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華恩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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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〇四章 漣河之上一扁舟

蒼生郡內山高陡峭、湖河密布,是以陸路難行,渡運繁忙。

漣河是大華西南最大的一條河,流經晟郡、庇南、蒼生、清溪、下河五郡,長逾六千裏,穿山越嶺,襟江帶湖,素有“通達百州”之稱。

天氣本寒,江風又起,吹得掌舵得船夫們瑟瑟發抖。

“勞什子的鬼天氣,今年怎這般寒冷!”船頭一個幹瘦的白胡子老者一邊撐著竹蒿,一邊罵道。

他衣衫單薄,被冷風吹得勒出了瘦小的身形。

船尾有個老婦人,聽了他的話行了過來,伸手就要去接他手裏的竹篙,輕聲道:“老頭子,身子禁不住的話便到船尾避避風,歇一會兒,我來替你一段。”

瘦小老漢輕輕掙開她手,歎道:“你身子也不好,快些到副艙歇下。我還頂得住,且雷州碼頭也沒多遠了,估摸著還有三四十裏,一個時辰便到了,不妨事。”

老婦人站在他身邊,有些心疼地謂他道:“這還沒到臘月,便比往年臨了年關還冷,我說,咱還是先停了這渡河的活計,在家歇幾天罷?”

“唉,瑩兒不是定了明年開春的婚期麽,咱這做爺奶的說甚麽也得給孫女送點嫁妝啊!我想了許久,還是給娃子置辦一套褥子、一套繈褓罷。噫,前天我到巷口的張師傅家問過了,月初老李家給孫女兒的新婚褥子是用五斤的棉胎做蓋,兩斤的棉胎做墊,兩個繈褓各要半斤棉料,算來算去得要一兩八錢銀子呢。咱手頭的積蓄可還不夠哩!”瘦小老漢搖頭呢喃道,“難得近幾日趕趟的人多了些,咱得勞苦些,多拉點活計,攢夠銀錢給孫女把嫁妝置辦齊備才好。要不,往後她在婆家可難貴重了。”

“理自然是這個理,然,你也要多憐惜著自己一些。”老婦人勸道,“咱都老了,經不得折騰。”

船頭這對老夫婦的話,一字不落地傳進了船艙內。

“世道艱難,過世的固然可惜,隻是活著的也未必喜樂,你還是看開些罷。”一個蒙著薄麵紗的白衣女子輕聲謂眼前的素服公子道。

素服公子勉強笑了笑,答道:“雲姑娘,多謝你的好意,我理會得。”

這個形容枯槁,臉麵瘦削的素服公子正是梅遠塵。他對麵的白衣女子便是從錦州趕往都城的雲曉漾。

沒想到梅遠塵得知了鹽政司府發生的事後,痛怒至極以致體內真氣衝撞奔走,接連傷了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陰肺經、足厥陰肝經八條經絡,幾乎身死。

雖得雲曉漾及時行針導氣救回一命,卻終究落下了極重的病根。

曆經四個多月的精心調理,總算能下床走路了,梅遠塵便執意要去蒯州天心洲。

雲曉漾告訴他,她救下傅長生、梅新月後擔心遭歹人追殺便令部下將他們帶去了天心洲。

天心洲是素心宮總堂,江湖上還沒有哪派勢力敢硬闖。

夏承炫、夏承漪久勸無果,隻得讓他出來。好在一路有雲曉漾照看,倒也無需過於擔心他身體出甚麽岔子。

“已過了申時,我再給你行幾針。”雲曉漾從醫箱中取出了銀針,謂梅遠塵道。

梅遠塵跟隨青玄修習內功也頗久,自是深諳內氣運行的法門,知道自己內傷深入肺腑,那日若不是她在緊要關頭給自己行針導氣、放血,他絕對無命活到現在,是以,一路上對她的話都是百般依從,從不違逆。

他應了聲“是”,便挽袖伸出了右手。

這四月來,雲曉漾每日己時初刻、申時初刻都要給他行針,二人早已有了默契。

雲曉漾在江湖上的聲名並不響亮,然,在杏林之中卻是無人不知的女神醫,尤以“鬼王針”針法為人所推崇。

妄無月在世時,便是醫武雙修,武功天下第一、醫術天下第一。然,究其一生也未能貫通“鬼王針”針法,可見此針絕非易學之術。

“鬼王針”針法乃是素心宮秘傳之術,由門派開山祖師所創,至今已傳了四百多年,其間能貫通此術者有載不過六人爾。

此間還有一個頗有意思的事故:素心宮建派四百多年,然,開山祖師和後麵七位宮主,宮中卻並無半點記載,宮史記錄最早的一位宮主叫風淩散,乃是本門第九位宮主。這也是武林中少有的奇葩事。

“鬼王針”的由來,世人皆傳是“向鬼使要人”的意思,隻有素心宮裏少數一些人才知道,這套針法之所以有這個名頭,因著的乃是詭譎的行針手法。

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陰肺經、足厥陰肝經,皆為對生,合計有八十六個穴道,以梅遠塵的受損程度,依著尋常的針法療傷,非紮遍這八十六個經穴不可。

然,鬼王針卻隻需要紮三針:右手勞宮、右手曲澤、左肋期門。

雖隻行三針,然,每針耗時卻皆不短,隻見她左旋數圈、右旋數圈,再紮深半分,接著又是左旋、右旋... ...

“‘鬼王針’的確是博大精深。”雲曉漾剛收了針,梅遠塵便忍不住讚道。

一百三十二日來,這三針,雲曉漾足足在他身上行了兩百六十三次,這是梅遠塵初次出口讚歎。

無知者無畏,知之者知其奧秘,是以生出敬畏之心。

雲曉漾臉色有些怪異,問道:“怎突然發出這般感歎?你在偷學我的針法?”

“雲姑娘有問,在下不敢欺瞞。九日前,姑娘給我行針之際,我無意察覺了一些端倪,見獵心喜,這些天便暗暗記下了姑娘的行針之法。”聽她的話語中有幾分質問之意,梅遠塵忽然想到“鬼王針”乃是素心宮秘傳之術,隻怕不喜旁人覬覦,急忙坐起身,執手回道,“不過,姑娘請放心,在下絕不敢擅學擅用!”

他原以為雲曉漾得知自己偷學本門不二秘術,定然要怒目相對,大聲叱問的。沒想到她隻是臉露將信將疑的形容,問道:“你說說,這三針有甚麽特別的?”

她替梅遠塵行的三針是“鬼王針”裏麵的“迎笑子”、“孤芳子”、“孑孓子”。這三針,每一針從下針至導氣,再到拔針,都有數十種微妙變化,可謂繁複至極,她自己也是學了一年有餘才勉強能施用。

無人麵授機宜,她不相信梅遠塵能在不到十天內窺探如此多的奧妙精義。

梅遠塵見她並未發怒,心思放下大半,臉上卻還有些不好意思,輕聲回道:“是,在下便如實說了。”

“勞宮那一針,用的是四寸軟針,下針的特別之處在於:入肉極緩,先是左旋七圈,灌入一絲極細小的內氣,催動至曲澤、天池二穴,往複十二次再收回內氣;接著右旋五圈,入肉半分,待我體內真氣慢慢在天池穴匯聚時,再左旋九圈... ...每次拔針前,你都會留下一道真氣封住勞宮穴。異氣相斥,我體內的真氣運行至此時,便會與它衝撞,兩氣相激發熱,使我右手手心一直保持幹熱,濕冷難浸。”

“曲澤那一針,用的是四寸大頭針... ...”

“期門與勞宮、曲澤兩處的行針之法大有不同... ...”

雲曉漾在一旁聽著,竟有些目瞪口呆了。

“雲姑娘,我無意偷學貴派的神技,實在是無意... ...實在是不小心... ...唉!雲姑娘,是我行止不端,但憑責罰!”梅遠塵見她良久不語,還以為她正在暗怒中,忙不迭地認錯。

雲曉漾眨了眨眼,唉聲歎了一口氣,輕聲道:“雷州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