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皇宮的一部分,毫無疑問是這個時代滿天下最奢華的地方,在世人看來,能生活在這等如同仙境一般的地方,絕對是件令人垂涎三尺的美事兒——先不說那美奐美侖的宮殿群看起來是多麽的賞心悅目,也不說踏足那綠草如茵、繁花似錦的景致間是多麽的美妙,就說那往來穿梭的如雲之美女便足以令人神思遐想不已了的,誠然,這一切都是真的,隻可惜如此富麗堂皇的地兒其實隻是個精美的鳥籠子罷了,內裏關著的那個家夥就叫太子。沒在東宮裏生活過的人,是絕對無法想象東宮生活的沉悶與無趣,尤其對於李貞這等閑不下來的人來說,那就更是無趣到了極點。
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地過著,見天就要中秋了,入主東宮至今已是一月有餘,然則,除了最開始時搬家那會兒忙了一陣之後,就再也沒什麽事情要李貞來操心的了——政務?老爺子沒給這權限,別說處理公務了,便是奏章李貞也沒個批閱權,當然了,看上一看還是能的,可老爺子沒讓李貞發表見解,那李貞也就隻能是幹看著罷了,再一瞅著一幫子兄弟們在部務上折騰得風生水起,李貞就更是鬱悶到家了罷,至於家務麽,自打裴嫣等妻妾到了京,自然有陳倩娘接手東宮的內務,也用不著李貞去礙手礙腳的。得,沒事幹了,李貞原本還想趁著有空閑的日子,好生調教一下自家兒子,卻不料這活計也沒能輪到李貞插手——疼孫心切的老爺子與燕德妃輪著接小李純入宮玩耍,每每是一大早便去,到了天黑才回,天曉得那臭小子是如何哄著二老開心的,這回倒好,李貞這個當爹的要見自家兒子一麵都難得很,就更別說啥調教不調教的了。
左右東宮裏是沒李貞啥事了的,有心出宮轉轉麽,偏生頭頂上還戴著頂“皇太子”的大帽子,一言一行都有無數人在盯著,整日裏在外頭野自然是不成的,即便是玩那些個微服私訪的把戲,也不能總幹不是?鬧不好被人參上一本“不務正業,遊手好閑”之類的彈章,那樂子可就大了去了,於是乎,李貞其實也就剩下一件事可幹——下棋。
一開始,李貞是跟自己的兩大謀士下,可幾個回合下來之後,兩大謀士都輸得不樂意了,全都金盆洗手,不跟李貞玩兒了,無奈之下,李貞也隻好每日裏將那幾名棋侍召喚到東宮裏來整上幾局,打發打發這無聊至極的小日子罷了,這不,今日又弈上了,對手是棋侍召裏的第一高手範哲。
李貞的棋藝自是沒得說的了,前世那會兒就玩得順溜無比,滿大唐裏能跟李貞過過招的著實不算多,也就是幾位皇家棋侍召能與李貞較量一番的,可跟範哲這位大唐第一圍棋高手比將起來,李貞的棋就有些子不夠看了,盡管在大局觀上能勝出一籌,然則在戰力與細膩的收官上卻差了範哲老大一截,一盤棋殺得天昏地暗,幾經鏖戰之後,棋力稍弱一籌的李貞最終還是輸了三子。
“範侍召高明,本宮輸矣。”待得最後一子落定,李貞隻掃了眼棋盤便已估算出自己輸了三子,這便笑嗬嗬地一抹棋盤,幹脆地認輸了事。
範哲乃是江右人氏,年方三十出頭,自幼浸淫棋道,弈得一手好棋,貞觀十四年,年僅十七歲的範哲便由州刺史舉薦到了長安城,曾擺下棋擂台,挑戰京師各路好手,連勝十數場,名聲稍揚,後與當時的棋侍召中之第一高手黃明煥在上禦苑進行十番棋之大戰,以七比三大勝,獲禦賜橫幅——棋道第一,遂名震天下,久任棋侍召,李世民每有弈興,大多由其侍奉,其總能令李世民盡興而歸,此番被李貞這個新任太子喚來陪弈,原本隻是打著應付的心思,可一盤棋下來,卻殺得心力憔悴不已,渾然忘了原先預定的讓棋之小心思,此時見李貞認了輸,這才驚覺自己太投入了,居然連太子殿下都敢贏,登時就嚇出了一頭的冷汗,一抬頭見李貞笑得暢快,不像有假,心方自稍安,緊趕著便回答道:“殿下英明,微臣隻是僥幸領先而已,若是再下,微臣必輸無疑。”
弈棋本就是消遣,李貞下棋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罷了,哪會去計較甚輸贏的,此時見範哲贏了棋卻惶恐了起來,心裏頭倒真有些子不是滋味的,這便笑著擺了擺手道:“棋亦是道,乃君子六藝之一,須作不得假,若是作假下棋,那不如不下,本宮能與範侍召過手,樂哉!”
見李貞此言像是出自真心,範哲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了地,暗自長出了口氣,穩了穩神,這才開口點評道:“殿下之棋氣魄極大,微臣未曾見矣,隻是細微處卻生疏了些,若不然,微臣恐難支撐至中盤,微臣所言之僥幸實也,慚愧,慚愧!”
李貞前世那會兒在圍棋上曾下過苦功,可自來到大唐以來,卻沒再多鑽研,也就是憑著以前的功底玩玩罷了,自是清楚自己的棋細膩程度不夠,可也沒怎麽在意,左右不過是消磨時光而已,哪會當真,此時見範哲一語道破,心中自是了然,笑了笑,剛要開口謙遜一番,卻見東宮主事宦官王秉和從廳堂外小心翼翼地行了進來,這便沒再就棋道上說些什麽,笑著對範哲點了點頭,而後麵帶探詢之色地看向了王秉和。
“殿下,高陽公主在宮外求見。”王秉和看了眼範哲之後,這才小聲地稟報了一句。
嗯?這死丫頭怎地來了?嗬,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李貞一聽是高陽公主前來求見,登時便愣了一下——高陽公主打小了起便跟李貞關係不錯,未出嫁前可是沒少到李貞府上來打秋風,出入李貞的王府就跟自家一般暢通無阻,可自打其嫁給右仆射房玄齡之二子房遺愛之後,便已甚少再登李貞家的大門,此次李貞回京師都已兩個多月了,還沒見高陽公主露過麵,前些日子奪嫡正急那會兒,高陽公主要避嫌也就是了,可李貞入主東宮已一月多了,這丫頭卻還是沒來道上聲賀,這會兒冷不丁地冒將出來,卻也由不得李貞不起疑心了的。
來者都是客,更何況是從小一起廝混大的妹子,既然來了,見上一見總還是要的罷,李貞盡自有些疑慮,卻也沒帶到臉上來,淡然一笑,起了身,對範哲點了下頭道:“範侍召,本宮尚有些事要料理,今日便到這兒罷,改日本宮再向範侍召討教。”
“不敢,不敢,殿下請自便,微臣告退。”範哲見李貞如此彬彬有禮,心下著實感動不已,忙不迭地躬身應答了一句,自行退下不迭。
“就高陽一人來麽?”李貞緩步往宮門方向走去,口中一副隨意的樣子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
“是,就高陽公主獨身前來,房都尉並未隨同。”王秉和能後來居上地擠掉劉德全這個老王府總管,從而當上東宮主事宦官,自然非等閑之輩,一聽李貞這問話,立馬知曉內裏的意思所在,這便緊趕著回了一句。
“嗯。”李貞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也沒去乘已經備好的軟輦,步行著便向東宮之永春門行了去……
高陽公主從來都不是個循規蹈矩之人,其為人慷慨而又好義,在京師中一向人緣不錯,乃京師名媛中的領袖人物之一,算得上是太宗二十餘位公主中的一個異數,又因著聖眷極隆之故,行事每每不免有些強橫,甚少顧及他人的想法,可今日卻是怪了——高陽公主的馬車都已在東宮門外停了好一陣子了,卻始終沒見這個愛出風頭的公主露個麵,隻是派了個貼身丫環前去通稟一聲,而她自己卻始終躲在馬車裏不出來,這可不太像高陽公主的為人,要知道往日裏這丫頭進皇宮都沒這麽老實過,向來是遞了牌子就往宮裏闖,誰要敢稍微攔上一下,一準是掌嘴侍候著,今日這等淑女之狀倒真令一起子從羽林軍調過來的東宮衛士們好奇不已的,鬧不明白這丫頭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線了,當然了,也沒誰有哪個膽子去問個明白的,也就是私下裏湊在一起瞎猜測一番罷了。
別人怎麽想的高陽公主此時根本懶得去理會,當然了,心惶惶的她此時也真沒那個心思去關心旁人的想法——高陽公主從來都不是個甘居人下的女子,也頗有幾分政治頭腦,雖說她與李貞之間的關係要比與其他幾位兄弟的感情更好上一些,可她卻從來沒看好李貞能入主東宮,故此,當初侯君集造反後,李貞一樹起奪嫡的大旗,高陽公主便有意識地疏遠了李貞,彼此間的感情也就漸漸地淡了下來,可她卻沒料到李貞遠走塞外之後,竟然能赤手空拳地打下了一方天地,最後居然能擊敗其餘兄弟,一舉直上青雲,這令高陽公主意外之餘,也不禁後悔自己當初疏遠李貞的做法,可要想彌補彼此間的關係,卻不是說說那麽簡單,故此,高陽公主也隻能等待時機,而今,既然得知了個機密,高陽公主自是打算借機上東宮來走動一回了的,可通稟了如許久,卻始終沒見東宮裏傳來個準信,這令高陽公主不免心中有些個揣揣不安的。
“公主,公主,來了,來了,太子殿下來了。”高陽公主正思慮萬千之際,馬車廂的門簾突地被掀開,貼身丫環氣喘籲籲地冒了個頭進來,緊張萬分地瞎嚷了起來。
“啊。”高陽公主顯然也沒想到李貞竟然會親自出迎,登時便慌亂了起來,忙不迭地伸手整了整本就齊整的衣衫,又抹了把臉,這才由貼身丫環攙扶著下了馬車,入眼便見高大魁梧的李貞正笑容滿臉地看著自己,高陽公主臉立馬情不自禁地紅了一下,急促地喘了喘,這才一路小碎步地輕移蓮步走上前去,甜甜地叫了聲:“八哥。”
高陽公主當年有意識地疏遠自己李貞並不是不清楚,可卻真沒往心裏頭去,在李貞看來,這本就是皇家子弟的一種趨避利害的本能而已,實算不得甚大事兒,當然了,說完全不介意,自也不可能,畢竟李貞也不是聖人,記仇不至於,可不爽卻是難免有些的,然則此時一見到俏生生的高陽公主立在眼前,李貞的心便是一軟,往日裏兄妹之間感情立時湧了上來,將那些個微微的不爽之意衝到了爪哇國去了。
“死丫頭,總算想起來看八哥了,進去罷。”李貞哪會不知道高陽公主那活潑的個性,一見其裝出淑女的樣子,登時便是一陣子又好氣又好笑,笑罵了一聲。
高陽公主自是熟知李貞的個性,知曉李貞若是待人彬彬有禮,那一準是沒拿此人當成自己人看,可要是笑罵隨意,那意味著他沒把來人當外人,此時一見李貞如此說法,自然清楚李貞這是真沒有跟自己生分,不由地便開心地笑了起來,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丫頭,都是孩子的媽了,還這麽頑皮,小心教壞了你家小子,來,跟八哥一道走。”李貞板起臉,假意地訓斥了一番,可眼神裏卻滿是笑意。
“才不會呢。”高陽公主撇了撇嘴,小聲地叨咕了一句,見李貞眼光掃了過來,忙不迭地閉緊了嘴,可愛地皺了皺鼻頭,登時便逗得李貞哈哈大笑了起來……
東宮高陽公主不是第一次來了,無論是李承乾時代還是李治時代,高陽公主都是此地的常客,對東宮裏的一景一物自是熟悉得很,可此時坐在顯德殿的廳堂中,望著坐在對麵的李貞那張熟悉而又顯得有些陌生的臉盤,高陽公主卻有種如在夢中的感覺,心中感慨萬千,長出了口氣,幽幽地道:“八哥,您如今是心想事成了,小妹還沒來得及給您道賀呢,您不會怪小妹來遲了罷。”
高陽的感慨李貞自是心有戚戚焉,不過李貞卻不想談論這個令人傷感的話題,笑了一下,轉開了話題道:“死丫頭,今日來找八哥,該不會又是來打秋風的罷?嗯,要多少,說好了。”
“才不是呢!”高陽公主一聽之下,立馬就跳著腳,不樂意地嚷了起來道:“八哥冤枉人,小妹今日可是有正事來的,哼,再瞎說,我告訴嫣姐姐去。”
正事?嗬嗬,這長不大的小丫頭也有正事了?李貞本就是故意逗高陽公主的,此時見高陽小女兒態大爆發,登時便哈哈大笑了起來,好一通子狂笑之後,見高陽公主麵色不好看了,這才趕緊停下了笑,假咳了幾聲,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道:“咳,咳,十七妹有何本章盡管奏來,本宮聽著便是了。”
“好啊,八哥欺負人,我找嫣姐姐說去,哼,不理你了。”高陽公主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跳了起來,作勢便要往廳堂外走,可走了一陣,卻發現李貞居然沒有阻攔,不由地停下了腳步,擰頭一看,卻發現李貞正在那兒壞笑著,登時便是又羞又氣,握緊小拳頭,撲將過去,沒頭沒腦地往李貞身上便捶,口中還不樂意地嚷道:“臭八哥,壞死了,盡欺負人……”
“啊,十七妹,手下留情啊……”李貞裝出一副害怕不已的樣子,緊趕著求饒了起來,卻並沒有出手阻止高陽公主的亂拳,任由高陽一頓粉拳給自己搔瘙癢。
“不打了,疼死我了,哼,臭八哥,討厭!”被打的李貞沒事,打人的高陽卻手疼了,氣哼哼地捶了李貞一下,這才停下了手來,叉著腰,氣呼呼地看著李貞。
“好,好,好,八哥道歉了還不成嗎?”李貞嘻嘻哈哈地拱著手,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地說道。
“哼,沒誠意。”高陽公主不開心地哼了一聲,扭過了頭去。
“十七妹在上,八哥給你道歉了。”李貞哈哈一笑,起了身,假模假樣地做了個揖。
“這還差不多。”高陽公主白了李貞一眼,走到幾子後頭坐了下來,拿起幾子上擱著的一把團扇搖了搖,麵色一肅地道:“八哥,見天就要中秋了,您的馬球隊可都備齊了麽?”
啥?馬球隊?李貞滿頭霧水地看了眼高陽公主,伸手撓了撓頭,愣是沒搞明白高陽公主這是在說些甚子——馬球乃是京師裏最時尚的運動,李世民曾下詔全軍開展此項運動,長安城裏每年都有著不少場馬球賽,還有不少專門從事此項運動的專業高手,隻不過李貞卻甚少參乎這些勾當——幼年時是忙著學藝沒空玩,成年後又是忙著奪嫡,也沒閑暇去搗鼓,別說親自上陣打馬球了,便是看都沒看過幾場馬球賽,最多也就是每年中秋時陪著老爺子到馬球場上觀看幾場賽事罷了,還大多心不在焉地,對馬球那玩意兒壓根兒就沒上過心。
李貞不玩馬球這一點高陽公主自然是知道的,此時見李貞一副茫然的樣子,立時皺起了眉頭,一臉子擔憂地開口道:“八哥,您還蒙在鼓裏啊,旁人可是在等著看您的笑話了。”
嗯?這話怎麽聽著不對味兒!李貞眉頭一皺,比了個請的手勢道:“此話怎講?”
高陽公主一臉子擔憂地開口道:“八哥,照老例,中秋當有幾場大賽,各王府都要組隊參賽,往日您是親王,不參加也沒人說您什麽,可如今您是太子了,就必須要有隊伍參賽才是,若不然,父皇那頭可就交待不過去了,小妹可是聽說了,有些人打算在賽事上削削您的麵子,您可不能大意啊。”
靠,竟然有這等事情,哈,媽的,一準是那幾個混球攪的是非!李貞多靈醒的人,盡管高陽公主說得含糊無比,可李貞一聽便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了,一時間也覺得很有些子頭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