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於旭日中層的陳棟梁素來不是個很和善之人,自打去歲在清水河一役中因禁斷紅山嘴有功而升遷至北五洲之寧北州刺史之後,居移氣、養移體之下,身上更增添了幾分嚴肅之氣度,此時盡管隻是端坐在文案後悠閑地看著邸報,可給人的感覺依舊是不怒自威,別說驛館的那些下人們,便是大唐使節團的隨員們也不敢輕易去打攪陳棟梁那份難得的悠閑,當然了,悠閑僅僅不過是表象罷了,其實陳棟梁這會兒心裏頭早就急得直冒火了——三天了,到了葉赫城都已經三天了,可阿莫提竟然還不肯露麵,這令一心想要辦成大事,以之為晉升之階的陳棟梁極為的惱火。
在世人看來,陳棟梁以一介布衣驟然晉升州刺史之高位,絕對算得上是僥進了,可陳棟梁自己卻不這麽看,遠的便不說了,便是其頂頭上司秦文華的爬升速度便比自己還要高出數倍,而隨著李貞成了太子之後,安西一係的官員將來一準將會被大用,若是不能抓住任何可能之機會,表現自我,待得將來李貞登基之後,他陳棟梁卻也未必就一準能附龍直上青雲,很顯然,此番出使葛邏祿國便是他陳棟梁再次建功的大好良機。
陳棟梁之所以看重此次出使葛邏祿國之事,自然是稍知內情之故——照老例,“旭日”中人一旦入了官場之後,就必須從“旭日”中徹底撇清出去,不得再涉及“旭日”的一切事宜,整個安西官場內除了劉七這麽個特例之外,其餘人眾無不如此,哪怕是高居遊騎軍統領之高位的董千裏亦是這般,當然了,規定歸規定,諸多“旭日”出身的官員們得空湊在一起的話,時不時地還是會談起“旭日”裏的往事,偶爾也會尋“旭日”中的老人們一聚,盡管彼此間有約定不談政事,可酒酣耳熱之間,內幕消息還是能得知一些的。陳棟梁此番來前正是從“旭日”北疆負責人的口中得到了點隱晦的消息,知曉此番出使意義重大,不單安西都護府高層在密切關注著,便是連太子殿下也在留心著,這令一心想往上走的陳棟梁自是不肯放過出成績的絲毫可能性,奈何阿莫提那廝又一次地玩起了避而不見的老把戲,還真令陳棟梁氣不打一處來的,然則,陳棟梁卻又無可奈何,隻因此時陳棟梁的身份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小小的“旭日”辦事人員了,代表的可是煌煌大唐,自是不能再像從前那般耍潑似地大發脾氣,以逼迫阿莫提出頭,所能做的除了等著之外,其實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陳府君,葛邏祿國首相阿斯摩已到了門外,說是前來拜訪府君大人的。”就在陳棟梁思慮萬千之際,副使節寧北州錄事參軍諸葛明義從房門外匆匆而入,緊趕著便地稟報道。
“哦?來了麽?那就請好了。”陳棟梁一聽阿斯摩來了,心中亦是起了波瀾,不過臉色卻依舊平淡得很,從邸報上移開了目光,不動聲色地吩咐了一句,絲毫沒有移駕前去迎接的意思。
“這……”諸葛明義一見陳棟梁如此怠慢之做派,登時便為之一怔——葛邏祿國雖說是大唐附屬之國,然則身為葛邏祿國的首相,其地位並不比陳棟梁的州刺史來得低,嚴格來說,陳棟梁此舉有失外交之禮儀,然則一見陳棟梁皺起了眉頭,諸葛明義也不敢再多說些什麽,忙不迭地應了聲“是”之後,匆忙退出了房去,自去請阿斯摩前來相見不提。
“陳府君,好久不見了,別來無恙乎?”諸葛明義去後不久,便陪著阿斯摩從院子外行了進來,一身雍容服飾的阿斯摩絲毫不因陳棟梁的怠慢而有何不滿,一見到屹立在房門口的陳棟梁,立馬疾步迎上了前去,笑嗬嗬地寒暄道。
“還好罷,若是貴國能消停些,某的日子隻怕還會好過許多。”陳棟梁任職的寧北州與葛邏祿國相接壤,往日裏也沒少受葛邏祿國暗中搗鬼的氣,此時見到了阿斯摩,立馬毫不客氣地便暗諷了一句。
阿莫提從前的諸般舉措阿斯摩自是心中有數,雖說他極力反對,可也沒有出手阻攔,此時見陳棟梁話裏帶著刺,老臉不禁微紅,忙不迭地哈哈大笑了起來,敷衍地說道:“陳府君還是喜歡說笑,好啊,本色不變,大丈夫也,難得,難得啊。”
陳棟梁早就知曉阿斯摩圓滑得很,此時見其插科打諢,也懶得去點破,麵無表情地比了個請的手勢道:“國相大人既然來了,那便請進屋敘話罷。”
“好,陳府君真爽快人也,您先請!”阿斯摩見陳棟梁不再揪住往事不放,心中亦自鬆了口氣,這便借坡下驢地笑著一擺手,與陳棟梁前後腳便進了廳堂,各自分賓主落了座,自有驛館之下人奉上了新沏好的茶水。
“陳府君,某這數日因著各部族遷徙之事忙得腳不沾地,竟無法分身前來拜訪,累陳府君久候了,海涵,海涵,嗬嗬,卻不知陳府君此來之意是……”阿斯摩端起了茶碗,對著陳棟梁示意了一下,裝糊塗地打起了哈哈。
陳棟梁自是清楚阿斯摩此言乃是胡扯淡,不過也沒有出言點破,而是麵色一肅,一本正經地開口道:“本官奉安西大都護府之命前來,是有二事要與貴國協商:其一,寧北等北疆諸州乃是大唐之土,各部族皆是大唐之民,容不得有人在其中攪風攪雨,事可一不可再,若是有人膽敢犯我強唐,這後果麽,國相大人自己去斟酌一二好了。其二,我大唐與薛延陀大汗拔灼有著抱犢囤之盟約在,且拔灼乃是我大唐親封之可汗,若有人不服王化,我大唐自有出兵討伐之義務,如今薛延陀內戰在即,我大唐決議出兵一萬,以助拔灼可汗平定內亂,為安全計,安西大都護府有決議,此番出兵當以走紅山嘴隘口為妥,特來向貴國協商以借道通行,此二事請國相大人給本官一個答複,當然了,若是國相大人無此權限,那就不必談了,您可以走了,隨便通知貴國葉護一聲,明日午時前若是不給本官一個答複,那就恕本官要不告而別了。”
陳棟梁暢暢而談的一番話,堵住了阿斯摩所有可能推托的借口,甚至給出了最後的通牒,登時便令阿斯摩尷尬萬分的,很想立馬拂袖而去的,隻可惜一來陳棟梁代表的是強唐,再沒有真兒個地與大唐撕破臉之前,阿斯摩得罪不起陳棟梁,二來麽,阿斯摩此來就是為了來糊弄住陳棟梁的,自是不肯就此草草地便走了,無奈之下,隻好強自壓住內心的不滿之情,打了個哈哈道:“誤會了,誤會了,嗬嗬,我葛邏祿國也是大唐之屬國麽,與寧北州諸族也就是些通商往來,絕無冒犯大唐之意,若有過失,那一準是無心之過,嗬嗬,無心之過啊,陳府君既然說了,我國定會留心的,當不致於再犯。”
陳棟梁此番敢當堂指證葛邏祿國暗中搗鬼,自然是拿到了真憑實據了的,眼下手中便扣著數名來自葛邏祿國的探子,自是不會相信阿斯摩所說的無心之過,然則,譴責葛邏祿國的不軌行徑隻是此番出使的附帶工作罷了,陳棟梁真正要的是借道之協議,此時見阿斯摩滿口胡扯地解說著誤會,卻絕口不言借道與否,心中登時便滾過一陣不快,隻不過陳棟梁陳府深,也沒就此發作,而是冷哼了一聲道:“既然是誤會,那說開了也就算了,本官非不明事理之輩,自也不會跟貴國為難的,就下不為例好了,然則借道一事究竟如何,不知國相大人可有權限否,若是沒有,那就請便好了,請恕本官不奉陪了。”
眼瞅著陳棟梁始終言辭咄咄,阿斯摩心中的怒氣愈發大了許多,可硬是強忍了下來,打了個哈哈地說道:“這個……,嗬嗬,讓陳府君見笑了,某也算是能做一半主的罷,既然陳府君都已開了口,你我都是經年的老朋友了,萬事總有得商量的嘛。”
“哦?能商量便好。”見阿斯摩說出了能商量的話頭,陳棟梁始終緊繃著的臉總算是露出了絲陽光,微微一笑,抬了下手道:“但凡能允我軍借道,貴國要何補償都可以坐下來商量,就請國相大人出個價錢好了。”
“嗬嗬,好說,好說。”阿斯摩見陳棟梁的態度放緩了下來,心情亦是為之一鬆,笑嗬嗬地解說道:“按理來說,我葛邏祿國份屬大唐屬國,大唐之軍要過境亦屬尋常事耳,本不該有所爭執才是,隻是目下我國夏遷方值高峰,國中各大小部落如今都在夏季轉場之中,一旦有大軍過境,一來恐攪了各部族的行程,二來麽,牛羊馬匹若是受了驚嚇,以致影響到各部族之生計大事恐有不妥,是故,其中頗多礙難之處,還望陳府君多多諒解才是。”
陳棟梁在北疆廝混了多年了,自是清楚北疆各部族夏季轉場之事,也清楚剛出生的牛羊受不得太大的驚嚇之道理,此時見阿斯摩如此慎重地提出此事,自也覺得理所當然,這便皺起了眉頭,沉吟了一番之後道:“國相大人所言甚是,本官自是清楚大軍過境於貴國多有不便之處,然則我大軍出征刻不容緩,勢在必行,這樣好了,若是給貴國各部族造成的損失就由我大唐來承擔罷,國相大人可派人先行通知各部族,避開我大軍行程之路線,若是未能避讓者,可統計出損失,一體由我安西大都滬府或錢或物地照價理賠便是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斯摩一副喜形於色的樣子鼓著掌笑了起來,而後眼珠子一轉道:“北疆今年剛受了雪災,以大唐之富庶自是能輕鬆應付,可依某看來,受損當是不輕,嗬嗬,又正值北方用兵,安西一地的日子想來是有些緊了,若是此番大軍過境破費過多,府君怕也不好跟大都護府交待罷,你我都是老朋友了,某可不敢讓府君大人受了牽連,不若這樣好了,左右不過是大軍借道過境之事罷了,就由我國出向導帶為引路,如此一來,我國可先行安排沿路之部族避讓,又可確保大軍安全過境,如此可成?”
“哦?”陳棟梁沒想到阿斯摩會提出如此優惠之條件,登時便是一愣,接著大喜過望地拈了拈胡須,哈哈大笑著道:“好,若如此,本官忘不了國相大人今日援手之事也,將來定有後報。”
“哈哈哈……,陳府君客氣了,說起來陳府君乃是我葛邏祿族得以立國的大恩人,能為陳府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實某之所願也,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無不掛齒啊。”阿斯摩見陳棟梁同意了自己的提議,也是興奮得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個舉手之勞,國相大人可是幫了本官的大忙了,大恩不言謝,本該擺上酒席,與國相大人暢飲一番以為慶祝,隻是軍情緊急,容不得耽擱,既然國相大人早有安排,那就請國相大人即刻去與貴國葉護協商一、二,以文本之方式將諸般事宜確定下來,本官也好即刻回寧北州交差了,至於所欠之情,容本官來日再報了。”陳棟梁心急著趕緊達成協議,自是不想多生枝節,這便起了身,拱手為禮地說了一番。
“好說,好說,陳府君既然如此著急,某即刻進宮辦理便是了,請陳府君稍待,最遲明日,某一準取文本來見府君。”一聽陳棟梁如此說法,阿斯摩自是不會多加遷延,哈哈大笑地站了起來,拱手還了個禮,告退而去。陳棟梁此番感激阿斯摩之情,不再似其前來時那般怠慢,而是親自率一眾隨員送阿斯摩出了驛館的大門,目送了阿斯摩率眾策馬離去之後,這才轉回了自己的住房之中。
才一走進了房中,原本笑容滿麵的陳棟梁已然變了臉,一張黝黑的臉上寒如冰封,看了跟在身後的副手諸葛明義一眼,沉著聲問道:“諸葛參軍,爾以為此事如何?”
諸葛明義是去歲隨大都督柴哲威一道從關內調來的官員,明經出身,文武皆能,曾當過兩任的縣令,後因跟上司不睦,受人排擠,被踢到了安西,因著精明能幹,深受柴哲威的信任,先是在明州任過城守之職,旋即升任寧北州的錄事參軍,因著剛到寧北州不久之故,雖對阿莫提三兄弟有過耳聞,卻並不太清楚內情,此時見陳棟梁麵色不對,登時便是一愣,皺了下眉頭道:“某觀阿斯摩此人並非爽快之輩,而此番應允借道之舉卻豪爽之至,這其中恐另有蹊蹺罷,隻是下官並不熟知此人,所言乃猜測之辭,或許有誤,還請府君大人自行定奪。”
“嗯。”陳棟梁點了點頭,深吸了口氣道:“本官當初與這三兄弟可是沒少打過交道,這三人皆虎狼之輩,最是貪婪,此番竟能為我大唐著想,日從西出麽?嘿,其中必然有詐,某先前故意慢待,就是要看看阿斯摩會不會就此翻臉,不料其竟然能坦然受之,如此說來,其所圖非小,事情怕是要起變化了!”
“啊,不會罷?就憑葛邏祿國之實力,豈敢與我大唐相抗衡,這……”諸葛明義隻是起了疑心,可一聽陳棟梁說得如此肯定,登時就被嚇了一大跳,疑惑地看著陳棟梁,緊趕著試探了一句。
“但願不會。”陳棟梁也隻是推測,並無相關之證據,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但願本官猜錯了,否則的話……咦!”陳棟梁話說到這兒,突然間發現自己麵前的文案上突兀地出現了張畫著個怪圖的紙條,登時便驚疑地呼出了聲來,伸手將那副圖紙拿在了手中,細細地一看,額頭上的汗水立馬便如同瀑布一般地流淌了下來,麵色登時便是青白如紙。
“府君大人,您這是……”一見陳棟梁臉色難看如此,諸葛明義登時嚇了一大跳,忙不迭地出聲招呼了一句。
“沒,沒什麽!”陳棟梁回過了神來,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飛快地將那張圖紙撕碎了,往口中一塞,嚼碎了,生生咽了下去,苦笑著道:“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饒也,殿下說得好,上天欲誰滅亡,必使其先瘋狂,嘿嘿,阿莫提竟然敢算計我大唐,那就是自尋死路了!明義,爾趕緊啟程,喬裝趕回抱犢囤大營,見著林大將軍,就說毒蛇露出獠牙了,快去!”
“是,可府君您……”諸葛明義雖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可一見陳棟梁臉上露出一絲決絕之色,心中登時滾過一陣不詳的預感,猶豫著沒有即刻退下。
陳棟梁擺了下手,止住了諸葛明義接下來的勸說,淡然地吩咐道:“本官沒事,嘿,至少在阿莫提翻臉之前,他還不敢拿本官如何,爾此行事關重要,千萬小心,快去罷。”
“是,下官即刻去辦。”諸葛明義自是清楚事情緊急,不敢再行耽擱,緊趕著應答了一聲,匆匆退出了房去,自去安排喬裝回大營之事不提。
“唉……”諸葛明義去後,陳棟梁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好一陣子之後,長歎了口氣,拖著腳走到了窗前,默默無言地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天空,站成了尊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