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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政要》賞析

君道第一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

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

亂者。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禍。若耽嗜滋味,玩悅聲色,所

欲既多,所損亦大,既妨政事,又擾生民。且複出一非理之言,萬姓為之解體,怨

讟既作,離叛亦興。朕每思此,不敢縱逸。”諫議大夫魏征對曰:“古者聖哲之主,

皆亦近取諸身,故能遠體諸物。昔楚聘詹何,問其治國之要,詹何對以修身之術。

楚王又問治國何如,詹何曰:‘未聞身治而國亂者。’陛下所明,實同古義。”

貞觀二年,太宗問魏征曰:“何謂為明君暗君?”征曰:“君之所以明者,兼

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詩》雲:‘先民有言,詢於芻蕘。’昔唐、虞之理,

辟四門,明四目,達四聰。是以聖無不照,故共、鯀之徒,不能塞也;靖言庸回,

不能惑也。秦二世則隱藏其身,捐隔疏賤而偏信趙高,及天下潰叛,不得聞也。梁

武帝偏信朱異,而侯景舉兵向闕,竟不得知也。隋煬帝偏信虞世基,而諸賊攻城剽

邑,亦不得知也。是故人君兼聽納下,則貴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太

宗甚善其言。

貞觀十年,太宗謂侍臣曰:“帝王之業,草創與守成孰難?”尚書左仆射房玄

齡對曰:“天地草昧,群雄競起,攻破乃降,戰勝乃克。由此言之,草創為難。”

魏征對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亂,覆彼昏狡,百姓樂推,四海歸命,天授人與,

乃不為難。然既得之後,誌趣驕逸,百姓欲靜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殘而侈務不息,

國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則難。”太宗曰:“玄齡昔從我定天下,備

嚐艱苦,出萬死而遇一生,所以見草創之難也。魏征與我安天下,慮生驕逸之端,

必踐危亡之地,所以見守成之難也。今草創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者,當思與公

等慎之。”

貞觀十一年,特進魏征上疏曰:

臣觀自古受圖膺運,繼體守文,控禦英雄,南麵臨下,皆欲配厚德於天地,齊

高明於日月,本支百世,傳祚無窮。然而克終者鮮,敗亡相繼,其故何哉?所以求

之,失其道也。殷鑒不遠,可得而言。

昔在有隋,統一寰宇,甲兵強銳,三十餘年,風行萬裏,威動殊俗,一旦舉而

棄之,盡為他人之有。彼煬帝豈惡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長久,故行桀虐,以就

滅亡哉?恃其富強,不虞後患。驅天下以從欲,罄萬物而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

遠方之奇異。宮苑是飾,台榭是崇,徭役無時,幹戈不戢。外示嚴重,內多險忌,

讒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民不堪命,率土分崩。

遂以四海之尊,殞於匹夫之手,子孫殄絕,為天下笑,可不痛哉!

聖哲乘機,拯其危溺,八柱傾而複正,四維弛而更張。遠肅邇安,不逾於期月;

勝殘去殺,無待於百年。今宮觀台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矣;姬薑淑媛,

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盡為臣妾矣。若能鑒彼之所以失,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

日,雖休勿休,焚鹿台之寶衣,毀阿房之廣殿,懼危亡於峻宇,思安處於卑宮,則

神化潛通,無為而治,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毀,即仍其舊,除其不急,損之又損,

雜茅茨於桂棟,參玉砌以土階,悅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勞,

億兆悅以子來,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聖罔念,不慎厥終,忘締構之艱難,

謂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儉,追雕牆之靡麗,因其基以廣之,增其舊而飾之,觸

類而長,不知止足,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譬之負薪救火,揚湯止沸,

以暴易亂,與亂同道,莫可測也,後嗣何觀!夫事無可觀則人怨,人怨則神怒,神

怒則災害必生,災害既生,則禍亂必作,禍亂既作,而能以身名全者鮮矣。順天革

命之後,將隆七百之祚,貽厥子孫,傳之萬葉,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是月,征又上疏曰: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

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理,臣雖下愚,

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

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

塞源而欲流長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

者蓋寡,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

必竭誠以待下;既得誌,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

雖董之以嚴刑,震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

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

衝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

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

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

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

豫遊之樂,可以養鬆、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

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太宗手詔答曰:

省頻抗表,誠極忠款,言窮切至。披覽忘倦,每達宵分。非公體國情深,啟沃

義重,豈能示以良圖,匡其不及!朕聞晉武帝自平吳已後,務在驕奢,不複留心治

政。何曾退朝謂其子劭曰:“吾每見主上不論經國遠圖,但說平生常語,此非貽厥

子孫者,爾身猶可以免,”指諸孫曰:“此等必遇亂死。”及孫綏,果為淫刑所戮。

前史美之,以為明於先見。朕意不然,謂曾之不忠,其罪大矣。夫為人臣,當進思

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所以共為治也。曾位極台司,名qi崇重,

當直辭正諫,論道佐時。今乃退有後言,進無廷諍,以為明智,不亦謬乎!危而不

持,焉用彼相?公之所陳,朕聞過矣。當置之幾案,事等弦、韋。必望收彼桑榆,

期之歲暮,不使康哉良哉,獨美於往日,若魚若水,遂爽於當今。遲複嘉謀,犯而

無隱。朕將虛襟靜誌,敬佇德音。

貞觀十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守天下難易?”侍中魏征對曰:“甚難。”太

宗曰:“任賢能,受諫諍,即可。何謂為難?”征曰:“觀自古帝王,在於憂危之

間,則任賢受諫。及至安樂,必懷寬怠,言事者惟令兢懼,日陵月替,以至危亡。

聖人所以居安思危,正為此也。安而能懼,豈不為難?”

政體第二

貞觀初,太宗謂蕭瑀曰:“朕少好弓矢,自謂能盡其妙。近得良弓十數,以示

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則脈理皆邪,弓雖

剛勁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猶不得

其理。況朕有天下之日淺,得為理之意,固未及於弓,弓猶失之,而況於理乎?”

自是詔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每召見,皆賜坐與語,詢訪外事,務知百姓

利害、政教得失焉。

貞觀元年,太宗謂黃門侍郎王珪曰:“中書所出詔敕,頗有意見不同,或兼錯

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書、門下,本擬相防過誤。人之意見,每或不同,有所是非,

本為公事。或有護己之短,忌聞其失,有是有非,銜以為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

顏麵,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難違一官之小情,頓為萬人之大弊。此實亡國之政,

卿輩特須在意防也。隋日內外庶官,政以依違,而致禍亂,人多不能深思此理。當

時皆謂禍不及身,麵從背言,不以為患。後至大亂一起,家國俱喪,雖有脫身之人,

縱不遭刑戮,皆辛苦僅免,甚為時論所貶黜。卿等特須滅私徇公,堅守直道,庶事

相啟沃,勿上下雷同也。”

貞觀二年,太宗問黃門侍郎王珪曰:“近代君臣治國,多劣於前古,何也?”

對曰:“古之帝王為政,皆誌尚清靜,以百姓之心為心。近代則唯損百姓以適其欲,

所任用大臣,複非經術之士。漢家宰相,無不精通一經,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經決

定,由是人識禮教,治致太平。近代重武輕儒,或參以法律,儒行既虧,淳風大壞。”

太宗深然其言。自此百官中有學業優長,兼識政體者,多進其階品,累加遷擢焉。

貞觀三年,太宗謂侍臣曰:“中書、門下,機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實重。

詔敕如有不穩便,皆須執論。比來惟覺阿旨順情,唯唯苟過,遂無一言諫諍者,豈

是道理?若惟署詔敕、行文書而已,人誰不堪?何煩簡擇,以相委付?自今詔敕疑

有不穩便,必須執言,無得妄有畏懼,知而寢默。”

貞觀四年,太宗問蕭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克己複禮,勤勞思

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論事,宿衛之士,傳飧而食,雖性非仁

明,亦是勵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

心暗則照有不通,至察則多疑於物。又欺孤兒寡婦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內懷不服,

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決斷,雖則勞神苦形,未能盡合於理。朝臣既知其意,亦

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順而已。朕意則不然,以天下之廣,四海之眾,千端

萬緒,須合變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籌畫,於事穩便,方可奏行。豈得以一日萬

機,獨斷一人之慮也。且日斷十事,五條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繼

月,乃至累年,乖謬既多,不亡何待?豈如廣任賢良,高居深視,法令嚴肅,誰敢

為非?”因令諸司,若詔敕頒下有未穩便者,必須執奏,不得順旨便即施行,務盡

臣下之意。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治國與養病無異也。病人覺愈,彌須將護,若有

觸犯,必至殞命。治國亦然,天下稍安,尤須兢慎,若便驕逸,必至喪敗。今天下

安危,係之於朕,故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於卿輩,既義均一體。

宜協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極言無隱。儻君臣相疑,不能備盡肝膈,實為國之大害

也。”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興有衰,猶朝之有暮,皆為敝其

耳目,不知時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諂者日進,既不見過,所以至於滅亡。朕既

在九重,不能盡見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無事,四海安寧,

便不存意。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

誠可畏也。”魏征對曰:“自古失國之主,皆為居安忘危,處治忘亂,所以不能長

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內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臨深履薄,國家曆數,自然靈長。

臣又聞古語雲:‘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以為可畏,

誠如聖旨。”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古人雲:‘危而不持,顛而不扶,焉用彼相?’

君臣之義,得不盡忠匡救乎?朕嚐讀書,見桀殺關龍逄,漢誅晁錯,未嚐不廢書歎

息。公等但能正詞直諫,裨益政教,終不以犯顏忤旨,妄有誅責。朕比來臨朝斷決,

亦有乖於律令者。公等以為小事,遂不執言。凡大事皆起於小事,小事不論,大事

又將不可救,社稷傾危,莫不由此。隋主殘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蒼生,罕聞嗟

痛。公等為朕思隋氏滅亡之事,朕為公等思龍逄、晁錯之誅,君臣保全,豈不美哉!”

貞觀七年,太宗與秘書監魏征從容論自古理政得失,因曰:“當今大亂之後,

造次不可致化。”征曰:“不然,凡人在危困,則憂死亡;憂死亡,則思化;思化,

則易教。然則亂後易教,猶饑人易食也。”太宗曰:“善人為邦百年,然後勝殘去

殺。大亂之後,將求致化,寧可造次而望乎?”征曰:“此據常人,不在聖哲。若

聖哲施化,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為難,三年成功,猶

謂其晚。”太宗以為然。封德彝等對曰:“三代以後,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

雜霸道,皆欲化而不能,豈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征所說,恐敗亂國家。”征曰:

“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則帝,行王道則王,在於當時所理,化之而已。

考之載籍,可得而知。昔黃帝與蚩尤七十餘戰,其亂甚矣,既勝之後,便致太平。

九黎亂德,顓頊征之,既克之後,不失其化。桀為亂虐,而湯放之,在湯之代,既

致太平。紂為無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漸澆訛,不及純樸,

至今應悉為鬼魅,寧可複得而教化耶?”德彝等無以難之,然鹹以為不可。太宗每

力行不倦,數年間,海內康寧,突闕破滅,因謂群臣曰:“貞觀初,人皆異論,雲

當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征勸我。既從其言,不過數載,遂得華夏安寧,遠

戎賓服。突厥自古以來常為中國勍敵,今酋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使我遂

至於此,皆魏征之力也。”顧謂征曰:“玉雖有美質,在於石間,不值良工琢磨,

與瓦礫不別。若遇良工,即為萬代之寶。朕雖無美質,為公所切磋,勞公約朕以仁

義,弘朕以道德,使朕功業至此,公亦足為良工爾。”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隋時百姓縱有財物,豈得保此?自朕有天下已來,

存心撫養,無有所科差,人人皆得營生,守其資財,即朕所賜。向使朕科喚不已,

雖數資賞賜,亦不如不得。”魏征對曰:“堯、舜在上,百姓亦雲‘耕田而食,鑿

井而飲’,含哺鼓腹,而雲‘帝何力’於其間矣。今陛下如此含養,百姓可謂日用

而不知。”又奏稱:“晉文公出田,逐獸於碭,入大澤,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漁者,

文公謂曰:‘我,若君也,道將安出?我且厚賜若。’漁者曰:‘臣願有獻。’文

公曰:‘出澤而受之。’於是送出澤。文公曰:‘今子之所欲教寡人者,何也?願

受之。’漁者曰:‘鴻鵠保河海,厭而徙之小澤,則有矰丸之憂。黿鼉保深淵,厭

而出之淺渚,必有釣射之憂。今君出獸碭,入至此,何行之太遠也?’文公曰:

‘善哉!’謂從者記漁者名。漁者曰:‘君何以名?君尊天事地,敬社稷,保四國,

慈愛萬民,薄賦斂,輕租稅,臣亦與焉。君不尊天,不事地,不敬社稷,不固四海,

外失禮於諸侯,內逆民心,一國流亡,漁者雖有厚賜,不得保也。’遂辭不受。”

太宗曰:“卿言是也。”

貞觀九年,太宗謂侍臣曰:“往昔初平京師,宮中美女珍玩無院不滿。煬帝意

猶不足,征求無已,兼東西征討,窮兵黷武,百姓不堪,遂致亡滅。此皆朕所目見,

故夙夜孜孜,惟欲清淨,使天下無事。遂得徭役不興,年穀豐稔,百姓安樂。夫治

國猶如栽樹,本根不搖,則枝葉茂榮。君能清淨,百姓何得不安樂乎?”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或君亂於上,臣治於下;或臣亂於下,君治於

上。二者苟逢,何者為甚?”特進魏征對曰:“君心治,則照見下非。誅一勸百,

誰敢不畏威盡力?若昏暴於上,忠諫不從,雖百裏奚、伍子胥之在虞、吳,不救其

禍,敗亡亦繼。”太宗曰:“必如此,齊文宣昏暴,楊遵彥以正道扶之得治,何也?”

征曰:“遵彥彌縫暴主,救治蒼生,才得免亂,亦甚危苦。與人主嚴明,臣下畏法,

直言正諫,皆見信用,不可同年而語也。”

貞觀十九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觀古來帝王,驕矜而取敗者,不可勝數。不

能遠述古昔,至如晉武平吳、隋文伐陳已後,心逾驕奢,自矜諸己,臣下不複敢言,

政道因茲弛紊。朕自平定突厥、破高麗已後,兼並鐵勒,席卷沙漠,以為州縣,夷

狄遠服,聲教益廣。朕恐懷驕矜,恒自抑折,日旰而食,坐以待晨。每思臣下有讜

言直諫,可以施於政教者,當拭目以師友待之。如此,庶幾於時康道泰爾。”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為災,米穀踴貴,突厥侵擾,州縣騷然。帝誌在憂人,

銳精為政,崇尚節儉,大布恩德。是時,自京師及河東、河南、隴右,饑饉尤甚,

一匹絹才得一鬥米。百姓雖東西逐食,未嚐嗟怨,莫不自安。至貞觀三年,關中豐

熟,鹹自歸鄉,竟無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加以從諫如流,雅好儒術,孜孜求

士,務在擇官,改革舊弊,興複製度,每因一事,觸類為善。初,息隱、海陵之黨,

同謀害太宗者數百千人,事寧,複引居左右近侍,心術豁然,不有疑阻。時論以為

能斷決大事,得帝王之體。深惡官吏貪濁,有枉法受財者,必無赦免。在京流外有

犯贓者,皆遣執奏,隨其所犯,置以重法。由是官吏多自清謹。製馭王公、妃主之

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跡,無敢侵欺細人。商旅野次,無複盜賊,囹圄常空,

馬牛布野,外戶不閉。又頻致豐稔,米鬥三四錢,行旅自京師至於嶺表,自山東至

於滄海,皆不齎糧,取給於路。入山東村落,行客經過者,必厚加供待,或發時有

贈遺。此皆古昔未有也。

任賢第三

房玄齡,齊州臨淄人也。初仕隋,為隰城尉。坐事,除名徙上郡。太宗徇地渭

北,玄齡杖策謁於軍門。太宗一見,便如舊識,署渭北道行軍記室參軍。玄齡既遇

知己,遂罄竭心力。是時,賊寇每平,眾人競求金寶,玄齡獨先收人物,致之幕府,

及有謀臣猛將,與之潛相申結,各致死力。累授秦王府記室,兼陝東道大行台考功

郎中。玄齡在秦府十餘年,恒典管記。隱太子、巢刺王以玄齡及杜如晦為太宗所親

禮,甚惡之,譖之高祖,由是與如晦並遭驅斥。及隱太子將有變也,太宗召玄齡、

如晦,令衣道士服,潛引入閤謀議。及事平,太宗入chun宮,擢拜太子左庶子。貞觀

元年,遷中書令。三年,拜尚書左仆射,監修國史,封梁國公,實封一千三百戶。

既總任百司,虔恭夙夜,盡心竭節,不欲一物失所。聞人有善,若己有之。明達吏

事,飾以文學,審定法令,意在寬平。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隨能收敘,

無隔疏賤。論者稱為良相焉。十三年,加太子少師。玄齡自以一居端揆十有五年,

頻抗表辭位,優詔不許。十六年,進拜司空,仍總朝政,依舊監修國史。玄齡複以

年老請致仕,太宗遣使謂曰:“國家久相任使,一朝忽無良相,如失兩手。公若筋

力不衰,無煩此讓。自知衰謝,當更奏聞。”玄齡遂止。太宗又嚐追思王業之艱難,

佐命之匡弼,乃作《威鳳賦》以自喻,因賜玄齡,其見稱類如此。

杜如晦,京兆萬年人也。武德初,為秦王府兵曹參軍,俄遷陝州總管府長史。

時府中多英俊,被外遷者眾,太宗患之。記室房玄齡曰:“府僚去者雖多,蓋不足

惜。杜如晦聰明識達,王佐才也。若大王守藩端拱,無所用之;必欲經營四方,非

此人莫可。”太宗自此彌加禮重,寄以心腹,遂奏為府屬,常參謀帷幄。時軍國多

事,剖斷如流,深為時輩所服。累除天策府從事中郎,兼文學館學士。隱太子之敗,

如晦與玄齡功第一,遷拜太子右庶子。俄遷兵部尚書,進封蔡國公,實封一千三百

戶。貞觀二年,以本官檢校侍中。三年,拜尚書右仆射,兼知吏部選事。仍與房玄

齡共掌朝政。至於台閣規模,典章文物,皆二人所定,甚獲當時之譽,時稱房、杜

焉。

魏征,巨鹿人也。近徙家相州之內黃。武德末,為太子洗馬。見太宗與隱太子

陰相傾奪,每勸建成早為之謀。太宗既誅隱太子,召征責之曰:“汝離間我兄弟,

何也?”眾皆為之危懼。征慷慨自若,從容對曰:“皇太子若從臣言,必無今日之

禍。”太宗為之斂容,厚加禮異,擢拜諫議大夫。數引之臥內,訪以政術。征雅有

經國之才,性又抗直,無所屈撓。太宗每與之言,未嚐不悅。征亦喜逢知己之主,

竭其力用。又勞之曰:“卿所諫前後二百餘事,皆稱朕意。非卿忠誠奉國,何能若

是!”三年,累遷秘書監,參預朝政,深謀遠算,多所弘益。太宗嚐謂曰:“卿罪

重於中鉤,我任卿逾於管仲,近代君臣相得,寧有似我於卿者乎?”六年,太宗幸

九成宮,宴近臣,長孫無忌曰:“王珪、魏征,往事息隱,臣見之若仇,不謂今者

又同此宴。”太宗曰:“魏征往者實我所仇,但其盡心所事,有足嘉者。朕能擢而

用之,何慚古烈?征每犯顏切諫,不許我為非,我所以重之也。”征再拜曰:“陛

下導臣使言,臣所以敢言。若陛下不受臣言,臣亦何敢犯龍鱗,觸忌諱也!”太宗

大悅,各賜錢十五萬。七年,代王珪為侍中,累封鄭國公。尋以疾乞辭所職,請為

散官。太宗曰:“朕拔卿於仇虜之中,任卿以樞要之職,見朕之非,未嚐不諫。公

獨不見金之在礦,何足貴哉?良冶鍛而為器,便為人所寶。朕方自比於金,以卿為

良工。雖有疾,未為衰老,豈得便爾耶?”征乃止。後複固辭,聽解侍中,授以特

進,仍知門下省事。十二年,太宗以誕皇孫,詔宴公卿。帝極歡,謂侍臣曰:“貞

觀以前,從我平定天下,周旋艱險,玄齡之功無所與讓。貞觀之後,盡心於我,獻

納忠讜,安國利人,成我今日功業,為天下所稱者,惟魏征而已。古之名臣,何以

加也。”於是親解佩刀以賜二人。庶人承乾在chun宮,不修德業;魏王泰寵愛日隆,

內外庶寮,鹹有疑議。太宗聞而惡之,謂侍臣曰:“當今朝臣,忠謇無如魏征,我

遣傅皇太子,用絕天下之望。”十七年,遂授太子太師,知門下事如故。征自陳有

疾,太宗謂曰:“太子宗社之本,須有師傅,故選中正,以為輔弼。知公疹病,可

臥護之。”征乃就職。尋遇疾。征宅內先無正堂,太宗時欲營小殿,乃輟其材為造,

五日而就。遣中使賜以布被素褥,遂其所尚。後數日,薨。太宗親臨慟哭,贈司空,

諡曰文貞。太宗親為製碑文,複自書於石。特賜其家食實封九百戶。太宗後嚐謂侍

臣曰:“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

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鏡矣!”因泣下久之。乃詔曰:

“昔惟魏征,每顯予過。自其逝也,雖過莫彰。朕豈獨有非於往時,而皆是於茲日?

故亦庶僚苟順,難觸龍鱗者歟!所以虛己外求,披迷內省。言而不用,朕所甘心;

用而不言,誰之責也?自斯已後,各悉乃誠。若有是非,直言無隱。”

王珪,太原祁縣人也。武德中,為隱太子中允,甚為建成所禮。後以連其陰謀

事,流於嶲州。建成誅後,太宗即位,召拜諫議大夫。每推誠盡節,多所獻納。珪

嚐上封事切諫,太宗謂曰:“卿所論皆中朕之失,自古人君莫不欲社稷永安,然而

不得者,隻為不聞己過,或聞而不能改故也。今朕有所失,卿能直言,朕複聞過能

改,何慮社稷之不安乎?”太宗又嚐謂珪曰:“卿若常居諫官,朕必永無過失。”

顧待益厚。貞觀元年,遷黃門侍郎,參預政事,兼太子右庶子。二年,進拜侍中。

時房玄齡、魏征、李靖、溫彥博、戴胄與珪同知國政,嚐因侍宴,太宗謂珪曰:

“卿識鑒精通,尤善談論,自玄齡等,鹹宜品藻。又可自量孰與諸子賢。”對曰:

“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每以諫諍為心,恥君不及堯、舜,臣不如魏

征。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溫彥博。處

繁理劇,眾務必舉,臣不如戴胄。至於激濁揚清,嫉惡好善,臣於數子,亦有一日

之長。”太宗深然其言,群公亦各以為盡己所懷,謂之確論。

李靖,京兆三原人也。大業末,為馬邑郡丞。會高祖為太原留守,靖觀察高祖,

知有四方之誌,因自鎖上變,詣江都。至長安,道塞不能而止。高祖克京城,執靖,

將斬之,靖大呼曰:“公起義兵除*,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太宗

亦加救靖,高祖遂舍之。武德中,以平蕭銑、輔公祏功,曆遷揚州大都督府長史。

太宗嗣位,召拜刑部尚書。貞觀二年,以本官檢校中書令。三年,轉兵部尚書,為

代州行軍總管,進擊突厥定襄城,破之。突厥諸部落俱走磧北,北擒隋齊王暕之子

楊道政,及煬帝蕭後,送於長安。突利可汗來降,頡利可汗僅以身遁。太宗謂曰:

“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名書竹帛。卿以三千輕騎,深入虜庭,

克複定襄,威振北狄,實古今未有,足報往年渭水之役矣。”以功進封代國公。此

後,頡利可汗大懼,四年,退保鐵山,遣使入朝謝罪,請舉國內附。又以靖為定襄

道行軍總管,往迎頡利。頡利雖外請降,而心懷疑貳。詔遣鴻臚卿唐儉、攝戶部尚

書將軍安修仁慰諭之,靖謂副將張公謹曰:“詔使到彼,虜必自寬,乃選精騎齎二

十日糧,引兵自白道襲之。”公謹曰:“既許其降,詔使在彼,未宜討擊。”靖曰:

“此兵機也,時不可失。”遂督軍疾進。行至陰山,遇其斥候千餘帳,皆俘以隨軍。

頡利見使者甚悅,不虞官兵至也。靖前鋒乘霧而行,去其牙帳七裏,頡利始覺,列

兵未及成陣,單馬輕走,虜眾因而潰散。斬萬餘級,殺其妻隋義成公主,俘男女十

餘萬,斥土界自陰山至於大漠,遂滅其國。尋獲頡利可汗於別部落,餘眾悉降。太

宗大悅,顧謂侍臣曰:“朕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國家草創,突厥強梁,太

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頡利,朕未嚐不痛心疾首,誌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

味。今者暫動偏師,無往不捷,單於稽顙,恥其雪乎!”群臣皆稱萬歲。尋拜靖光

祿大夫、尚書右仆射,賜實封五百戶。又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征吐穀渾,大破其

國。改封衛國公。及靖身亡,有詔許墳塋製度依漢衛、霍故事,築闕象突厥內燕然

山、吐穀渾內磧石二山,以旌殊績。

虞世南,會稽餘姚人也。貞觀初,太宗引為上客,因開文館,館中號為多士,

鹹推世南為文學之宗。授以記室,與房玄齡對掌文翰。嚐命寫《列女傳》以裝屏風,

於時無本,世南暗書之,一無遺失。貞觀七年,累遷秘書監。太宗每機務之隙,引

之談論,共觀經史。世南雖容貌懦弱,如不勝衣,而誌性抗烈,每論及古先帝王為

政得失,必存規諷,多所補益。及高祖晏駕,太宗執喪過禮,哀容毀悴,久替萬機,

文武百寮,計無所出,世南每入進諫,太宗甚嘉納之,益所親禮。嚐謂侍臣曰:

“朕因暇日,每與虞世南商榷古今。朕有一言之善,世南未嚐不悅;有一言之失,

未嚐不悵恨。其懇誠若此,朕用嘉焉。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憂不治?”太宗嚐稱

世南有五絕: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學,四曰詞藻,五曰書翰。及卒,太宗

舉哀於別次,哭之甚慟。喪事官給,仍賜以東園秘器,贈禮部尚書,諡曰文懿。太

宗手敕魏王泰曰:“虞世南於我,猶一體也。拾遺補闕,無日暫忘,實當代名臣,

人倫準的。吾有小善,必將順而成之;吾有小失,必犯顏而諫之。今其雲亡,石渠、

東觀之中,無複人矣,痛惜豈可言耶!”未幾,太宗為詩一篇,追思往古理亂之道,

既而歎曰:“鍾子期死,伯牙不複鼓琴。朕之此篇,將何所示?”因令起居褚遂良

詣其靈帳讀訖焚之,其悲悼也若此。又令與房玄齡、長孫無忌、杜如晦、李靖等二

十四人,圖形於淩煙閣。

李勣,曹州離狐人也。本姓徐,初仕李密,為左武侯大將軍。密後為王世充所

破,擁眾歸國,勣猶據密舊境十郡之地。武德二年,謂長史郭孝恪曰:“魏公既歸

大唐,今此人眾土地,魏公所有也。吾若上表獻之,則是利主之敗,自為己功,以

邀富貴,是吾所恥。今宜具錄州縣及軍人戶口,總啟魏公,聽公自獻,此則魏公之

功也,不亦可乎?”乃遣使啟密。使人初至,高祖聞無表,惟有啟與密,甚怪之。

使者以勣意聞奏,高祖方大喜曰:“徐勣感德推功,實純臣也。”拜黎州總管,賜

姓李氏,附屬籍於宗正。封其父蓋為濟陰王,固辭王爵,乃封舒國公,授散騎常侍。

尋加勣右武侯大將軍。及李密反叛伏誅,勣發喪行服,備君臣之禮,表請收葬。高

祖遂歸其屍。於是大具威儀,三軍縞素,葬於黎陽山。禮成,釋服而散,朝野義之。

尋為竇建德所攻,陷於建德,又自拔歸京師。從太宗征王世充、竇建德,平之。貞

觀元年,拜並州都督,令行禁止,號為稱職,突厥甚加畏憚。太宗謂侍臣曰:“隋

煬帝不解精選賢良,鎮撫邊境,惟遠築長城,廣屯將士,以備突厥,而情識之惑,

一至於此。朕今委任李勣於並州,遂得突厥畏威遠遁,塞垣安靜,豈不勝數千裏長

城耶?”其後並州改置大都督府,又以勣為長史,累封英國公。在並州凡十六年,

召拜兵部尚書,兼知政事。勣時遇暴疾,驗方雲須灰可以療之,太宗自剪須為其和

藥。勣頓首見血,泣以陳謝。太宗曰:“吾為社稷計耳,不煩深謝。”十七年,高

宗居chun宮,轉太子詹事,加特進,仍知政事。太宗又嚐宴,顧勣曰:“朕將屬以孤

幼,思之無越卿者。公往不遺於李密,今豈負於朕哉!”勣雪涕致辭,因噬指流血。

俄沉醉,禦服覆之,其見委信如此。勣每行軍,用師籌算,臨敵應變,動合事機。

自貞觀以來,討擊突厥、頡利及薛延陀、高麗等,並大破之。太宗嚐曰:“李靖、

李勣二人,古之韓、白、衛、霍豈能及也!”

馬周,博州茌平人也。貞觀五年,至京師,舍於中郎將常何之家。時太宗令百

官上書言得失,周為何陳便宜二十餘事,令奏之,事皆合旨。太宗怪其能,問何,

何對曰:“此非臣所發意,乃臣家客馬周也。”太宗即日召之,未至間,凡四度遣

使催促。及謁見,與語甚悅。令直門下省,授監察禦史,累除中書舍人。周有機辯,

能敷奏,深識事端,故動無不中。太宗嚐曰:“我於馬周,暫時不見,則便思之。”

十八年,曆遷中書令,兼太子左庶子,周既職兼兩宮,處事平允,甚獲當時之譽。

又以本官攝吏部尚書。太宗嚐謂侍臣曰:“周見事敏速,性甚慎至。至於論量人物,

直道而言,朕比任使之,多稱朕意。既寫忠誠,親附於朕,實藉此人,共康時政也。”

第一節求諫第四

太宗威容儼肅,百僚進見者,皆失其舉措。太宗知其若此,每見人奏事,必假

顏色,冀聞諫諍,知政教得失。貞觀初,嚐謂公卿曰:“人欲自照,必須明鏡;主

欲知過,必藉忠臣。主若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敗,豈可得乎?故君失其國,臣

亦不能獨全其家。至於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滅亡,虞世基

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遠,公等每看事有不利於人,必須極言規諫。”

貞觀元年,太宗謂侍臣曰:“正主任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

理。惟君臣相遇,有同魚水,則海內可安。朕雖不明,幸諸公數相匡救,冀憑直言

鯁議,致天下太平。”諫議大夫王珪對曰:“臣聞,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是

故古者聖主必有爭臣七人,言而不用,則相繼以死。陛下開聖慮,納芻蕘,愚臣處

不諱之朝,實願罄其狂瞽。”太宗稱善,詔令自是宰相入內平章國計,必使諫官隨

入,預聞政事。有所開說,必虛己納之。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護短而永愚。隋煬帝好自

矜誇,護短拒諫,誠亦實難犯忤。虞世基不敢直言,或恐未為深罪。昔箕子佯狂自

全,孔子亦稱其仁。及煬帝被殺,世基合同死否?”杜如晦對曰:“天子有諍臣,

雖無道,不失其天下。仲尼稱:‘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世基豈

得以煬帝無道,不納諫諍,遂杜口無言?偷安重位,又不能辭職請退,則與箕子佯

狂而去,事理不同。昔晉惠帝賈後將廢湣懷太子,司空張華竟不能苦爭,阿意苟免。

及趙王倫舉兵廢後,遣使收華,華曰:‘將廢太子日,非是無言,當時不被納用。’

其使曰:‘公為三公,太子無罪被廢,言既不從,何不引身而退?’華無辭以答,

遂斬之,夷其三族。古人有雲:‘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故‘君

子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張華既抗直不能成節,遜言不足全身,王臣之節固已墜矣。

虞世基位居宰輔,在得言之地,竟無一言諫諍,誠亦合死。”太宗曰:“公言是也。

人君必須忠良輔弼,乃得身安國寧。煬帝豈不以下無忠臣,身不聞過,惡積禍盈,

滅亡斯及!若人主所行不當,臣下又無匡諫,苟在阿順,事皆稱美,則君為暗主,

臣為諛臣,君暗臣諛,危亡不遠。朕今誌在君臣上下,各盡至公,共相切磋,以成

治道。公等各宜務盡忠讜,匡救朕惡,終不以直言忤意,輒相責怒。”

貞觀三年,太宗謂司空裴寂曰:“比有上書奏事,條數甚多,朕總粘之屋壁,

出入觀省。所以孜孜不倦者,欲盡臣下之情。每一思政理,或三更方寢。亦望公輩

用心不倦,以副朕懷也。”

貞觀五年,太宗謂房玄齡等曰:“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則濫賞無功,怒則

濫殺無罪。是以天下喪亂,莫不由此。朕今夙夜未嚐不以此為心,恒欲公等盡情極

諫。公等亦須受人諫語,豈得以人言不同己意,便即護短不納?若不能受諫,安能

諫人?”

貞觀六年,太宗以禦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杜正倫、秘書少監虞世南、著作郎

姚思廉等上封事稱旨,召而謂曰:“朕曆觀自古人臣立忠之事,若值明主,便宜盡

誠規諫,至如龍逄、比幹,不免孥戮。為君不易,為臣極難。朕又聞龍可擾而馴,

然喉下有逆鱗。卿等遂不避犯觸,各進封事。常能如此,朕豈慮宗社之傾敗!每思

卿等此意,不能暫忘,故設宴為樂。”仍賜絹有差。

太常卿韋挺嚐上疏陳得失,太宗賜書曰:“所上意見,極是讜言,辭理可觀,

甚以為慰。昔齊境之難,夷吾有射鉤之罪,蒲城之役,勃鞮為斬袂之仇,而小白不

以為疑,重耳待之若舊。豈非各吠非主,誌在無二。卿之深誠,見於斯矣。若能克

全此節,則永保令名。如其怠之,可不惜也。勉勵終始,垂範將來,當使後之視今,

亦猶今之視古,不亦美乎?朕比不聞其過,未睹其闕,賴竭忠懇,數進嘉言,用沃

朕懷,一何可道!”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每閑居靜坐,則自內省,恒恐上不稱天心,下

為百姓所怨。但思正人匡諫,欲令耳目外通,下無怨滯。又比見人來奏事者,多有

怖懾,言語致失次第。尋常奏事,情猶如此,況欲諫諍,必當畏犯逆鱗。所以每有

諫者,縱不合朕心,朕亦不以為忤。若即嗔責,深恐人懷戰懼,豈肯更言!”

貞觀十五年,太宗問魏征曰:“比來朝臣都不論事,何也?”征對曰:“陛下

虛心采納,誠宜有言者。然古人雲:‘未信而諫,則以為謗己;信而不諫,則謂之

屍祿。’但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懷忠直而不能言;疏遠之人,恐不信而

不得言;懷祿之人,慮不便身而不敢言。所以相與緘默,俯仰過日。”太宗曰:

“誠如卿言。朕每思之,人臣欲諫,輒懼死亡之禍,與夫赴鼎鑊、冒白刃,亦何異

哉?故忠貞之臣,非不欲竭誠。竭誠者,乃是極難。所以禹拜昌言,豈不為此也!

朕今開懷抱,納諫諍。卿等無勞怖懼,遂不極言。”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房玄齡等曰:“自知者明,信為難矣。如屬文之士,伎巧

之徒,皆自謂己長,他人不及。若名工文匠,商略詆訶,蕪詞拙跡,於是乃見。由

是言之,人君須得匡諫之臣,舉其愆過。一日萬機,一人聽斷,雖複憂勞,安能盡

善?常念魏征隨事諫正,多中朕失,如明鏡鑒形,美惡必見。”因舉觴賜玄齡等數

人勖之。

貞觀十七年,太宗問諫議大夫褚遂良曰:“昔舜造漆器,禹雕其俎,當時諫者

十有餘人。食器之間,何須苦諫?”遂良對曰:“雕琢害農事,纂組傷女工。首創

奢淫,危亡之漸。漆器不已,必金為之;金器不已,必玉為之。所以諍臣必諫其漸,

及其滿盈,無所複諫。”太宗曰:“卿言是矣。朕所為事,若有不當,或在其漸,

或已將終,皆宜進諫。比見前史,或有人臣諫事,遂答雲‘業已為之’,或道‘業

已許之’,竟不為停改。此則危亡之禍,可反手而待也。”

納諫第五

貞觀初,太宗與黃門侍郎王珪宴語,時有美人侍側,本廬江王瑗之姬也,瑗敗,

籍沒入宮。太宗指示珪曰:“廬江不道,賊殺其夫而納其室,暴虐之甚,何有不亡

者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廬江取之為是邪,為非邪?”太宗曰:“安有殺人而

取其妻,卿乃問朕是非,何也?”珪對曰:“臣聞於《管子》曰:齊桓公之郭國,

問其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惡惡也。’桓公曰:‘若子之

言,乃賢君也,何至於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

所以亡也。’今此婦人尚在左右,臣竊以為聖心是之。陛下若以為非,所謂知惡而

不去也。”太宗大悅,稱為至善,遽令以美人還其親族。

貞觀四年,詔發卒修洛陽之乾元殿以備巡狩。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曰:

陛下智周萬物,囊括四海,令之所行,何往不應?誌之所欲,何事不從?微臣

竊思秦始皇之為君也,藉周室之餘,因六國之盛,將貽之萬葉。及其子而亡,諒由

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勝,神祇不可以親恃。惟當弘儉約,

薄賦斂,慎終始,可以永固。

方今承百王之末,屬凋弊之餘,必欲節之以禮製,陛下宜以身為先。東都未有

幸期,即令補葺;諸王今並出藩,又須營構。興發數多,豈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

也。陛下初平東都之始,層樓廣殿,皆令撤毀,天下翕然,同心欣仰。豈有初則惡

其侈靡,今乃襲其雕麗?其不可二也。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乃事不急之務,成

虛費之勞。國無兼年之積,何用兩都之好?勞役過度,怨讟將起。其不可三也。百

姓承亂離之後,財力凋盡,天恩含育,粗見存立,饑寒猶切,生計未安,三五年間,

未能複舊。奈何營未幸之都,而奪疲人之力?其不可四也。昔漢高祖將都洛陽,婁

敬一言,即日西駕。豈不知地惟土中,貢賦所均,但以形勝不如關內也。伏惟陛下

化凋弊之人,革澆漓之俗,為日尚淺,未甚淳和,斟酌事宜,詎可東幸?其不可五

也。

臣嚐見隋室初造此殿,楹棟宏壯,大木非近道所有,多自豫章采來,二千人拽

一柱,其下施轂,皆以生鐵為之,中間若用木輪,動即火出。略計一柱,已用數十

萬,則餘費又過倍於此。臣聞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眾離;乾元畢工,隋人

解體。且以陛下今時功力,何如隋日?承凋殘之後,役瘡痍之人,費億萬之功,襲

百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於煬帝遠矣。深願陛下思之,無為由餘所笑,則天下幸

甚矣。

太宗謂玄素曰:“卿以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殿卒興,所

謂同歸於亂。”太宗歎曰:“我不思量,遂至於此。”顧謂房玄齡曰:“今玄素上

表,洛陽實亦未宜修造,後必事理須行,露坐亦複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然

以卑幹尊,古來不易,非其忠直,安能如此?且眾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諤諤。可

賜絹二百匹。”魏征歎曰:“張公遂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其利博哉!”

太宗有一駿馬,特愛之,恒於宮中養飼,無病而暴死。太宗怒養馬宮人,將殺

之。皇後諫曰:“昔齊景公以馬死殺人,晏子請數其罪雲:‘爾養馬而死,爾罪一

也。使公以馬殺人,百姓聞之,必怨吾君,爾罪二也。諸侯聞之,必輕吾國,爾罪

三也。’公乃釋罪。陛下嚐讀書見此事,豈忘之邪?”太宗意乃解。又謂房玄齡曰:

“皇後庶事相啟沃,極有利益爾。”

貞觀七年,太宗將幸九成宮,散騎常侍姚思廉進諫曰:“陛下高居紫極,寧濟

蒼生,應須以欲從人,不可以人從欲。然而離宮遊幸,此秦皇、漢武之事,故非堯、

舜、禹、湯之所為也。”言甚切至。太宗諭之曰:“朕有氣疾,熱便頓劇,故非情

好遊幸,甚嘉卿意。”因賜帛五十段。

貞觀三年,李大亮為涼州都督,嚐有台使至州境,見有名鷹,諷大亮獻之。大

亮密表曰:“陛下久絕畋獵,而使者求鷹。若是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

便是使非其人。”太宗下書曰:“以卿兼資文武,誌懷貞確,故委藩牧,當茲重寄。

比在州鎮,聲績遠彰,念此忠勤,豈忘寤寐?使遣獻鷹,遂不曲順,論今引古,遠

獻直言。披露腹心,非常懇到,覽用嘉歎,不能已已,有臣若此,朕複何憂!宜守

此誠,終始若一。《詩》雲:‘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古

人稱一言之重,侔於千金,卿之所言,深足貴矣。今賜卿金壺瓶、金碗各一枚,雖

無千鎰之重,是聯自用之物。卿立誌方直,竭節至公,處職當官,每副所委,方大

任使,以申重寄。公事之閑,宜觀典籍。兼賜卿荀悅《漢紀》一部,此書敘致簡要,

論議深博,極為政之體,盡君臣之義,今以賜卿,宜加尋閱。”

貞觀八年,陝縣丞皇甫德參上書忤旨,太宗以為訕謗。侍中魏征進言曰:“昔

賈誼當漢文帝上書雲雲‘可為痛哭者一,可為長歎息者六。’自古上書,率多激切。

若不激切,則不能起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訕謗,惟陛下詳其可否。”太宗曰:“非

公無能道此者。”令賜德參帛二十段。

貞觀十五年,遣使詣西域立葉護可汗,未還,又令人多齎金帛,曆諸國市馬。

魏征諫曰:“今發使以立可汗為名,可汗未定立,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為意在市

馬,不為專立可汗。可汗得立,則不甚懷恩,不得立,則生深怨。諸蕃聞之,且不

重中國。但使彼國安寧,則諸國之馬,不求自至。昔漢文帝有獻千裏馬者,曰:

‘吾吉行日三十,凶行日五十,鸞輿在前,屬車在後,吾獨乘千裏馬,將安之乎?’

乃償其道裏所費而返之。又光武有獻千裏馬及寶劍者,馬以駕鼓車,劍以賜騎士。

今陛下凡所施為,皆邈過三王之上,奈何至此欲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求

市西域大珠,蘇則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也’陛

下縱不能慕漢文之高行,可不畏蘇則之正言耶?”太宗遽令止之。

貞觀十七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輔上疏陳得失。特賜鍾乳一劑,謂曰:“卿進藥

石之言,故以藥石相報。”

貞觀十八年,太宗謂長孫無忌等曰:“夫人臣之對帝王,多順從而不逆,甘言

以取容。朕今發問,不得有隱,宜以次言朕過失。”長孫無忌、唐儉等皆曰:“陛

下聖化道致太平,以臣觀之,不見其失。”黃門侍郎劉洎對曰:“陛下撥亂創業,

實功高萬古,誠如無忌等言。然頃有人上書,辭理不稱者,或對麵窮詰,無不慚退。

恐非獎進言者。”太宗曰:“此言是也,當為卿改之。”

太宗嚐怒苑西監穆裕,命於朝堂斬之。時高宗為皇太子,遽犯顏進諫,太宗意

乃解。司徒長孫無忌曰:“自古太子之諫,或乘間從容而言。今陛下發天威之怒,

太子申犯顏之諫,誠古今未有。”太宗曰:“夫人久相與處,自然染習。自朕禦天

下,虛心正直,即有魏征朝夕進諫。自征雲亡,劉洎、岑文本、馬周、褚遂良等繼

之。皇太子幼在朕膝前,每見朕心說諫者,因染以成性,故有今日之諫。”

直諫

貞觀二年,隋通事舍人鄭仁基女年十六七,容色絕姝,當時莫及,文德皇後訪

求得之,請備嬪禦,太宗乃聘為充華。詔書已出,策使未發。魏征聞其已許嫁陸氏,

方遽進而言曰:“陛下為人父母,撫ai百姓,當憂其所憂,樂其所樂。自古有道之

主,以百姓之心為心,故君處台榭,則欲民有棟宇之安;食膏粱,則欲民無饑寒之

患;顧嬪禦,則欲民有室家之歡。此人主之常道也。今鄭氏之女,久已許人,陛下

取之不疑,無所顧問,播之四海,豈為民父母之道乎?臣傳聞雖或未的,然恐虧損

聖德,情不敢隱。君舉必書,所願特留神慮。”太宗聞之大驚,手詔答之,深自克

責,遂停策使,乃令女還舊夫。左仆射房玄齡、中書令溫彥博、禮部尚書王珪、禦

史大夫韋挺等雲:“女適陸氏,無顯然之狀,大禮既行,不可中止。”又陸氏抗表

雲:“某父康在日,與鄭家往還,時相贈遺資財,初無婚姻交涉親戚。”並雲:

“外人不知,妄有此說。”大臣又勸進。太宗於是頗以為疑,問征曰:“群臣或順

旨,陸氏何為過爾分疏?”征曰:“以臣度之,其意可識,將以陛下同於太上皇。”

太宗曰:“何也?”征曰:“太上皇初平京城,得辛處儉婦,稍蒙寵遇。處儉時為

太子舍人,太上皇聞之不悅,遂令出東宮為萬年縣,每懷戰懼,常恐不全首領。陸

爽以為陛下今雖容之,恐後陰加譴謫,所以反複自陳,意在於此,不足為怪。”太

宗笑曰:“外人意見,或當如此。然朕之所言,未能使人必信。”乃出敕曰:“今

聞鄭氏之女,先已受人禮聘,前出文書之日,事不詳審,此乃朕之不是,亦為有司

之過。授充華者宜停。”時莫不稱歎。

貞觀三年,詔關中免二年租稅,關東給複一年。尋有敕:“已役已納,並遣輸

納,明年總為準折。”給事中魏征上書曰:“伏見八月九日詔書,率土皆給複一年,

老幼相歡,或歌且舞。又聞有敕,丁已配役,即令役滿折造,餘物亦遣輸了,待明

年總為準折。道路之人,鹹失所望。此誠平分百姓,均同七子。但下民難與圖始,

日用不足,皆以國家追悔前言,二三其德。臣竊聞之,天之所輔者仁,人之所助者

信。今陛下初膺大寶,億兆觀德。始發大號,便有二言,生八表之疑心,失四時之

大信。縱國家有倒懸之急,猶必不可,況以泰山之安,而輒行此事!為陛下為此計

者,於財利小益,於德義大損。臣誠智識淺短,竊為陛下惜之。伏願少覽臣言,詳

擇利益。冒昧之罪,臣所甘心。”

簡點使右仆射封德彝等,並欲中男十八已上,簡點入軍。敕三四出,征執奏以

為不可。德彝重奏:“今見簡點者雲,次男內大有壯者。”太宗怒,乃出敕:“中

男已上,雖未十八,身形壯大,亦取。”征又不從,不肯署敕。太宗召征及王珪,

作色而待之,曰:“中男若實小,自不點入軍;若實大,亦可簡取。於君何嫌?過

作如此固執,朕不解公意!”征正色曰:“臣聞竭澤取魚,非不得魚,明年無魚;

焚林而畋,非不獲獸,明年無獸。若次男已上,盡點入軍,租賦雜徭,將何取給?

且比年國家衛士,不堪攻戰。豈為其少?但為禮遇失所,遂使人無鬥心。若多點取

人,還充雜使,其數雖眾,終是無用。若精簡壯健,遇之以禮,人百其勇,何必在

多?陛下每雲,我之為君,以誠信待物,欲使官人百姓,並無矯偽之心。自登極已

來,大事三數件,皆是不信,複何以取信於人?”太宗愕然曰:“所雲不信,是何

等也?”征曰:“陛下初即位,詔書曰:‘逋租宿債,欠負官物,並悉原免。’即

令所司,列為事條,秦府國司,亦非官物。陛下自秦王為天子,國司不為官物,其

餘物複何所有?又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給複一年。百姓蒙恩,無不歡悅。更有敕

旨:‘今年白丁多已役訖,若從此放免,並是虛荷國恩,若已折已輸,令總納取了,

所免者皆以來年為始。’散還之後,方更征收,百姓之心,不能無怪。已征得物,

便點入軍,來年為始,何以取信?又共理所寄,在於刺史、縣令,常年貌稅,並悉

委之。至於簡點,即疑其詐偽。望下誠信,不亦難乎?”太宗曰:“我見君固執不

已,疑君蔽此事。今論國家不信,乃人情不通。我不尋思,過亦深矣。行事往往如

此錯失,若為致理?”乃停中男,賜金甕一口,賜珪絹五十匹。

貞觀五年,治書侍禦史權萬紀、侍禦史李仁發,俱以告訐譖毀,數蒙引見,任

心彈射,肆其欺罔,令在上震怒,臣下無以自安。內外知其不可,而莫能論諍。給

事中魏征正色而奏之曰:“權萬紀、李仁發並是小人,不識大體,以譖毀為是,告

訐為直,凡所彈射,皆非有罪。陛下掩其所短,收其一切,乃騁其奸計,附下罔上,

多行無禮,以取強直之名。誣房玄齡,斥退張亮,無所肅厲,徒損聖明。道路之人,

皆興謗議。臣伏度聖心,必不以為謀慮深長,可委以棟梁之任,將以其無所避忌,

欲以警厲群臣。若信狎回邪,猶不可以小謀大,群臣素無矯偽,空使臣下離心。以

玄齡、亮之徒,猶不可得伸其枉直,其餘疏賤,孰能免其欺罔?伏願陛下留意再思。

自驅使二人以來,有一弘益,臣即甘心斧鉞,受不忠之罪。陛下縱未能舉善以崇德,

豈可進奸而自損乎?”太宗欣然納之,賜征絹五百匹。其萬紀又奸狀漸露,仁發亦

解黜,萬紀貶連州司馬。朝廷鹹相慶賀焉。

貞觀六年,有人告尚書右丞魏征,言其阿黨親戚。太宗使禦史大夫溫彥博案驗

其事,乃言者不直。彥博奏稱,征既為人所道,雖在無私,亦有可責。遂令彥博謂

征曰:“爾諫正我數百條,豈以此小事,便損眾美。自今已後,不得不存形跡。”

居數日,太宗問征曰:“昨來在外,聞有何不是事?”征曰:“前日令彥博宣敕語

臣雲:‘因何不存形跡?’此言大不是。臣聞君臣同氣,義均一體。未聞不存公道,

惟事形跡。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則邦國之興喪,或未可知!”太宗瞿然改容曰:

“前發此語,尋已悔之,實大不是,公亦不得遂懷隱避。”征乃拜而言曰:“臣以

身許國,直道而行,必不敢有所欺負。但願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太

宗曰:“忠良有異乎?”征曰:“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

疆。忠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並喪,獨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遠矣。”太

宗曰:“君但莫違此言,我必不忘社稷之計。”乃賜絹二百匹。

貞觀六年,匈奴克平,遠夷入貢,符瑞日至,年穀頻登。嶽牧等屢請封禪,群

臣等又稱述功德,以為“時不可失,天不可違,今行之,臣等猶謂其晚”。惟魏征

以為不可。太宗曰:“朕欲得卿直言之,勿有所隱。朕功不高耶?”曰:“高矣。”

“德未厚耶?”曰::厚矣。”“華夏未安耶?”曰:“安矣。”“遠夷未慕耶?”

曰:“慕矣。”“符端未至耶?”曰:“至矣。”年穀未登耶?”曰:“登矣。”

然則何為不可?”對曰:“陛下功高矣,民未懷惠。德厚矣,澤未旁流。華夏安矣,

未足以供事。遠夷慕矣,無以供其求。符端雖臻,而罻羅猶密。積歲豐稔,而倉廩

尚虛。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遠譬,且借近喻於人。有人長患疼痛,不能任持,

療理且愈,皮骨僅存,便欲負一石米,日行百裏,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

陛下為之良醫,除其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陛下東

封,萬國鹹萃,要荒之外,莫不奔馳。今自伊、洛之東,暨乎海、岱,萑莽巨澤,

茫茫千裏,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寧可引彼戎狄,示以虛弱?

竭財以賞,未厭遠人之望;加年給複,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之災,風雨之變,

庸夫邪議,悔不可追。豈獨臣之誠懇,亦有輿人之論。”太宗稱善,於是乃止。

貞觀七年,蜀王妃父楊譽,在省競婢,都官郎中薛仁方留身勘問,未及予奪。

其子為千牛,於殿庭陳訴雲:“五品以上非反逆不合留身,以是國親,故生節目,

不肯決斷,淹留歲月。”太宗聞之,怒曰:“知是我親戚,故作如此艱難。”即令

杖仁方一百,解所任官。魏征進曰:“城狐社鼠皆微物,為其有所憑恃,故除之猶

不易。況世家貴戚,舊號難理,漢、晉以來,不能禁禦,武德之中,以多驕縱,陛

下登極,方始蕭條。仁方既是職司,能為國家守法,豈可枉加刑罰,以成外戚之私

乎!此源一開,萬端爭起,後必悔之,將無所及。自古能禁斷此事,惟陛下一人。

備豫不虞,為國常道,豈可以水未橫流,便欲自毀堤防?臣竊思度,未見其可。”

太宗曰:“誠如公言,向者不思。然仁方輒禁不言,頗是專權,雖不合重罪,宜少

加懲肅。”乃令杖二十而赦之。

貞觀八年,左仆射房玄齡、右仆射高士廉於路逢少府監竇德素,問北門近來更

何營造。德素以聞。太宗乃謂玄齡曰:“君但知南衙事,我北門少有營造,何預君

事?”玄齡等拜謝。魏征進曰:“臣不解陛下責,亦不解玄齡、士廉拜謝。玄齡既

任大臣,即陛下股肱耳目,有所營造,何容不知?責其訪問官司,臣所不解。且所

為有利害,役工有多少,陛下所為善,當助陛下成之;所為不是,雖營造,當奏陛

下罷之。此乃君使臣、臣事君之道。玄齡等問既無罪,而陛下責之,臣所不解;玄

齡等不識所守,但知拜謝,臣亦不解。”太宗深愧之。

貞觀十年,越王,長孫皇後所生,太子介弟,聰敏絕倫,太宗特所寵異。或言

三品以上皆輕蔑王者,意在譖侍中魏征等,以激上怒。上禦齊政殿,引三品已上入

坐定,大怒作色而言曰:“我有一言,向公等道。往前天子,即是天子,今時天子,

非天子耶?往年天子兒,是天子兒,今日天子兒,非天子兒耶?我見隋家諸王,達

官已下,皆不免被其躓頓。我之兒子,自不許其縱橫,公等所容易過,得相共輕蔑。

我若縱之,豈不能躓頓公等!”玄齡等戰栗,皆拜謝。征正色而諫曰:“當今群臣,

必無輕蔑越王者。然在禮,臣、子一例,《傳》稱,王人雖微,列入諸侯之上。諸

侯用之為公,即是公;用之為卿,即是卿。若不為公卿,即下士於諸侯也。今三品

以上,列為公卿,並天子大臣,陛下所加敬異。縱其小有不是,越王何得輒加折辱?

若國家紀綱廢壞,臣所不知。以當今聖明之時,越王豈得如此。且隋高祖不知禮義,

寵樹諸王,使行無禮,尋以罪黜,不可為法,亦何足道?”太宗聞其言,喜形於色,

謂群臣曰:“凡人言語理到,不可不伏。朕之所言,當身私愛;魏征所論,國家大

法。朕向者忿怒,自謂理在不疑,及見魏征所論,始覺大非道理。為人君言,何可

容易!”召玄齡等而切責之,賜征絹一千匹。

貞觀十一年,所司奏淩敬乞貸之狀,太宗責侍中魏征等濫進人。征曰:“臣等

每蒙顧問,常具言其長短。有學識,強諫諍,是其所長;愛生活,好經營,是其所

短。今淩敬為人作碑文,教人讀《漢書》,因茲附托,回易求利,與臣等所說不同。

陛下未用其長,惟見其短,以為臣等欺罔,實不敢心伏。”太宗納之。

貞觀十二年,太宗謂魏征曰:“比來所行得失政化,何如往前?”對曰:“若

恩威所加,遠夷朝貢,比於貞觀之始,不可等級而言。若德義潛通,民心悅服,比

於貞觀之初,相去又甚遠。”太宗曰:“遠夷來服,應由德義所加。往前功業,何

因益大?”征曰:“昔者四方未定,常以德義為心。旋以海內無虞,漸加驕奢自溢。

所以功業雖盛,終不如往初。”太宗又曰:“所行比往前何為異?”征曰:“貞觀

之初,恐人不言,導之使諫。三年已後,見人諫,悅而從之。一二年來,不悅人諫,

雖黽勉聽受,而意終不平,諒有難色。”太宗曰:“於何事如此?”對曰:“即位

之初,處元律師死罪,孫伏伽諫曰:‘法不至死,無容濫加酷罰。’遂賜以蘭陵公

主園,直錢百萬。人或曰:‘所言乃常事,而所賞太厚。’答曰:‘我即位來,未

有諫者,所以賞之。’此導之使言也。徐州司戶柳雄於隋資妄加階級。人有告之者,

陛下令其自首,不首與罪。遂固言是實,竟不肯首。大理推得其偽,將處雄死罪,

少卿戴胄奏法止合徒。陛下曰:‘我已與其斷當訖,但當與死罪。’胄曰:‘陛下

既不然,即付臣法司。罪不合死,不可酷濫。’陛下作色遣殺,胄執之不已,至於

四五,然後赦之。乃謂法司曰:‘但能為我如此守法,豈畏濫有誅夷。’此則悅以

從諫也。往年陝縣丞皇甫德參上書,大忤聖旨,陛下以為訕謗。臣奏稱上書不激切,

不能起人主意,激切即似訕謗。於時雖從臣言,賞物二十段,意甚不平,難於受諫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