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也怪不得眾人驚訝——先前開會之際,探馬才剛來稟報過唐軍正向著周留城而來,可如今會議方才達成共識,唐軍竟然已經到了,這等蹊蹺之事又怎不令眾人瞠目結舌的,要知道諸州離周留城雖近,道路也不算太難走,可畢竟中間隔著幾座山,再怎麽快速行軍總也得有個兩、三天的急趕方可,然則這才過了多久,唐軍竟然已經到了留周城下,豈非咄咄怪事麽?在場眾人大多是軍中老手,自是不會輕信那名偏將的稟報,也就是失措了一會兒,立馬便都回過了神來,也沒人有心情再詳細詢問那名前來稟報的偏將,全都一窩蜂地湧出了城守府,齊齊策馬向城牆方向趕了去。
唐軍是來了,不過來的卻不是主力,而是一支千餘規模的騎兵隊伍,此際正在城下耀武揚威地來回馳騁著,驅趕著無數的難民向著留周城狂奔不已,整個周留城下人潮湧動,互相踐踏間,哭爹叫娘聲此起彼伏,又怎個淒慘了得,生生令城頭的守軍人人麵色鐵青,個個憤概不已,若不是夫餘豐等一眾大佬正站在城門樓處,隻怕一眾守軍早就按耐不住要殺出城去了。
“哪裏來的如許多鄉民?唐軍這是要做甚?”夫餘豐在城門樓處看了半晌,見唐軍來來去去就那麽些人馬,心頭不禁起了疑心,口中低聲地喃喃了一句。
不止夫餘豐有此疑問,城頭上眾將也全都摸不著頭緒,全都將目光轉向了麵色鐵青的鬼室福信,等著其作出解釋。
“稟王子殿下,城下之人全是我周留周邊百姓,唐軍此舉怕是打算趁亂取城罷。”鬼室福信見眾人皆看著自己,心頭無奈至極,苦笑著搖了搖頭道。
“鬼室將軍說笑了,就憑這千餘騎兵如何取得下我周留城,嘿,就算是我等大開城門,任由唐寇作為,其也就隻能是來送死而已,依高某看來,唐寇此舉不過是亂我軍心之餘,派些探子混進城中罷了,卻又有何難猜的。”鬼室福信話音剛落,高泉生便很不以為然地說道。
“高將軍所言甚是有理,攻城之戰首在攻心,此際唐寇大驅百姓前來,我等若是不納,則軍心浮動,若是納之,則唐寇探子趁虛而入,一待戰事緊急,內奸造亂,城防怕就要出大亂子了。”巨勢神前臣譯語顯然極為讚同高泉生的分析,拍了下城碟,沙啞著嗓音附和了一番。
“那倒是,不過倒也不難解決。”鬼室福信點了點頭道:“隻要能殺退了那幫唐寇騎兵,將難民接進城來,細細甄別一番,些許奸細要查將出來卻也容易得很。”
“這……”夫餘豐雖覺得高泉生所言有些道理,可卻隱約覺得事情應該沒那麽簡單,隻是他一時間也看不透唐軍此舉的真實用心,愣了一下之後,將目光轉向了浮屠道琛,沉吟地問道:“浮屠將軍,爾對此事有何看法?”
浮屠道琛始終皺著眉頭看著城下哀嚎不已的數萬難民,並沒有參與到諸將的議論當中去,此時聽得夫餘豐見問,豁然醒過了神來,麵色凝重地道:“稟王子殿下,老臣以為諸位將軍所言皆有道理,然,依老臣看來,唐軍此舉最大的用心恐在糧草上,四鄉八野之民皆已到了城下,將熟之冬麥便無人能收,若是我等納民入城,則恐原就緊張的糧秣更不敷用也。”
“不妨,唐寇如今尚未大至,所到者不過區區千餘兵馬而已,隻消派些人手即可驅散無虞,至於糧秣麽,讓城下難民自去搶收好了,我等派大軍掩護便可。”高泉生自忖手下兵多將廣,本就不把長途來襲的唐軍放在眼裏,此時見城下僅有千餘唐軍騎兵,自是更不放在心上了,嗬嗬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
“萬萬不可。”一聽高泉生如此說法,浮屠道琛登時便嚇了一大跳,緊趕著道:“高將軍固是英勇無敵,隻是此番唐寇乃是水陸並進,我等大軍若是輕易離城,萬一唐寇以水軍驟然來襲,回師不及之下,周留危矣。”
“哼。”高泉生一聽浮屠道琛當眾出言駁斥自己,心頭立馬滾過一陣不爽,冷哼了一聲,黑著臉道:“區區唐寇耳,不過三、五萬人而已,何足掛齒哉,其敢來,高某便殺他個片甲不留。”
高句麗與百濟名義上是盟國,然則因著高句麗實力比百濟強大了許多,所有事宜皆是以高句麗的意誌為主導,此番城中之兵力又是高句麗占了絕對的優勢,別說浮屠道琛了,便是百濟王子夫餘豐也不敢輕易得罪了高泉生,此時一見高泉生臉色不對,夫餘豐忙不迭地出言勸慰道:“高將軍之威小王素來知曉,能得將軍相助,乃我百濟之大幸也,此番唐寇既至,有賴將軍之神威了。”
高泉生雖不怎麽瞧得起百濟諸將,可對於能文能武的夫餘豐還是高看了一眼的,此時見夫餘豐向自己陪小心,倒也不好再拿著臉色了,隻是從鼻孔裏輕吭了一聲,便不再多言語了。
“城下皆我百姓,若是拒之不納,於軍心士氣不利,隻是唐寇騎兵卻是難纏,何人敢領兵驅之?”夫餘豐沉吟了好一陣子,還是不忍心坐看城下數萬民眾慘遭不測,這便環視了一下眾人,斟酌著出言詢問道。
“王子殿下……”一聽夫餘豐要納難民入城,浮屠道琛登時便急了,忙不迭地出言試圖勸止。
“浮屠將軍不必多言。”夫餘豐自是知曉浮屠道琛要說些甚子,一揮手止住了浮屠道琛的話頭,語氣深沉地道:“棄民不祥,小王不敢為也,且納民入城罷,待得驅散唐寇後,整頓城中青壯出城搶收一日,餘者皆火焚之,此事就這麽定了,何人敢領兵出戰?”
高泉生氣已消了不少,此時聽得夫餘豐之言,不屑地聳了下肩頭道:“區區千餘唐寇,何須勞動我等,高某派一偏將領三千鐵騎出去足矣。”
“好,將軍高義,小王多謝了。”夫餘豐顯然等的就是高泉生這句話,高泉生話音剛落,夫餘豐立馬拱手為禮道:“西門人少,將軍所部可從西門出擊,一旦唐軍潰散,小王即開南門納民進城。”
“好說,高某先去點齊了兵馬再議。”高泉生嘿嘿一笑,拱了拱手,大步走出了城門樓,自去傳喚手下將士不提。
周留城下,唐軍騎兵分得很開,三五騎為一組,在難民背後不斷地喲嗬驅策著,但凡難民往城門方向跑,唐軍騎兵便不加阻攔,若是四下亂跑則以馬槊柄擊之,倘若不聽號令又或是敢於反抗者,唐軍騎兵砍殺起來也絲毫不曾手軟,待得數萬難民皆已聚集城下之後,唐軍騎兵也不再上前,隻是在弓箭的射程外縱馬來去,不時地朝城頭上的守軍嘶吼幾聲,撩撥一下守軍的情緒,當然了,也不是所有唐軍騎兵都如此的散漫——一名身著明光鎧的將軍領著一群約兩百名的唐軍騎兵始終屹立在城外的一座小土包上,此人麵白無須,身材魁梧,赫然正是當初中秋馬球賽上曾與燕十八交過手的杜家馬球隊隊長杜政新。
杜政新乃是杜家旁係子弟,出身實不算太顯赫,然則其本人一身的武藝頗為不凡,騎術高超,一手騎射之術聞名京師,原本在刑部任職,官居九品,自打貞觀十八年中秋馬球賽上與燕十八對過手之後,被當今太子李貞看中,給了他一個出頭的選擇機會——一是到東宮衛率任職,二是到南衙軍中搏一個出身。
東宮衛率乃是太子之親兵衛隊,一旦太子登了基,東宮之官便皆是從龍之輩,尤其是遇到李貞這等強勢之太子,東宮屬官隻要不犯大錯,高官厚祿自是拿得,然則杜政新卻甚是硬氣,沒有選擇這條升官的捷徑,而是投身南衙軍中,經前年的征高句麗一役以及去歲的滅薛延陀之戰,杜政新從騎曹竄升到了郎將,雖說其中有著李貞提攜的成分在,可其本人所立下的戰功卻也頗為不凡,此番其隨薛萬徹渡海北伐,自是企盼著能借機再上一個台階,卻不料兩月餘未有上陣的機會,卜一上陣便領受了眼下這麽個艱難的任務,真令杜政新頭疼不已的——驅趕四鄉八野之民進周留城雖繁瑣卻並不算太難,所遇到的反抗僅能用微乎其微來形容,真正難的是——必須在這周留城外堅守兩天,等候己方主力的到達,而且還不能將己方的實際戰力表露無遺,這可就令杜政新很有些子抓狂了的。
在杜政新看來,趕四鄉八野之民眾入周留城好理解,左右不過是進一步消耗城中本就不算充裕的糧秣,外加阻礙周留城利用周邊民眾搶收將熟之冬麥罷了;堅守兩天,等候主力前來也無甚問題,可既要堅持兩天,還不能將己方的實際戰鬥力表露出來,這就令杜政新很是為難了,要知道周留城裏可是有著八萬餘的敵軍在,別說一擁而出了,便是隨便出來個萬把人,都夠杜政新喝上一壺的了,這仗到底該如何打,杜政新到了此時還是有些子摸不著頭腦。
“將軍快看,敵軍出城了!”就在杜政新想得入神之際,其身邊的親衛瞧見了從西門衝將出來的高句麗騎兵,忙不迭地出言提醒了一聲。
“嗯?”杜政新側頭一看,立馬發現了西門外的動靜,略一沉吟之後,揮手高呼道:“撤!”話音一落,率先撥轉馬頭,向著遠處衝去,一眾唐軍騎兵見狀,自是不敢怠慢,緊跟著杜政新便縱馬向著遠處跑去。
“哈哈哈……,我道唐寇有多能耐,敢情盡是些無膽鼠輩耳,不值一提!”城門樓上,高泉生見己方騎兵一出,唐軍騎兵竟頭也不回地逃之夭夭了,登時便樂得哈哈大笑了起來,其狀狂悖不已。
“將軍神威,唐寇聞風喪膽,可喜可賀。”
“是啊,是啊,久聞高句麗強軍之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
一眾人等見高泉生如此興奮,自是各自出言奉承不迭,唯有浮屠道琛默默不語,臉上滿是憂慮之色,幾回張口欲言,卻又強自忍了下來,到了末了,見眾人一味光顧著興奮,渾然沒想到出擊的軍隊會不會遭到埋伏,再也忍不下去了,不得不站了出來道:“王子殿下,高將軍,唐寇退得蹊蹺,須防其中有詐,如今唐寇既已退去,不若就此鳴金收兵好了。”
浮屠道琛此言著實煞風景得很,高泉生哪能聽得進去,眼一瞪,便要出言嗬斥,夫餘豐見勢不妙,忙不迭地出言打岔道:“高將軍,唐寇已退,可否讓城下之民先進城?”
夫餘豐才是周留城的主人,讓不讓難民進城本該他自己作主,此時出言相詢除了是尊重高泉生之意外,更多的不過是要消解高泉生對浮屠道琛的怒氣罷了,這一點高泉生自是理會得了,故此,盡管高泉生恨恨地怒視了浮屠道琛一眼,卻並未就此發作,而是冷著臉道:“王子殿下請自便好了,高某倒要看看唐寇有何能為。”
夫餘豐見高泉生堅持不肯收兵,自也難奈其何,這便笑了笑,也不再就此事多說些甚子,轉過身去,吩咐身邊的一名偏將自去開城放難民進城不提。
且不說周留城此時忙著開城救助難民,卻說高句麗大將鞏超凡率三千騎兵殺出了西城門之後,本還擔心唐軍趁己方出城時陣型不定加以偷襲,待得見到唐軍竟然頭也不回地向前逃竄,自是興奮不已,有心要在此戰中一顯身手,這便大吼大叫地率軍狂追不已,一派要將唐軍徹底殲滅之架勢,雙方一追一逃,煙塵滾滾之下,很快便一先一後地全都繞過了山彎,消失在了城頭諸將的視線之外。
鞏超凡這麽一追不打緊,可把唐軍官兵給惹急了,威風八麵的大唐鐵騎何時受過這等鳥氣,別說就這麽點高句麗騎兵了,便是麵對著縱橫大草原的突厥鐵騎,唐軍騎兵也從來沒落過下風,更別說是望風而逃了的,這不,校尉方悅、程啟南見後頭高句麗騎兵不知死活地追了上來,全都忍不下去了,一左一右地縱馬趕到了杜政新的身邊,各自出言進諫了起來。
“杜將軍,賊子追上來了,打罷。”
“將軍,賊寇最多三千之數,我軍可戰而勝之。”
杜政新沒理會方、程二將的進言,也沒有回頭去看緊追不舍的高句麗騎兵,而是抬頭看了看前方的地形,皺著眉頭想了想之後,這才一揮手道:“傳令,全軍上左麵山坡列陣。”杜政新此令一下,其身邊的號手立馬吹響了號角,在淒厲的號角聲中,原本縱馬向前飛奔的大唐騎兵立馬轉向了左側的一麵緩坡,一衝而上,而後借勢一個急停,頃刻間前隊變後隊,飛快地在山坡上排好了攻擊陣型。
“全軍止步!”狂追而來的鞏超凡剛轉過山彎,入眼便見大唐騎軍已搶占了地利,忙不迭地高呼了一聲,一勒馬韁,強行止住了飛奔的戰馬,緊跟其後的一眾高句麗騎兵慌亂之下,立馬擠成了一團,整個場麵登時就亂得不成樣子,與大唐騎兵的訓練有數形成了極為明顯的反差。
“廢物。”一見到高句麗騎兵那等慌亂的樣子,杜政新心裏頭又好氣又好笑,不由地呸了一口——此時唐軍兵力僅有高句麗的三分之一,雖說占據了地利的優勢,然則剛由極動轉為極靜,無論是官兵的體力還是馬力都非處於最佳狀態,若是鞏超凡不理會地利之差,一味地率軍狂撲唐軍陣型,未必就不能借助兵力上的絕對優勢,一氣衝亂唐軍的陣型,至不濟也能與唐軍殺個難解難分,可鞏超凡居然下令全軍止步,這等弱智的指揮能力不是找死還是怎地?
“全軍出擊,殺!”眼瞅著高句麗一眾騎兵擠成了一團,杜政新自是不會放過這等破敵的良機,一擺手中的馬槊,高呼一聲,一馬當先地便衝下了緩坡,瞄著鞏超凡便殺了過去。
“殺賊!”
“殺啊!”
……
杜政新一動,千餘唐軍騎兵自是不敢怠慢,各自嘶吼著便衝將了起來,煙塵滾滾中,殺氣衝天而起,如林般的搶尖在烈日下閃爍著奪人心魄的寒光。
“撤,快撤!”一見唐軍縱馬殺奔而來,那等無敵的氣概登時便令鞏超凡心頭一顫,先前要全殲唐軍的氣概早就不知飛到哪去了,忙不迭地一擰馬頭,慌亂地便要撥馬掉頭逃竄。
若說先前下令全軍止步是鞏超凡所犯的是一個錯誤的話,那麽此時下令撤退就是致命的敗招了——唐軍離著高句麗騎兵本就不算太遠,也就是兩百步不到的距離而已,在這等距離上,對於順山勢而下的唐軍而言,眨眼的功夫便可殺到,此時鞏超凡若是下令迎戰,雖說處於劣勢,可憑借著兵力的優勢,也不見得不能暫時擋住唐軍的攻勢,可要想掉頭撤軍,時間上又豈能來得及,於是乎,本就慌亂成一團的高句麗騎兵被鞏超凡這麽一瞎指揮,徹底崩潰了——唐軍都還沒殺到呢,自家人馬相互擁擠之下,竟有不少軍兵就此滾下了馬去,這仗都沒開打,便已徹底輸了個精光。
唐軍官兵皆是打老了仗的人物,一見高句麗騎兵未戰先亂,哪還會講啥客氣,呼嘯著便殺進了亂軍叢中,刀槍並舉之下,殺得高句麗一眾騎兵丟盔卸甲地哭爹叫娘不已。整整三千高句麗騎兵被唐軍這麽一衝,隻不過一個照麵便已全盤崩潰,丟下數百具屍體瘋狂逃回了周留城中,而唐軍並沒有全力追殺,收攏了兵力之後,隱入了山林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