德妃見李貞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也就不再多說些什麽,愛撫地摸了摸李貞的頭,笑著說了一句。
“是,孩兒告退!”李貞外頭尚有諸事要安排,聽得燕德妃放行,雖有不舍,可還是狠下了心來,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應答了一聲,起身退出了敏安宮。
娘,您請放心好了,我,太子李貞,斷不會讓悲劇再次上演!走出了敏安宮之後,李貞回首望了一眼,握了握拳頭,暗自發了個誓言,一擰頭,大步向皇宮大門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