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本王……”李泰話說到這兒,偷眼看了看蘇勖那木然的神色,見其並沒有出言責怪的意思,這才搓著手道:“本王實是有些失儀,隻因此事關係太重大之故,嗬嗬,還請姑父海涵則個。”
蘇勖乃是指掌天下戶籍的戶部之侍郎,又如何會不知曉《移民疏》之事關係重大,自是清楚李貞此策一出,極有可能便會成為整個關隴集團的眼中釘、肉中刺,但他更清楚的是李貞素來不打無準備的仗,此時既然敢冒此風險行事,一準有他的倚仗所在,真要是讓李貞成了事,那李貞無論是在李世民的心目中抑或是在普通百姓的眼中,都將是聖明已極之儲君,諸皇子若是再想玩啥勾當,隻怕就要冒喪民心之風險了,而沒有了民心的支持,諸王就算是起了事,也必將是失敗的結局,換句話來說,李貞此舉一出,不單他自己沒了退路,便是奪嫡的諸王也同樣如此,麵對著這等局麵,蘇勖又如何能高興得起來,此時見李泰隻看見其中的機會,卻沒看見風險,心中不免暗自感歎不已,可也沒說些甚子,木然地搖了搖頭,對著李泰比了個坐下再說的手勢之後,默默地走到書房一角的一張幾子旁,麵色平靜地坐了下來。
一見蘇勖神色不對,似乎對《移民疏》一事有所擔心的樣子,李泰立馬便冷靜了下來,在書房門口呆站了一陣之後,一抖袖子,走到了幾子旁,與蘇勖麵對麵地跪坐了下來,緩緩地開口問道:“姑父,此事莫非另有玄機,又或是小八在布設圈套麽?”
“圈套倒不至於,不過其中確有玄機不假。”蘇勖深吸了口氣,看著李泰道:“依殿下看來,太子殿下此舉如何?”
“這個……”李泰沒想到蘇勖不似往日一般一上來便為自己剖析一切,而是反問了自己一句,登時便愣了一下,眼珠子轉動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麵色凝重地開口道:“此舉或許有利關東之繁華,嗯,對於民間而言,或許也算是良策,然,對於高門大姓來說,卻未必是好事,須知我朝之根基在關隴門閥,可謂一榮俱榮,一枯俱枯,此舉恐有動搖國本之嫌,由社稷之平穩看,未必是上策。”
李泰本性聰慧,又曾在均州曆練了兩年,對於政務之道已算是頗為精熟的了,此番話娓娓說來,倒也算是中肯之言,雖不中亦不遠也,見李泰能答得如此順溜,蘇勖的臉上雖平靜依舊,可眼中卻流露出了讚賞的神色,不過也沒就李泰這番話進行點評,而是接著追問道:“那殿下打算如何應對?”
“本王身為大唐之親王,斷不能就這麽看著小八將這等大好河山生生攪成亂世,自當聯合諸臣工以阻止此事之發生,縱使有所責難,卻也在所不惜!”李泰慷慨激昂地邊說邊起了身,一副義憤填膺之做派,宛若他才是真命天子一般。
李泰說得氣勢如虹,可蘇勖卻並未為之所動,依舊整容長跪而坐,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再次發問道:“殿下將與何人聯合?又欲如何行事?”
“這個……”李泰本想說與長孫無忌為首的關隴門閥世家相聯合,可話到了嘴邊卻又強忍了下來,看了蘇勖一眼,訕笑了一下,再次坐了下來,很是恭敬地抱拳行禮道:“姑父,此正是小王請姑父前來商議之事,小王雖有些淺見,卻尚不成熟,須得姑父多加指點方可。”
蘇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木然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絲笑容,微笑著道:“今日懿德殿之爭何在,爾都知曉了麽?”
懿德殿之爭議早就傳得滿城風雨了,以李泰消息之靈通,又哪會清楚內中的關竅,此時聽蘇勖提起此事,嘴角一彎,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小王已得知了詳情,據聞,小八今日當著父皇的麵,與長孫司徒及諸侍中爭了起來,父皇不得不將此事放到朝議時再行定奪,小王以為到時候必然有得一爭,若是我等與長孫司徒聯手,小八必敗無疑!”
“好,說得好,即如此,某倒有個疑問,卻不知太子殿下為何要如此行事?”蘇勖哈哈一笑,鼓了下掌,叫了聲好,卻又再次拋出了個疑問來。
“……”李泰一聽便愣住了,他倒是很想說李貞這是頭腦發熱給燒的,然則轉念一想,自己都能看得出的事情,就李貞那等狡猾之輩,又豈會看不通透其中的凶險之處,明知山有虎,還偏向虎山行,這可不是李貞一向的風格,換句話說,那就是李貞此舉的目的一定有著極大的利益之所在,問題是這利益又是何等利益卻令李泰費思量了,想來想去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無奈之下,隻好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小王不知,還請姑父指點迷津。”
“嗯。”蘇勖讚許地點了點頭,很顯然,他很滿意李泰沒有信口開河地亂答一氣之慎重態度,笑了笑,接著問道:“殿下可知前隋與我朝因何而立,又因何而盛麽?”
李泰本就是飽讀詩書之人,對於這些曆史掌故自然是熟爛於胸的,雖不明白蘇勖為何好端端地問起此事,可還是飛快地答道:“概因人心向背,唔,再有便是關隴門閥之支持。”
“不錯,答得好。”蘇勖收起了笑臉,麵色嚴肅地看著李泰道:“我朝得立之根基在關隴門閥,然太子殿下得立卻非出自關隴門閥之力,又或是說太子殿下靠的是新起之勢力,無論是安西一係人馬還是那些科舉出身寒門,皆以太子殿下馬首是瞻,正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太子殿下此舉固然有為社稷籌謀之用心,卻也不凡為嫡係清掃道路之考慮,後者或許還更多上一些!”
“啊……”李泰倒是真沒想到此處,一聽之下,登時便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驚呼了一聲,一臉難以置信狀地看著蘇勖,好一陣子懵懂之後,猛地一拍桌子,憤然而起道:“本王誓不能容小八如此猖獗行事,敗壞社稷之根基,本王這就找父皇說去!”
“糊塗!”見李泰急吼吼地亂嚷嚷,蘇勖忍不下去了,也顧不得甚子上下尊卑,冷冷地哼了一聲。
“姑父,小王……”一見蘇勖發了火,李泰立馬冷靜了下來,頹然地坐了下來,表情尷尬地道:“啊,小王隻是一時義憤,還請姑父見諒則個。”
見李泰已認錯,蘇勖自是不好再說重話,長出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殿下好生想想,聖上何許人也,豈會看不清事情背後的真相,若是《移民疏》不可行,聖上早就當場駁回了,又何必再行朝議,那豈非畫蛇添足,多此一舉麽?”
“哦?莫非父皇他……”李泰心中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麽,臉皮子便是一陣抽搐,話說到半截,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寒顫,再也說不下去了。
蘇勖麵色凝重地點了下頭道:“不錯,俗話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今關隴門閥之勢力日趨龐大,雖尚都算忠心,卻漸有尾大不掉之勢,陛下心中對此自是早就有數,試看今日之關中,一者授田漸不敷用,二來各門閥世家暗中私兼土地,又故意瞞報蔭戶,以偷逃征稅,魚肉鄉裏之事屢禁不絕,前番隴州杜家所為不過是浮出水麵的一點殘渣罷了,京師各門閥所作所為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陛下先前之所以再三容忍,固然是君子之量大,也未必不是因關隴門閥勢大而又無可替代之故罷了,可如今形勢已變,一者太子殿下與長孫司徒為首的門閥世家素來不睦,還有著重重舊怨,彼此間說是貌合神離也絕不為過,為保社稷之承繼,聖上本就要做出個抉擇,其二,安西一係人馬軍、政皆備,人才濟濟,再加上我朝自貞觀十年以來,因書籍普及之故,民智漸開,科舉漸盛,人才已是不缺,並非光靠關隴一係不可之時也,動手除患之時機算是已成熟,聖上之所以舉棋不定,實非不能、不願,而是不忍罷了,概因聖上念舊而已。”
“啊,小王,小王……”聽完了蘇勖的長篇大論,李泰已是麵色慘白,冷汗淋漓,張大了嘴,口中胡亂地叨咕著,卻啥有意義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呆愣了良久之後,突地精神一振,目光炯然地看著蘇勖道:“姑父,既如此,您可有何教小王的?”
“聖心難測,老夫也不清楚聖上最終會作何選擇。”蘇勖沉吟了一下,緩緩地搖了搖頭道:“一方是情理,一方是故舊,聖上的決斷不好下啊,聖意不明之際,我等之行止更得慎重些才是。”
“那,難不成小王隻能坐看著小八在那兒攪風攪雨,我等卻不能插手麽?”一聽“慎重”二字,李泰忍不住便叫了起來。
蘇勖自是知曉李泰這些年來雖穩重了許多,可好勝之心卻比往日更濃了幾分,此時見其如此說法,已知李泰此番是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了,心中暗自感歎不已,無奈地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老夫有二策可應對此事,其一,坐山觀虎鬥,任憑朝議如何激烈,殿下都不參與其中,待得聖意明晰之際,方才出手,若是陛下決意移民關東,殿下切不可急著表態,然可在暗中支持關中門閥,一來可攪亂其事,二來可結關中門閥之心,為將來之舉措埋下個鋪墊,若是陛下念舊,不忍傷了故舊之情份,殿下則可推波助瀾一番,同樣可得眾門閥之心,此為上策;至於其二麽,那就是魚死網破的一搏了,搭了架子,擺開陣勢,公然聯合長孫司徒等眾門閥勢力,與太子殿下搏戰朝堂,勝則恒勝,倘若敗了,那殿下如今之地位必將不保,此策算是中策罷了,利弊皆大,如何抉擇,殿下請自斷之。”蘇勖將話說透了之後,就不再開口,而是閉起了眼睛,連看都不再看李泰一眼了。
有的時候有得抉擇比沒得抉擇來得痛苦了許多,按李泰的個性,他很想就此跟李貞拚了,若是能就此扳倒了李貞,在眾關中門閥的壓力下,或許李世民將不得不考慮再次換儲的可能性,如此一來,他李泰未必就沒有機會堂而皇之地登上太子的寶座,可若是敗了呢?原本尚存的一絲希望就將從此化為泡影,而這是李泰萬萬不願接受的結果,賭還是不堵?左右為難了良久之後,李泰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姑父既言慎重,那小王就取上策好了,且看看再說罷,隻是不知老三那頭……”
見李泰能按得下性子,接受了自己的提議,蘇勖睜開了眼,讚許地看了李泰一眼,哈哈一笑道:“殿下有得選擇,吳王殿下卻沒得選擇,某料定其必然會站出來與太子殿下打擂台,到時候殿下隻管先看熱鬧好了。”
“哦?此話怎講?”李泰一聽蘇勖這話說得古怪,不由地好奇心起,緊趕著追問了一句。
蘇勖微微一笑道:“某曾與葉侍郎坐而論道,熟知此子之不凡,某能算到的,想必瞞不過其,隻不過雙方之形勢不同,抉擇也就不同,而今張亮、張侍郎已歸朝,算上吏部崔侍郎還有殿下手中的刑部以及老朽這個不中用的戶部侍郎,我方在朝中之實力雖未複舊觀,卻已遠在吳王之上矣,雖說都是以太子殿下為敵,卻有個主次之分,如今我主而其次,為爭奪主導權,吳王殿下已無從抉擇矣。”
“啊,那……”李泰原本想說若是李泰跟長孫無忌勾搭上了,而己方卻沒有付諸行動,萬一長孫無忌等關中門閥倒向吳王李恪,那可就徹底失算了,可話到了口邊,卻又強自忍了下來,隻是狐疑地看著蘇勖。
李泰雖沒將話說完整,可哪能瞞得過心思敏銳的蘇勖,然則蘇勖並沒有直接回答李泰的疑問,而是轉開了話題道:“陛下非不知門閥之惡,能容之,心中卻並非不惡之,抵觸《移民疏》,關係到門閥的根基,他們反對自是必然之事,可別人要是參與進去,其用心能瞞得過陛下麽?”
“怕是很難。”李泰對自家老爺子的心機手段領教得多了,哪會不清楚自家老爺子是個啥樣的人,蘇勖話音剛落,李泰立馬搖著頭接口回了一句。
“那不就對了,既然瞞不過陛下,那吳王此舉必招陛下之怨,可惜啊,吳王要想有所作為,就算麵前擺著的是鴆酒,他也得硬著頭皮喝將下去,殿下何必跟著也喝上一回呢。”蘇勖笑了笑,慢條斯理地答道。
“小王受教了,就依姑父的意思辦罷,且看老三如何折騰去好了。”李泰將蘇勖的話細細地想了一番,深以為然,這便恭敬地對蘇勖行了個禮,應承了一句,而後便放聲哈哈大笑了起來……
午時一過,風便停了,可雪卻下得愈發大了起來,雪花飄飄灑灑地落著,頗有種詩情畫意的美感,然則此時冒著嚴寒端坐在長孫府後花園的一間小亭子中的長孫無忌與諸遂良兩位朝中大佬卻無心去欣賞這等美景,全都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地對坐著,各自的臉上都滿是擔憂之色。
能讓兩位大佬憂愁成這樣的,除了李貞所上的那道《移民疏》之外,怕也沒有旁的事了——憑心而論,長孫無忌並非貪財之人,素來律己甚嚴,以長孫世家之富有,他自也不屑去做那等兼並良田、瞞報蔭戶的鄙夷勾當,整個長孫家族在這上頭都幹淨得很,按說《移民疏》實行與否對於長孫世家來說,並無經濟利益上的糾葛在,然則長孫世家乃是關隴世家之首,諸般世家大體上都唯長孫世家馬首是瞻,這便使得長孫無忌無法在此事中置身度外,哪怕要得罪太子殿下或是遭聖上所忌,長孫無忌也必須要為整個關隴世家的利益出頭去爭上一番。
爭固然是要爭的,可問題是該如何爭——長孫無忌為相多年,政務熟撚得很,又豈會不清楚那些個關隴門閥們私底下所搞出來的肮髒勾當,自也明白不對那些關隴門閥們加以整治的話,將來必有後患,然則長孫無忌更明白的是李貞此舉恐怕不僅僅隻是為了整治關隴門閥,更多的怕是要借此機會清理朝局,而這是長孫無忌絕對不願看見的結果,兩害相權取其輕,長孫無忌寧可將來再去慢慢調理關隴門閥,也絕不願見到李貞這個野心勃勃的太子就此崛起,然則該如何對《移民疏》一事加以反擊,卻令長孫無忌頭疼萬分,與諸遂良商議了大半天了,卻始終沒個結果。
難,真的很難!麵對著李貞所提出來的堂皇之理由,要想從法理上加以批駁著實太難了些,哪怕長孫無忌乃是唐律方麵的專家,卻也無法從《移民疏》本身找到可供攻擊的靶子,這令長孫無忌徒呼奈何之餘,也很有種無計可施之感。很顯然,長孫無忌沒轍的事情,諸遂良就更加找不到門路了,兩位朝中大員麵對著這麽道難題,除了沉默以對之外,卻也著實不知該說些啥才好了,然則,就在這等令人窒息的尷尬時分,長孫衝卻打著雨傘,冒著大雪疾步走到了亭子間,一躬身,低聲地稟報道:“父親,吳王殿下已到了門外。”
“哦?”長孫無忌眼睛一亮,與諸遂良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瀟灑地站在身側的崔澤,微微一笑道:“好,來得好,開中門,老夫親自去迎。”
“是,父親。”長孫衝沒在多言,恭敬地應答了一聲,自去安排相關事宜不提。
“登善(諸遂良的字),子詹,走罷,吳王殿下雪中送炭,老夫可不敢讓他久候,就一並去迎上一迎好了。”長孫無忌哈哈一笑,起了身,也不打傘,就這麽冒著雪,緩步行出了亭子間,諸、崔二人相視一笑,也都跟了上去,落後長孫無忌數步,向著長孫府的大門外行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