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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道路上,兩座相鄰的山頭,一樣的明月夜。
鄉野村頭說著天下興亡事。宰相值夜禁中啃著油餑餑。
文人喜畫漁翁雪天垂釣圖,哪管漁翁凍如鵪鶉瑟瑟苦。
謝狗沒來由感慨一句,“山主,說真的,我偶爾會羨慕你們這些耍拳的。”
陳平安笑道:“怎麽說?”
謝狗伸手指了指隔壁山巔唯一一位武夫,不比那些或行吐納課業或扯閑天的修道之人,他正打著盹,時不時睜開眼一下,視線迅速遊曳四周一遍,顯然是走內外兼修的路數,雙目炯炯,暗藏神光,放在尋常江湖裏頭,肯定能算一把好手。
純粹武夫,拳意上身之後,真氣彌漫全身竅穴,如有神靈庇護。這就是謝狗唯一羨慕武夫的地方,每天可以睡個安穩覺!
不像煉氣士,除了那種能夠背著個道場四處亂逛的,出門在外,誰都要擔心被仇家惦記和埋伏,會不會隨時隨地挨上一記悶棍。
隻要拉開一大段距離,再來論神識的敏銳程度,武學宗師,任你是止境,如何比得過一位能夠施展掌觀山河的地仙?
尤其是劍修對上武把式,照理說,飛劍嗖一下,一去一返,後者也就落個一顆頭顱滾地走的下場了。可事實上,就因為武夫有這麽一口純粹真氣的無形庇護,足可抵消掉諸多冷僻手段的先發優勢。
隻說陳平安,如果不是天然能夠憑借飛劍反哺肉身的仙人境劍修,再加上止境武夫的體魄,給那位鬼祟行事的十四境,換成一般的飛升境,體魄神魂稍微弱點,同樣是“偷摸”一兩下,保證不死也要重傷,壞了道行。哪能活蹦亂跳離開道場,來桐葉洲這邊晃蕩。
要說偷襲,謝狗絕對是一把好手。
那個仙術武學堪稱雙絕頂的蠻荒無名氏,謝狗跟他其實是老熟人,屬於不打不相識,無名氏連個名字都沒有,當然也就沒有什麽道號可讓謝狗垂涎的,她當初就是想要掂量掂量神到一層的能耐,結果就是一攻一守,相互間不打照麵的那種,耗了月餘光陰,謝狗依舊奈他不得,那廝皮糙肉厚不說,雖說無法次次躲過飛劍,卻肯定能夠躲過致命傷,到最後謝狗也覺無聊,便一走了之。
謝狗輕聲道:“聽說神到一層,就跟山水神祇的金身高度差不多,差距十分懸殊。”
“稱得上是一個天一個地,有可能比氣盛與歸真的差距更大。至於具體光景如何,還得親身經曆過才有定論。”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跟曹慈,唯一的勝算,就是雙方都在歸真一層的切磋,我未能抓住這個機會,當然曹慈也不會給我這個機會。”
謝狗問道:“為何不是你比他高一境更有把握?”
陳平安反問道:“怎麽不說幹脆比???????????????曹慈高兩個境界,再來問拳,我豈不是穩操勝券?”
能問出這種昧良心的問題,活該你被某人攛掇著自稱“狗子”。
謝狗哈哈大笑。
謝狗冷不丁問道:“假若有朝一日,山主躋身了十四境,是不是還缺了點什麽?”
陳平安實誠道:“不是缺了點什麽,而是欠缺太多,個人際遇使然,缺了足夠高的殺力,變成了一切都是虛妄,實屬無奈。”
謝狗咦了一聲。與外人自言無奈二字,這可不像是心心念念“從容”二字的山主作風。
陳平安微笑道:“書上說不怨天尤人,又不是讓我們完全摒棄七情六欲,偶爾發發牢騷,有益身心。而且這種看似不夠積極向上的心事和情緒,我能跟你謝狗扯幾句,與小米粒也能說一些,但是跟陳靈均,跟米裕,就不宜聊。”
謝狗問道:“為啥,就因為小米粒心寬,我比較粗心大意?”
陳平安掏出旱煙杆,嫻熟吞雲吐霧起來,是家鄉那邊土產的旱煙葉,笑嗬嗬道:“米裕心思重,他重視的人說的事,他不光是聽進去,還會特別上心,就變得重上加重了。所以一般情況,我不太會跟他談心,隻談事,等於是在事上交心。陳靈均江湖習氣重,做慣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事情,喜歡攬事,可能我的一兩句無心之語,就會讓他鑽牛角尖,讓一個平時不喜歡動腦筋的人,一下子變得心思重重。至於你跟小米粒,性格脾氣,歸根結底,與他們有一個很大的不同之處,你別看陳靈均和米裕瞧著很隨意,每天懶散混日子,其實他們心裏邊裝著很多個的‘看不慣’,你和小米粒就不一樣,你們心裏能裝事,是因為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的‘看得慣’。”
謝狗有些難為情,豎起大拇指,“山主竟然能夠把粗枝大葉的性格,說得這麽漂亮,厲害厲害。”
她才知道,除了劍術,原來自己有這麽強!為人處世的立意,一下子就給山主拔高了七八層樓呢。
小陌知道這些嗎?
不怕,山主既然這麽說了,小陌早晚會知道的。君子有成人之美嘛,咱們山主可是有文廟君子頭銜的人!
陳平安笑道:“曾經在酒桌上,聽賈老神仙說過幾句耐人尋味的金玉良言,他說咱們隻要有個是非心,就不會做個是非人。老神仙說有些人就像冤溺的水鬼,喜好拖人下水。與之久處,難免跟著天地昏暗,氣候渾濁。賈老神仙有一點好,甭管有用沒用,拋出個問題總要跟上一個解決方案,他的辦法就是一句聖賢道理,‘吾善養浩然氣’。憑此就可以站在岸上,立定腳跟,不下水,拉回來。說不得還能將那水鬼一般的身邊朋友拽回來。當時陳靈均聽得捧腹大笑,我倒是覺得這句亞聖教誨,真有分量。家有家風,道觀寺廟這些道場有自己的道氣,何止是修道之人有道氣,哪個俗子身上不帶點道氣。”
“內心堅定之人,往往不動如山,但是每一座山中景象如何,是荒廟那般頹敗殘破,還是四季如春,花木繁茂,可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修行和道力所在了。”
“每一個人的真誠,都是有棱角和鋒芒的,可能一開始會讓人覺得不適應,但是更容易久處無厭。”
“可這真誠是一把雙刃劍,過於自我的真誠,當然會傷人傷己,這種真誠是與自私作鄰居的。將心比心寬厚待人、用之有法行之有道的真誠,便是厚道。”
“在我眼中,不管是謝狗,還是白景,不管是自己覺得落魄山還不錯,還是因為愛屋及烏,為了小陌才忍受些人事,”
謝狗小聲問道:“這麽通篇大論的,山主是終於找著了單獨相處的機會,教我做人做事?怕我以後犯錯,必須由落魄山收拾爛攤子?”
陳平安想了想,神色認真說道:“我在劍修謝狗的身上,看到了無限的可能性。”
謝狗神色古怪,“山主這是把我當晚輩看待呢。”
一個尚未半百歲數的年輕,與一個活了萬年光陰的老妖怪,說這話,謝狗總覺得哪裏不對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你要是一直以真容示人,我肯定不敢這麽說。”
至少會更加……避嫌些?絕對不會單獨帶著她走這趟山水路程。倒不是什麽孤男寡女成何體統的世俗之見,而是等於給了小陌一個大難題,不管有所謂還是無所謂,在謝狗這邊,都是有大問題的。有所謂,不放心,你信不過我?無所謂,太放心,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謝狗也不如何糾結此事,她自有道理說服自己。
若說“白景”,修行過於順遂了,導致修行得意情場失意,換成謝狗,能不能換來一個修行坎坷情場得意?
這筆買賣,很劃算啊。
不當家就不知柴米油鹽貴,習慣了精打細算過日子的人,最知道自身的斤兩。
謝狗就很佩服自家山主的當家做主。也難怪蠻荒天下那麽希望這位年輕隱官更換陣營,與那蕭愻有樣學樣,反出浩然。
擁有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宛如自帶一座陣法森嚴且無需消耗神仙錢的道場,陳平安就不用擔心天地靈氣的流散,這已經占到了天大的便宜,但是各種作為和花樣百出、另辟新境的營造手段,會……耗神。
這就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限製。有句道家語,太上養神,其次養性,再次養形。由此可見,養神一道的大不容易。
修道之人,境界越高,一旦耗費心神過多,就越難補益。身體形骸的鍛煉,甚至是魂魄的滋養,道行
外功的積攢,都有或立竿見影或徐徐見功的千百手段可以作為,唯有道人的心神,自古就是易散難聚。
與籠中雀配合的井口月,能夠分化飛劍百萬計,殺力是相當不弱的,但是在陳平安和謝狗看來,還不夠拔尖。
同境廝殺,等於是獨占了據天時地利人和,幾無意外,勝算極大。
再高一境,哪怕是對上謝狗和小陌,他們至多就是一劍或是數劍斬開籠中雀的天地禁製……然後估計就是再被陳平安拉回那座小天地。
要說對付一個仙人境,那位身陷囹圄的仙人能否脫困,就真得看平時在祖師堂燒高香夠不夠心誠、看看祖墳冒不冒青煙了。
可一旦將假想敵變成一位實打實的十四境。就會比較雞肋了。
困不困得住,都變得毫無意義。退一萬步說,任何一位飛升境修士,耗得過一位幾近大道、可與天地同壽的合道之人?
當然,話說回來,有資格真正將十四境視為大道之上的假想敵,看遍天下的上五境,好像也沒幾個。
對於術法殺力的追求,幾乎人人皆有執念。就像夜航船上的吳霜降,就需要精心模仿鑄造出四把仙劍,補上這個欠缺的環節。
陳平安輕聲道:“也沒什麽捷徑可走,煉劍之餘,躋身武道神到一層之前,就隻能是在符法和雷法上邊多花心思。”
謝狗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研習火法,可能會比較符法和雷法更有效。遠古天庭雷部諸司,大致手段,我還是清楚的,確實威勢強大,若是疊陣組成雷局,大範圍殺傷更是一絕,但要說純粹看待高度的最高處所在,似乎還是略顯美中不足。”
“但凡是個粗通煉丹的遠古道士,早就都清楚一件怪事了,世間最低溫是有個限度的,最高溫卻是近乎高到無止境的。”
“故而曾有定論,道士單靠修行水法,最高成就,恐怕還是無法躋身十四境。修行火法,反而有一線機會。所以隻論殺力的高低,修煉火法的可能性要更大。”
要說傍身手段,陳山主是不少的。
若是以合道十四境作為終點,皆是通天的道法,條條大道可走。
一丟進十四境這麽個無底洞,全是雞肋,處處是半吊子的手藝。
陳平安收起那杆旱煙,山上人物嗜好這一口的,倒也有幾個,例如佟山君,還有山海宗的那位女子宗主。
謝狗好奇問道:“先前算出了範銅跟謝三娘的兩條主要道路,都是奔著這邊來的,所以山主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可是山主就沒有順便算一算自己給出神仙錢之後的大致結果?”
陳平安搖搖頭,“沒算這個。”
謝狗伸出手掌放在眉端,作舉目眺望狀,說道:“那我就可以???????????????給句準話了,範銅和謝三娘肯定不會來這邊,看路線,他們好像朝一處仙家渡口去了。兜裏揣著兩顆穀雨錢,這可是一筆巨款,估計他們是怕這裏的山神老爺見財起意,別一個不小心,沒撈著鐵飯碗,反而丟了腦袋。山主就別在這邊浪費光陰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們稍坐片刻就繼續趕路。”
謝狗見山主掏出一本賬簿似的空白冊子,將那些細節一一記錄在冊,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個粗淺道理,謝狗當然懂,此外關於籠中雀小天地的布置法式,謝狗在扶搖麓道場幫著護關期間,閑暇時也會與走出屋子的陳平安扯幾句,隻是她不太理解隔壁山頭的那些煉氣士,就跟路邊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差不多,值得他這麽興師動眾嗎?看他的筆記內容,好像有個一以貫之的宗旨,就是要為每個人物額外尋出個“不一樣”來,比如段玉笏腰間懸掛的一隻老舊香囊,梁錚略帶口吃的濃重鄉音。
所以謝狗忍不住問道:“山主遊曆次數頗多,照理說會記住很多的人和事才對,何必上心這些庸碌人物。”
陳平安解釋道:“那會兒沒怎麽用心,看待人事不夠全麵,總體印象比較浮淺,不作數,很難作為底稿。”
謝狗欲言又止,當我傻子麽。
陳平安補充道:“所謂浮淺,是說我當年更多在意一個人的好壞和一件事的對錯,就容易掛一漏萬,搞不清楚底色。”
謝狗皺眉道:“底色?”
陳平安微笑道:“比如一位飛升境圓滿、道齡長達萬年的女子劍仙,為何會在此時此刻與旁人詢問‘底色’,謝狗也好,白景也罷,她的這個‘為什麽’,就是人物的底色之一。”
謝狗換了個問題,“餘時務他們幾個的手邊事務,現在好像還是在死物上邊下死功夫,數量再多,終究活不過來。一旦涉及到人,尤其是涉及複雜的人性,他們總要各自觸景生情,觸事變通,各有各的喜怒哀樂,且有理有據,至少是表麵上,得讓旁人覺得一個個活潑靈動,不刻板不僵硬,如此一來,你總得有一套內在脈絡作為支撐他們思路的塑造之法吧?這類很基礎的營造法式,好像才是重中之重,是不是要比底色更底層?”
陳平安輕輕撫掌,“按照初步估算,需要搖六次色子。”
謝狗疑惑道:“色子?那種賭桌上的小玩意兒?”
陳平安說還不太一樣,左手從袖中摸出一顆小暑錢,隨便丟在右手心,再攥在手心,輕輕晃了晃,“隻是個不太恰當的例子。”
謝狗問道:“先分出個清晰的善惡人,來做籠統的好壞事?”
陳平安搖搖頭,“一開始,我的確是這麽想的,結果很快就發現不對。”
謝狗靜待下文。
陳平安笑道:“天機不可泄露,先跳過這個環節。”
謝狗抬起手,隨隨便便就聚攏了顏色各異的五行之氣,退一步說,哪怕是汲取天地靈氣,能有謝狗這種速度,就已經難度極高,陳平安目前就肯定做不到,何況謝狗收攏的,還不隻是將天地之氣分出個清濁而已,她抖摟的這一手,算是名副其實的抽絲剝繭了。她將這些粹然精純的五行之氣,塑造成不同的色子,有三棱錐形狀的四麵體,最常見的正六麵體,星體形狀的十二麵體等。
陳平安好奇問道:“能學?”
謝狗臉色尷尬,“學是能學,教是沒辦法教的。”
她當年是遠遠看過三山九侯先生一場傳道,純屬觸類旁通而來。
言外之意,山主學不學得會,得靠自己的悟性,她不會教,教不會。
再說了,與人偷師,見好就收,一向是自家山主的看家本領。
謝狗還是不打算讓山主繞過那道關隘,追問道:“不必泄露天機,可以籠統言之?”
“真的隻能說幾句含糊話了。”
陳平安撚起那顆小暑錢,思量片刻,找了兩個替代說法,緩緩道:“天,人。或者是‘我’,小天地,‘我’之外的天地萬古萬物’,大天地。這兩者的靈感,都來自道祖三千言的那句‘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可以衍生出很多的正反麵,往外走,往內收。利己的,利他的。向生的,求死的……”
“等等,等等!先讓我頓一頓緩一緩!”
謝狗趕緊伸出手,示意山主別著急往下說,她瞪大眼睛問道:“首先,我就有疑惑了,世間有靈眾生,求活之心,與求死之心,當然是相反的,但如何是一般……大小、輕重的?無論是市井坊間的凡俗夫子,還是入山修道的,哪個不是強烈想活,想長壽,想長生?”
山主你可不能為了顯擺學問就把我帶溝裏去啊。坐而論道一事,可比天大呢。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暫時擱置異議,當我沒說這一點。”
謝狗扶了扶貂帽,習慣性拿手心摩挲著下巴,“細細琢磨,好像有那麽點意思。”
晃了晃腦袋,謝狗繼續說道:“再往前推一步到最早的定論,甭管是道祖劃分的人道天道之別,還是以我對我外天地,會不會不夠均衡?比如我之小天之大,這個作為起始點的第一顆色子,會不會輕重過於懸殊?前邊的生死論,我可以將信將疑,在這一點上邊,我可是十分……七八分篤定的!”
我讀書是少了點,但是山主你可別誆我,得以誠待人的。
陳平安正色說道:“我之無,天之有。由此可得,若是你不視無為一般之無,反而
視之為有。那麽我之無之有,不正好就是天之有之無嗎?”
謝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有你這麽聊天的,不是誠心耍無賴嗎?
陳平安微笑道:“源於佛家,但是最早的靈感來自郭竹酒跟裴錢說的一句話。”(注1,611章《左右教劍術》)
那會兒的兩個小姑娘剛認識沒多久,當然是在吵架拌嘴了。
要想超脫文字障,就要跨過重重藩籬,需要糾正許多根深蒂固的既有觀念,物之輕重,形之高低,光陰長短,心之大小等等。
趁著天地之間猶有神靈存世,精怪煉形,道法可以顯化為仙術,歸根結底,還是人間猶有靈氣存在,人可煉氣求長生。
謝狗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見過真正的道家陰陽魚了?”
陳平安疑惑道:“怎麽講?有說頭?”
既然謝狗選擇直呼其名,那就意味著肯定是件緊要事。
但是謝狗眨了眨眼睛,立即岔開話題,讚歎不已,“好大一個開頭,天人有別與天人合一,這可是十四境起步哇!”
陳平安笑道:“要麽是從高到低,高屋建瓴,要麽是從低到高,積土成山。按照我的性格和成長環境以及修行曆程,其實更適合從低處著手,但是恰恰是我的性格,會讓這種事情變得過於緩慢,動輒消磨百十年光陰,才有可能鋪好自以為滿意的‘地麵’,如今正值萬年未有的大變局,畢竟容不得我細工出慢活。如今就多出了這麽些新十四境,再過個百來年,往昔均攤到浩然每個洲才一兩個的飛升境,未來數量如何,天曉得。老觀主說那青冥天下十四州,未來一州冒出一個十四境,擱以前是癡人做夢,往後就不值得稀奇了。以後等我真正閑下來了,說不定可以推倒重建,反其道行之。之前在小天地裏邊,給餘時務他們幾個抖摟了一手,當時那隻篩子有七層。”
謝狗咧嘴笑道:“聽山主說這些,可比腳上拖倆鞋子掃地有趣多了。”
顯而易見,先前說陪著山主一起閑逛不乏味,是句客套話,現在這句才是真心話。
陳平安說道:“你這個比喻就很有趣了。”
謝狗學小米粒唉了一聲,擺了擺手,“咱們落魄山,可不興相互吹噓那一套。”
陳平安忍俊不禁,收起冊子,從袖中摸出一隻木匣,擺放著十幾把不同材質的“袖珍飛劍”,或玉或翡,或銅或鐵或木,還有黃金白銀等。
謝狗瞥了一眼,誤以為自己眼拙,沒瞧出它們的真實品相,便又掃了兩眼,她終於可以確定,一水的假貨啊。山主這是鬧哪樣?
陳平安微笑道:“假冒一位能夠以氣馭劍的江湖小宗師,假裝自己是一位可以飛劍取頭顱的陸地劍仙。”
謝狗表???????????????示服氣。
陳平安說道:“等到寶瓶洲事了,我就會遊曆浩然九洲,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參加劉羨陽的婚禮,這當然是最緊要的事情,沒有之一。入京正式就任大驪國師,薪俸一事,與皇帝關起門來好好談,看看能不能在金精銅錢上邊得點好處。年中的青杏國及冠禮慶典,爭取早點幫助丁道士證道飛升,開辟出一條前無古人的嶄新飛升法。從真武山那邊收取甲六山僅剩的斬龍台,重新煉劍和縫補法袍,打造出籠中雀第一座小千世界的雛形,約上張山峰找徐遠霞好好喝頓酒,請蘇子幫忙寫個序,找家書坊將那本遊記版刻印行。再走一趟五彩天下……
謝狗點頭道:“小陌說過,山主早就跟劉景龍約好了的,要一起遊曆諸州,身邊不帶扈從。後來網開一麵,願意帶著小陌。看得出來,小陌對這件事,嘴上不說什麽,心中頗為自得。”
陳平安笑了笑,實誠道:“那算什麽網開一麵,純粹就是擔心自己樹大招風,境界跟名氣不匹配,在外邊逛蕩,容易出意外,有小陌在身邊,就可以放心很多。”
謝狗揉著下巴,“如果山主不是有這麽多重身份,換成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寶瓶洲散修,那麽去別洲遊山玩水,一路上想要少些憋屈,多點痛快,金丹是底線,元嬰境馬馬虎虎吧,也能湊合,對付著用了。再加上個劍修身份,其實已經算是比較舒坦了。可山主畢竟不是一般人,‘變天’之前,當初沒有玉璞境,確實容易心虛,如今呢,都是名副其實的劍仙了,會不會想著把小陌撇開啊?”
小陌有一點長處,就是他打定主意收斂神氣的時候,旁人完全可以當他不存在。綠葉襯紅花,不管走在哪裏,在什麽情境當中,他都可以把自家山主襯托得很好,不單單是從不喧賓奪主,而是可以視為影子一般,如果說夜行時分,還不明顯,但是隻要遇到事情了,宛如白日青天,退居幕後的小陌走到前台了,哪怕還是影子,但是大太陽底下的影子,能跟月色下的影子一樣?那會兒的劍修小陌,又是怎樣的景象,與之敵對者感受如何,這一點,鎮妖樓的青同可能會理解得比較深刻。
當然了,這些都是老廚子的說頭,謝狗自己可說不出這種講究話。崔宗主和周首席就不行,實在是太……風騷了,哪怕他們不說話,隻是站在陳山主身邊,刻意裝聾作啞,還都是遮掩不住他們身上的那種酒氣。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可以帶上你們倆一起,學隔壁山頭他們,越好時間地點碰頭,不用朝夕相處,有事打聲招呼就好了。”
謝狗眼睛一亮,果然當官好啊,自家山主還是很器重自己這位次席的!
想起先前謝狗那個關於陰陽魚的說法,陳平安也反問一句,“謝狗,你見過影子的影子嗎?”
謝狗一臉茫然,試探性問道:“是陸沉說過的那個?齊物論裏邊的罔兩問景?”
“不是講這個的。”
陳平安搖搖頭,隨即笑問道:“你連這個都知道了?”
謝狗笑哈哈道:“純屬無聊嘛,學一學仙尉道長,隨便看點雜書打發打發光陰,我跟每天隻知道點菜的米大劍仙和鍾大宗師他們隻是瞧著像,實則大不一樣!賊有上進心!”
陳平安憋著壞,笑眯眯道:“先前在合歡山那邊,我一句話差點把陸掌教給說哭了。”
謝狗滿臉震驚,萬分好奇,“給說道說道。”
陳平安說道:“他一直苦求某個答案,這個答案甚至看得比他自己的大道性命更重,簡而言之,就是有希望幫他躋身十五境的解夢一事,都可以為此事讓位。”
謝狗點點頭,“陸沉的腦袋瓜子,會這麽想,沒毛病!”
謝狗大致猜得到答案,遠古天庭共主,那位據傳有可能是十六境的存在,陸沉追求的那個一,或者說道祖心目中的道,到底是什麽。他當初為何會那麽做,為何會失蹤,到底是有意為之還是不得已為之,到底是在作壁上觀,還是在哪裏……都是近乎不可探究真相的永遠的未知。
陳平安收斂笑意,神色複雜,“曾經陸道長在我心目中,就等於,或者說約等於人間的道士。分量很重。”
謝狗還是點頭,這是一筆糊塗賬。算賬曆曆分明如二掌櫃,也要過一過不為人知的心關。
哈,山主還是看重和放心自己啊,不見外!就是以後不曉得是改口喊自己嫂子還是弟媳?或者喊小陌姐夫或是妹夫?哈哈,她覺得好像都不錯,看山主的心情。
陳平安望向那個傻樂嗬的謝狗,緩緩說道:“如果說陳平安跟周密,由於各占半個一,成了某個影子的影子。”
謝狗聞言瞥了眼山主,本來說好是當個笑話講的,可是看陳平安的神態,認真得很呐。
雙方沉默片刻,不知為何,陳平安依舊看著貂帽少女,說道:“我跟陸沉說的那句話,其實恰好就是我先生最推崇的那篇齊物論,裏邊的一句玄言狂話,‘天地與我為一,萬物與我並生’。”
謝狗神色肅穆,抬起手,沉聲道:“打住!山主,咱們先不聊這個啊,我還想好好練劍,躋身十四境的!”
陳平安的意思,再簡單不過了。
你陸沉不是找那個一嗎?那你就是在騎驢找驢一般了。都是出卷的考官了,還要自己答卷嗎?
若說陸沉都是如此,此刻陳平安眼中的謝狗也好,白景也罷,誰能逃得掉?
因為我們所有人所有物,本來都是道上的那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