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道士坐在小竹椅上,背後便是一座落魄山,這就叫有靠山!
仙尉蘸了蘸口水,翻過一頁書。不知不覺,雪白的紙,漆黑的字,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道士一抬頭,原來日落西山了,天邊猶有紅彤彤的火燒雲,還在依依不舍,眷念人間。
袖裏有書真富貴,今日無事小神仙。
光陰長河作道場,我與日子如遊魚,一並優哉遊哉過。
巡山完畢,都已經將那忙碌一天的太陽公公送到家門口啦,小米粒來到山腳這邊,扯了扯斜挎包裹的繩子,試探性問道:“仙尉道長?”
道士仙尉心領神會,點頭笑道:“馬上收工。恰好得閑,都嗑。”
這是獨屬於他跟小米粒之間的謎語。嘮嗑也是磕,嗑瓜子也是磕。
落魄山到底不是尋常山頭,迎來送往,算不得如何頻繁,即便偶有待客,都非俗人。閑的時候是真的閑,忙……也忙不到他嘛。
山主大手筆,直接將那座香火山劃撥給了仙尉與新收弟子,作為“開山”的道場,近些時日,道士仙尉和林飛經都在山那邊扛鋤頭、提簸箕,腰別柴刀,忙忙碌碌,合力修橋鋪路,漸次建造行亭,搭建茅屋……簡陋歸簡陋,不用那麽講究,可到底是“自家門戶”的添磚加瓦,反正怎麽瞧都是心生歡喜的。
仙尉沒有跟霽色峰泉府的賬房先生韋文龍索要一兩銀子,憑借擔任看門人的那份俸祿,綽綽有餘,何況周首席每次登山,豈會沒點表示?男人嘛,錢袋一鼓,腰杆就硬,貧道如今不清貧,知道自己是財主!
暖樹捎來話,說是山主老爺的意思,仙尉道長近期可以多去香火山,忙碌大事要緊,山門這邊,無人看管,不妨事的。
仙尉最擅長跟客氣人不客氣,立即虛心接納山主的建議,在那香火山,與那便宜弟子在勞作間隙,暫作休歇,就著鹹菜嚼著幹糧,耳畔是溪水潺潺聲,與徒弟在山花間,對酌一壺糯米酒,環顧四周,總覺得每日都是氣象一新的好時節。
落魄山上,沒有不喜歡小米粒的,但真要說誰跟小米粒嘮嗑最多,較個真,算一算那閑聊的字數,還真就是看門的仙尉道長最多了,沒有之一,估計暖樹和陳靈均都比不上。
仙尉是真心喜歡跟小米粒聊天,每次都饒有興致,從無半點厭煩。
以至於連陳靈均和白玄都佩服不已,仙尉不去開館蒙學真是可惜了。
小米粒也會在巡山期間,將那些靈光乍現的奇思妙想,攢著,餘著,到了山門那邊,拿出來跟仙尉道長分享。
偶爾會跑掉幾個,往往下次巡山,就會撿起來了。
一大一小,話趕話,就這麽腳踩西瓜皮似的閑聊,一個沒什麽憂愁,一個沒什麽心事,聊啥都是眉頭舒展,懶洋洋的。
仙尉與莊稼漢般雙手插袖,袖子裏掌心相疊,“我們的憂愁,往往是昨天帶來的,而顧慮,往往是擔心明天如何怎樣。就算世上真有長生方,又如何解決昨天已經過去的事,明天尚未到來的事。佛家說除心不除事,我輩俗子,總是知易行難,如何做到真正讓物隨心轉呢。”
小米粒搖搖頭,一本正經道:“仙尉道長,你是在山裏邊修行高明道法的神仙唉。”
年輕道士舒舒服服靠著小竹椅背,微笑道:“莫非小米粒有錦囊妙計,賜教請賜教。”
小米粒笑哈哈道:“那你可就問對人嘍!”
若是問我該如何修行仙家法術,對不住,啞巴湖的大水怪,隻會闖蕩江湖,可要說怎麽跟不開心打架嘛,哦豁,確有幾分心得!
黑衣小姑娘雙手托腮,眨了眨眼睛,高高的山,彎彎的水,胖乎乎的白雲,大肚皮的青天……真正的心裏話不必打腹稿,“昨天的憂慮和不開心,都是米粒兒小的,一丟丟大,把它們放在今天這個高高興興的大碗裏,吃掉,填牙縫,再把碗擱在明天這個大桌子上邊。”
年輕道士輕輕撫掌,讚歎不已,“是了是了,吾輩勿以有限身,供奉人間千萬愁。”
小米粒又遞過一捧瓜子,仙尉接過,笑道:“我也有一隻碗,隻不過沒有帶在身上,留在祖宅那邊了。”
杯酒在手,大事如芥子,嗑著瓜子,小事似蒼天。
小米粒揉了揉臉頰,欲言又止。
仙尉爽朗笑道:“貧道又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當然也有家鄉,有祖宅。”
小米粒嗑著瓜子,低聲道:“仙尉道長,裴姐姐說你當年尚未發跡,龍遊淺灘那會兒,給抓去了土匪窩當賬房先生。裴姐姐還說是那位膀大粗圓的女當家的,孔武有力,她貪圖你的……美色,想搶你當壓寨夫君呢。裴姐姐還說虧得你拚死不從,用了好多計謀,假裝說自己是進京趕考的舉子,以後金榜題名了肯定回來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轎將她迎娶回家,才讓那位女當家放過了你,離別之際,你揮毫潑墨,給寨子留下一副墨寶,是那‘天道酬勤",土匪們大聲叫好,聲震雲霄,當家的將你送下山,梨花帶雨呢。真的麽,故事曲折,精彩精彩。”
仙尉赧顏,聽得一陣頭大,“糗事糗事。”
有些是小黑炭當年添油加醋了,有些則是真的,比如那位當家的,其實英氣勃發,貌美如花。至於山盟海誓,自然是沒有的。
小鎮俗語形容一件事沒啥意義,便會說句“沒明堂”。富貴之家的正廳大堂,都會懸掛匾額。
一個下山剪徑的土匪窩,若是懸掛“天道酬勤”,每天用以自勉。仙尉道長,你都不考慮附近百姓、過路商賈的感受嗎?
仙尉想起一些往事,輕聲說道:“說是土匪窩,其實就是被世道趕到山上去才能活命的人,攔路謀財是有的,害命則無,得了錢,土匪們還打欠條呢,貧道走南闖北那麽多年,獨一份。寨子打劫最多的,就是那些辭官歸鄉、宦囊鼓鼓的大老爺,嗬,動輒雇傭百來號人,浩浩蕩蕩,你能想象嗎,那些官員卸任交印,別說衙署裏邊的桌椅,連窗戶都給你拆走搬回家的。記得寨子一直想要攢錢,等到還了債,就籌建一個響當當的江湖門派,做那走鏢營生,每次喝酒,聊起這個,男女老少,眼睛裏都有光彩。”
小米粒雙手托著腮幫,聽得入神,豎耳聆聽仙尉道長將那段過往的娓娓道來。
再看了眼天色光景,仙尉抬起袖子,輕輕抖了抖,閉上眼,伸手掐算起來。
擺攤算卦,能掐會算,鐵口斷金,這可是雲遊道士行走天下的傍身技藝。
小米粒疑惑道:“仙尉道長,做啥子。”
仙尉緩緩睜開眼,一本正經道:“算一算,今日飯桌有無青椒炒火腿。”
小米粒翻了個白眼。
仙尉拍了拍肚子,哈哈笑道:“民以食為天,可不能糊弄自己。”
小米粒突然說道:“再算一算,有沒有燜筍。”
仙尉問道:“右護法要是開口點菜,老廚子還不屁顛屁顛的拿出十二成的功力?”
小米粒解釋道:“鍾第一沒個眼力勁,一天三餐加頓宵夜,頓頓點菜,都把老廚子給惹毛了,我就不去火上澆油了啊。”
再說了,老廚子私底下隔三岔五就會給她和暖樹姐姐送各色糕點,多得連它們的名字都快記不住了。
仙尉使勁點頭,實則無比感激鍾倩這位叼牙簽的大爺,若無他的迎難而上,仙尉跟鄭大風就沒辦法頓頓開小灶。
山路上,緩緩走來一個麵如冠玉的青年,仙尉早已見怪不怪,隻是不能失了禮數,跟小米粒一同站起身。
來到山門口,青年伸手指了指距離落魄山很近的山頭,自報名號,微笑道:“遠親不如近鄰,我來自天都峰。姓陸名神,道號‘天邊"。”
仙尉打了個稽首,“幸會幸會,貧道玄虛,忝為落魄山門房,見過陸道友。”
“天邊”是吧,小子的道號也不差,玄虛,看誰亮出的道號更有氣勢。
小米粒卻在好奇,一貫勤勤懇懇的編譜官怎麽沒有現身。
陸神不動聲色稍稍側身,臉色如常,“玄虛仙長與落魄山,真是相得益彰,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山不在大有道即顯。”
仙尉一下子接不上話了,這種溢美之詞,有點過分了。按照鄭大風的說法,就是火候,注意火候。
陸神開門見山道:“今日拜訪落魄山,是有一事相告,希望道長能夠盡快轉述給陳山主,杏花巷馬苦玄有一親傳,既是開山弟子又是關門弟子,此人就是小鎮當地百姓。至於其餘幾個在外邊收取的徒弟,都是馬苦玄的障眼法。至於此人姓名,實在是不能多講。”
仙尉聽得一頭霧水,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魏檗緊跟著陸神來到山門口。
陸神說道:“見過魏神君。”
魏檗神色不悅,“不敢當。”
陸神以心聲說道:“前些年崔國師蒞臨天都峰,跟我有過一番推誠布公的言論。”
魏檗微微皺眉。
以陸神的修為和手段,有心隱瞞,大驪朝廷就算想要查也查不到什麽線索。
當然前提是陸神的跨洲遠遊,落腳大驪,得到了國師崔瀺的許可或是默認。
天都峰位於落魄山和小鎮之間,要比跳魚山、扶搖麓更接近落魄山,故而不是一般的近鄰,宛如隔壁鄰居。
表麵上,寓意極大的仙都峰,大驪朝廷錄檔的“地主”,是與一個跟黃粱派差不多底蘊的仙家門派。
這麽多年來,常年仙氣縹緲的天都峰,就那麽十幾個山中修士,並無地仙坐鎮山頭,深居簡出,比落魄山更像是在封山。偶有修士下山,也是讓一個尚未躋身中五境的年輕修士,去州城那邊定期購買一些柴米油鹽。天都峰與落魄山從無往來,混個熟臉都算不上。
天都峰的主山之巔,要比落魄山主山集靈峰稍矮幾分,所以無礙視線,陳靈均他們在自家山頂,小鎮景象,一覽無餘。
三位鄰居山主的身份,大驪王朝自然都有檔案秘錄,魏檗作為頂頭上司的五嶽正神,當然可以隨便查閱。隻是這麽多年,陳平安無意探究,不問,魏檗也從不主動提及此事。之後扶搖麓被裴錢偷偷花錢買下來,跳魚山是長春宮甘怡的私產,也被崔東山拿下。謝狗就瞧上了天都峰,想要花錢買來當嫁妝的。可惜等她跟魏檗一提此事,當時魏檗隻說花錢買不著,得等你家山主當了大驪國師再看。
謝狗可不是山主,她早就確認過,天都峰確實沒有地仙,更無上五境在那邊修行,否則稍微吐納煉氣,就會被她知曉。
若說山中隱匿有那種極為擅長遮蔽天機的老字號飛升境,真有的話,藏得很深,也行,隻是道友最好別動。
等到陸神選擇主動現身,魏檗倍感鬱悶和惱火的點,就在於此。按照魏檗的獨門消息渠道,天都峰確實有一位躲在幕後的“真正地主”,隻是魏檗如何都沒有想到,此人和家族依舊是陸神推到前台的棋子。所以魏檗覺得恰恰是自己的閉嘴不言,誤導了一向小心謹慎的陳平安。
他娘的,這座天都峰,可是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山頭。出了這麽大的紕漏,魏檗想一想就後怕。
中土陸氏家主陸神,道高天邊,別人敬你怕你,我魏檗可不鳥你!
魏檗心裏不痛快至極,陸神何嚐不是頗為鬱悶。
那個貂帽少女的出現,就是個天大的麻煩。她不知是閑的,還是別具神通,竟然隔三岔五就分出一道神識,不分晝夜,毫無半點規律可言,時常偷摸巡視天都峰,做事不地道,真是不講究,這讓陸神都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隻能設置出三座小天地,再增設數十道秘術禁製,用以遮掩自身氣機。耗費些許靈氣和一筆神仙錢,倒是不算什麽,卻極為誤事,讓陸神束手束腳。
後來在中土陸氏家族,從天外聯袂返回人間的陳平安與那貂帽少女,“惡客登門”,當時以少年容貌示人的陸神,其實他對那謝狗,或者說是蠻荒白景,再熟悉不過了。非但劍術驚人,擅長道法門類極多。連陸神這種自認修道資質不差的,差點都要懷疑白景是不是類似阮秀、李柳的存在。
陸神抬頭望向山門牌坊,自顧自說道:“敵人的敵人未必是朋友,但至少有一定機會成為盟友。”
“鄒子就是我的大道死敵,上天下地,始終不得出頭,苦極了。”
“既然目標一致,他有他的屠龍技,我自有我的出龍法,扶龍術。那就各展神通,一較高下。”
修道之事,便是逆水行舟。一顆道心絕對不可退轉半點,道人精神斷然不可衰竭絲毫。
小米粒已經察覺到氣氛不對,很少見到魏山君如此惱火的模樣,她便端坐在小竹椅上,眼觀鼻鼻觀心,心思去了老廚子的灶房。
仙尉亦是正襟危坐,卻以眼角餘光打量那位道號很大的青年,看裝束,不像多有錢的,可既然能夠讓魏神君親臨待客,肯定身份很能嚇唬人了。
魏檗也懶得與陸神繞圈子,冷笑道:“敢問陸家主,什麽時候來到天都峰,親自謀劃大業的?”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鄉有鄉約,高位山水神靈在自家轄境之內,幫助正統朝廷盯著那些修士和仙府動態,本就是職責所在。
陸神淡然道:“山下習俗冬至如大年,是這一天趕到的槐黃縣城,經過一番粗略堪輿,選擇仙都峰落腳,作為臨時道場。新一年的正月初二,我在山中,第一次見到陳山主的麵目。”(注1,188章《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
當年西邊群山都在大興土木,開辟洞府,建造府邸,為道場增添仙氣,落魄山因為集靈峰有座朝廷封正的山神廟,大驪工部衙署按照山水禮製,規格都是定好的,該花的錢一顆銅錢都不敢少。少年山主算是撿了個現成,並不需要自掏腰包,在開辟道路等事情上如何費錢。至於要說打腫臉充胖子,也得給人看才行,當時陳平安身邊隻有陳靈均和暖樹跟著,一座大山,就他們仨,頂多再加上一位沒有佐吏、侍女的山神。
這一天,按照本地習俗,本該開始拜年串門走親戚了,陳平安自然無親戚可走,就幹脆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入山。
陸神忍不住神色複雜起來,緩緩道:“大道親水的草鞋少年,瞻雲陟屺,攜水帶火,腰別柴刀,上大山,登其頂,見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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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肺山,毛錐好似在為南牆這位劍仙傳道授業。一旁老天君尹仙欣慰異常。
“道家講求天性舒展,道法自然。所以你能夠穩紮穩打,輕鬆躋身了仙人。這是你的能耐。”
凡俗能不能修道,得看有沒有“來路”,進了山,開始煉氣存神,最終能否證道,就看能不能找到“去路”。
“高山矗立,江河奔流,都如人之抒發胸臆,可大嶽再高,能捅破天去?瀆水再浩蕩,歸宿依舊是歸海。”
“你是學劍術的,畢生致力於追求劍道本源。所以在地肺山修行,很難找到同道中人,難免會有‘吾道孤"的感覺。久而久之,境界一高,就容易心高氣傲。當然,你也有你的難處,擔任大木觀的住持,統領百餘位劍修,需要你承擔起華陽宮劍仙一脈道統的榮辱興衰,憑此方便法門,用以凝聚人心,沒有任何問題。”
南牆笑嘻嘻道:“百餘位?”
這分明是她開始挑刺了。毛宮主剛剛入主華陽宮,必然公務繁忙,不夠熟稔大木觀這種道統支流的具體情況,合情合理。
即便毛錐當初曾經舉薦她擔任地肺山之主,照理說南牆該感激幾分,可是與之相處,她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
當一位神識敏銳的修道之人,有此靈感,絕不能等閑視之。
睡處宜小,容易養神。書房宜大,可以聚氣。所以藏書樓極高占地廣,毛錐的住處極小,隻是隨便挑了一座靠近大門的小院子。屋內竟有一頂山下百姓家常見的白紗蚊帳。
別說是山中的得道之士,就是那些學藝有成的江湖武夫,都能以一股無形真氣自行驅逐蚊蠅,震懾山野獸類。
虧得沒人造訪“寒舍”,否則南牆都要懷疑,這位明明早就是飛升境圓滿的白骨真人,生活如此樸素市井,做樣子給誰看呢?
毛錐淡然道:“大木觀授籙道官,祠堂總計六代譜牒,合一百零五人。你近期閉關,我隻會比你更了解他們所有人當下修道關隘所在。”
南牆問道:“好像高瓊也要閉關了,白骨道友見過她啦?”
那是高祖師前些年從家鄉那邊帶回的小姑娘,資質算不得如何出彩,但宮主親自領上山的人,南牆和大木觀當然很上心。
毛錐說道:“按照翠微宮額外給高瓊傳下的那部秘笈,她若是按部就班修煉,用以閉關破境,肯定會出岔子,過不了龍門,極有可能還會跌境。我已經托人暗中傳授她兩篇劍訣,一篇專講分水,一篇煉化蜃劍,等她修至心有靈犀處,道訣就能夠顯化出白帝城那座龍門和一條江水,道士心神沉浸其中,形若水蛟走江,去登龍門,可以替她增添幾分勝算。”
南牆驚訝不已,不曾想咱們這位毛宮主,還真對大木觀一眾劍修了如指掌?是高祖師先前暗中授意,還是毛錐想要通過大木觀來打開局麵,新官上任三把火,在高祖師手上沒有太大起色的劍仙一脈,若是在毛錐這邊開始興盛起來,不正是山水官場的慣用伎倆?
毛錐說道:“陸沉有座書齋,不在自家道場南華城,建在玉樞城,名為‘觀千劍齋"。”
南牆不清楚毛錐提起這茬做什麽,這不是舉世皆知的事情嗎?
毛錐緩緩道:“是為我準備的。”
南牆愕然。
她大大方方承認錯誤,慚愧道:“白骨道友,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低了你。”
毛錐說道:“不管是誰繼承華陽宮道統,你都會對他有所敵意,覺得無論任何一位道官的功業道德,都不配落座祖師殿那把椅子。再者,你是一個人身天地尤其生機盎然的道士,又是劍修,所以當你站在同為劍修的白骨真人身邊,理所當然,感到一種潛在的危險,那是一種出乎本能的預知。我若是在華陽宮起了殺心,你會是第二個察覺到的。”
南牆好奇問道:“誰是第一個,尹天君?”
毛錐看了南牆一眼,興許是不太明白她怎麽會問出這種問題。
南牆後知後覺,知道真相了,是此山正主,那尊太乙山神。
毛錐走到水邊,興許是那些潭中遊魚誤認為他是舊主人,搖頭擺尾,聚集起來。
剮出雙目的老瞎子,在蠻荒圈地,強行割走一塊地盤,造就出十萬大山,五行生克的土生金,不斷遷徙大山,輔以那撥身披金甲的神將力士,鎮壓全身各大氣府幾乎衝天而起的沛然道氣,防止身形升天!
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的東海觀道觀,何等自古不饒人,誰若膽敢損貧道的道行,貧道便削你的天時地利!
純粹的自由,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可以對所有不願意做的事說個不字,並且完全能夠承受其代價。
多少凡俗夫子,舍棄人間榮華富貴,入山求仙,隻求證道長生,奢望與天地同壽。
唯有陸沉所求,一直不是所謂的十五境,甚至不是什麽大道圓滿,隻在“見到我之真”。
不知是觸景傷情,或者本就是多愁善感,毛錐低頭凝視著水中魚,霎時間,遊魚誤以為是有餌入水,哄搶爭食片刻,終究是一場空,悉數散去。
除去勘破生死虛幻的劍術,好似陸沉把他對人間的繾綣眷念,全都付與了一副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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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
陳靈均一路打著酒嗝,從鐵符江水神府那邊晃蕩回來,青衣小童眼尖,瞧見了山門那邊好似有訪客,便立即收了術法,按下雲頭,飄落在道路上,凝神定睛一瞧再瞧,還好,不像是《路人集》上邊的豪傑人物,那就去會一會,酒足飯飽,精神正好。
這不他與新任水神白登和榮升謀主的曾錯,都是自家兄弟,好幾天沒見麵了,甚是想念。就約好今天哥仨好好搓了一頓,提杯之前,沒忘記提醒白登隻可小酌,莫要耽誤公務。曾錯等於是卷了鋪蓋去水府幫襯兄弟一把的,當那狗頭軍師,刑名、錢糧、師爺兼顧,生財有道,馭下有方。提醒白登諸多人情往來的訣竅,如何對付上司,駕馭下屬,交好同僚,明明白白的。白登的性格脾氣,由於大道根腳使然,確實糙了點,虧得有曾錯出謀劃策,再有他陳靈均從旁查漏補缺,才省去好大心力,這水神位置,算是坐穩了!
陳靈均晃蕩著兩隻袖子,走向山門那邊,發現魏檗與那陌生麵孔的年輕後生,望向自己的眼光,好生……尊敬?!
奇了怪哉,魏檗這家夥不對勁,自從當上了夜遊神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子的,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總算發現小米粒跟仙尉都在給自己使眼色,示意身後。陳靈均轉過頭去,怔了怔,原來是道上來了兩位一看就是讀書人的。
陳靈均麵露喜色,直接轉身,雙手叉腰,站在道路中間,哈哈笑道:“鄭世侄!上次一別,好久不見!”
鄭居中微笑點頭。
一旁的劉饗麵無表情,嘖。
見過橫的,不要命的,就沒見過這麽敢把鄭居中不當鄭居中的。
鄭居中就隻差沒把名字刻在額頭上邊了,青衣小童這都認不得?
陳靈均則奇怪那位暫時身份不明的文士,怎麽瞧著身形有些佝僂?
山門那邊陸神不動聲色,隻是眼皮子微顫。
陳靈均大步走近那位自家兄弟陳濁流的徒弟,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世侄,若是還沒有來得及在縣城找客棧,不如去我山中宅子落腳?東西廂房隨便挑,若是嫌兩邊屋子小,騰出正屋給你住便是,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就沒啥主人客人的,都不客氣不矯情!”
再一想,青衣小童趕緊補了一句,“若是喜歡清靜些,自在些,山中還有幾棟不錯的宅子,我帶你走走看看,相中了就說?”
窮書生,都好麵兒。理解!那麽窮書生身邊的朋友,想必也闊綽不到哪裏去,老理兒!
魏檗無話可說,伸手扶額。
卻也懶得與陳靈均解釋什麽。
這麽多年來,都是這麽過來的。
鄭居中說道:“心領,不必了。”
陳靈均明顯有些失落,以拳擊掌,重新笑容燦爛起來,“總要吃頓飯再走。我家裏邊有個好廚子,手藝相當了得……”
劉饗笑著幫忙解圍道:“不湊巧,景清道友,我們剛剛吃過了,就在趙樹下和寧吉那邊吃了頓家常菜。”
陳靈均也不氣餒,“那就下次再說,這頓先餘著。”
好兄弟陳濁流是個兜裏錢少、臉上皮薄的窮酸書生,讀書人嘛,都這德行,陳靈均就與老廚子借了些真真正正的正經書,分門別類,放在桌上。方便他們哪天住下了,隨手翻閱。
在院子裏擺一張桌子,桌上隻有空酒杯,哪有空酒壺的道理,酒水管夠。
喊上白忙,再加上一直投緣的賈老哥,把他喊上山,到時候他們四個湊一桌,劃拳喝酒,痛快痛快。
每天大清早,誰先起床,走出門口隻需吆喝一句,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諸位兄弟,早酒何在?!
陳靈均想起一事,以心聲說道:“世侄,不瞞你說,我一向腦瓜子靈光,出了名的大事不糊塗。這不先前跟你師父坐在台階上邊聊天打屁,不是想起你跟文聖老爺還有大白鵝都能有的聊嘛,我就覺得這事挺怪的,腦子一抽,犯蒙了,猜測你該不會是白帝城那位鄭大魔頭吧,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是那位渾身正氣、俠肝義膽的鄭大老爺吧,嘿,差點把自己嚇死。”
劉饗與陸神對視一眼,然後他們都望向那位魏神君,俠肝義膽的鄭居中?落魄山誰教的?魏檗無奈,全憑悟性,自學成才。
鄭居中笑道:“我若是鄭居中,那我師父不就是陳清流,他若是陳清流,你與斬龍之人能夠稱兄道弟,從今往後,還怕什麽?”
魏檗難免有些擔心。陳靈均說話做事再不著調,也還是個有良心的。
劉饗比較好奇青衣小童會如何應對。
陸神隻覺得鄭居中此話一出,殺機四伏。
不料青衣小童就隻是歪著腦袋,保持不動,眼神也不好說是清澈還是迷糊,呆在那邊,“啊?”
呆了半天,使勁晃了晃腦袋,陳靈均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對不對,不是這麽算的,具體緣由,我讀書少,也說不上來。”
鄭居中說道:“那也先餘著?”
陳靈均大笑不已,能夠跟自己聊到一塊去,定然是個讀過書、卻讀書不多的。
陸神如臨大敵,心弦緊繃起來。
鄭居中為何會來此?!
哪怕如此,陸神依舊是規規矩矩與那鄭居中身邊人物,屏氣凝神,行一古禮。
劉饗隻是視而不見。
去往山門,走著走著,青衣小童先與那重禮數的陌生青年,還了一個抱拳禮,好像想到了個說法,撓撓頭,與那位鄭世侄說了一句真心話。
“我就想結識幾個真心朋友,身份有高有低,家底有厚有薄,錢袋子有鼓有癟,都不算什麽,擱酒放碗的桌麵總是平的。”
鄭居中愣了愣,會心一笑,點頭道:“世叔會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