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吳紹霆在大校場東側的空地上向第二標第三營指導站軍姿的要點。在此之前他已經對第二標第一營和第二營進行了指導。雖然連續重複著同一套內容,心中感到十分枯燥和乏味,但對於他來說這還遠遠沒有到達自己的性子底線。
“注意,你們放手的位置,要中指貼緊褲子的中縫線。自己低頭先把褲子中縫線找到,看到了嗎?中指貼緊。”
“雙腿繃直,你要是感到小腿和大腿的肌肉很僵硬,並且開始發酸發脹了,那就對了。”
“收腹挺胸,目光直視你前麵一個人的後腦勺,肩膀稍微向後張開。你們給我記住,你們胸口的衣服不準起褶子,如果起褶子就表示你肩膀張開的不夠標準。”
吳紹霆站在最前麵,一邊大聲含著,一邊親自示範給士兵們看。
第三營的眾軍官則站在一旁觀摩,他們到時候雖然不必參與步操,但是卻要緊跟著部隊負責督導命令,照樣是不容出錯的。此外他們現在記下吳紹霆的軍姿標準,明天還有一天時間可以再鞏固訓練一下,多多少少有點效果的。
在口頭教導和親身示範之後,吳紹霆走進了士兵隊伍行列中,來視察這些士兵的動作。
“你是騎兵嗎?媽的,跨給我收起來!”
“你,腳!呈八字形,‘八’怎麽寫?他媽的不識字就算了,你不識數嗎?那每個月軍餉要不要少給你兩錢銀子!”
“挺胸,再挺!他媽的你駝背嗎?胸口的衣服不準有褶子!”
“你的眼睛在看哪裏呢?目光直視前方,盯著他的後腦勺!再他媽的亂看,把你眼珠子扣下來!”
吳紹霆一下午都沒喝水,現在嘴皮子都幹燥的磨破皮了。他擦了一下汗水,砸了砸舌頭,臉上沒有任何埋怨之色,依然認真的檢查士兵們的軍姿。
然而吳紹霆並不知道,大校場外圍的跑道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好幾個人影。
因為這是抵達廣州的第二天,馮國璋身為審閱軍官團主席,門麵上的功夫還是要做一做的。所以他從早上到下午,都是親自執行訪查工作,表現的兢兢業業,十分認真。
此時段祺瑞也陪著馮國璋一起,身後跟著兩個衛兵以及幾位陸軍衙門的官員。
他們停在了跑道這邊,看著不遠處吳紹霆訓導第三營士兵的情形,兩個人不由的都顯得有些疑惑不解起來了。
“王大人,那位正在訓斥士兵的年輕人是誰呀?我早上看到在訓第二標第一營,正午又看到他在訓第二標的第二營,現在竟然還在訓第三營?他是第二標的總訓練官麽?”馮國璋負著手,十分好奇的問了道。
陪在馮國璋左邊的正是將軍秘書官王長齡,他笑嗬嗬的解釋了道:“他名叫吳紹霆,字震之,以前是第一標的代理總訓練官,現在擔任第一標第一營管帶。”
馮國璋不由樂了起來,怪道:“他既是第一標第一營管帶,為何今日竟要為第二標來訓導呢?難道第二標沒有訓練官嗎?”
王長齡笑道:“馮大人有所不知,這位吳震之是去年剛從德國留學歸來,對練兵之道頗為擅長。去年十月在吳震之擔任第一標總訓練官,親自督導第一標的訓練,一度在廣州引為熱議。他還誇下海口,由他訓練的第一標是廣州最強陸軍。”
馮國璋怔了怔,隨即哈哈笑了起來。
一旁段祺瑞同樣也笑得不行,好不容易再平靜下來,歎道:“這年輕人口氣還真大呀。”
王長齡看出馮國璋和段祺瑞笑容中有幾分譏誚,於是連忙解釋道:“馮大人,段大人,吳震之這番言論雖然欠妥,可是也確實並非虛言。等到後天正式檢閱開始時,兩位大人一定會目睹到第一標嚴正的風采。”
“是嗎?這麽說這位吳管帶確實是一位能人?”段祺瑞懷疑的問道。對於他來說,大清新式陸軍之中除了北洋六鎮之外,絕不會再有第七支部隊能夠值得稱讚。廣州二十四鎮一共才五千人不到,而且相當一部分軍官之職尚且空置,武器裝備也極為落後,單單從這幾點來看,這次檢閱已經可以得出結論了。
“確實如此,我們將軍大人對他很是器重。而且廣州城內不管新軍還是舊軍,但凡見過第一標訓練情況的人,都深感認同。”王長齡點頭說道。
馮國璋仔細觀察了不遠處第三營的訓練情況,這時候第三營上下已經初具陣勢,經過調教之後的站姿看上去十分精神。當然單單這一小會兒他看不出更深層的所以然來,隻是從早上到現在,這位吳姓青年軍官都是這麽刻苦認真,不得不讓自己感到欣賞。
“嗯,看來後天的檢閱我要好好留意一下第一標的表現了。”他緩緩的說道。
“甫公,你還真是看得起這個年輕人呀。我大清留洋的人才多得是,真正有能力的人,可都在咱們北邊呢。”段祺瑞陰陽怪氣的笑著道。
一旁幾個廣州陸軍衙門的官員臉色都不好看,這位段大人說話也太不遮掩了一些,竟然都比那吳紹霆還要狂妄呢。不過他們深知段祺瑞是有恃無恐,北洋六鎮無論是編製還是訓練,又或者是裝備,沒有一樣不是全國第一的,北洋派係的人態度傲慢那是情理之中。
“芝泉老弟,你這話可就錯了,什麽南邊什麽北邊,不都是我大清嗎?嗬嗬,我很欣賞這年輕人,有衝勁有氣魄,我大清就是需要這樣的後起之秀呢。”馮國璋一副和顏悅色的笑著說道,看上去倒真的露出了幾分讚賞之態。
段祺瑞隻是諱莫如深的笑著,不再多說什麽。
這時,王長齡看出馮國璋是一個好說話的人,於是又湊上去說了道:“其實還有一件事,馮大人或許會感興趣。說來這位吳震之就是昔日第五鎮統製官吳長純的堂侄,也是吳筱公的堂侄孫呢。吳震之前往德國留學,正是由吳大將軍親自保薦的。”
馮國璋和段祺瑞聽到這裏,不由都起了興趣。北洋派是很講究血統的,或者說清末民初的軍閥派係都是以血統來拉幫結派。當然這個血統未必是指血緣關係,哪怕是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省區,都能算是一脈人。
“哦,是嗎?”馮國璋略微詫異的說道,轉而看了段祺瑞一眼,“芝泉老弟,沒想到今日還巧遇故人之後呀!”
吳長純是北洋派的老輩人物了,可以說是李鴻章時代北洋派的中堅力量。論輩份來算,馮國璋和段祺瑞都還要比吳長純略低半個檔次。雖然這位吳長純老將軍已經去世,而且馮國璋、段祺瑞等第二代北洋派與其又不曾有什麽深厚交情,但是無論如何都是要有懷舊之心,哪怕是做做表麵功夫都是應該的。
“嗬嗬,甫公,我就說了嗎,我大清有能力的人才可都是北邊的呢。”段祺瑞頗有深意的笑了道。
“好的很,有空我還是要見見這位吳震之呢。”馮國璋微笑著說道。
王長齡總有一種自討沒趣的感覺,他本來是想在兩位北洋實權派麵前誇獎一下吳紹霆,但目的僅僅隻是向馮、段二人展示一下南方軍事人才的素養。沒想到說來說去,還是扯到了北邊去了,真是吃力不討好。
“甚好,甚好,我們就不多打擾第三營練兵了,去其他地方看看吧。”馮國璋繼而說道。
吳紹霆一直都沒有留意到這兩位風雲人物出現,他忙了將近兩個小時,天色漸漸暗淡,不得不結束了第三營的臨時補訓工作。臨解散之前,他向第三營發表了一番簡單的講話,希望諸位同仁齊心協力,為二十四鎮爭光。
之後,第三營的幾個長官上前來說了一番客套話。
吳紹霆笑著應付了過去,與眾人握了握手,就獨自一個人離開了。
在西郊軍營裏,吳紹霆已經習慣了一個人來一個人去,除非是公務需要時才會讓副官陪同自己一起。他從第二標第三營這邊離開之後,直接穿過了西郊大校場向自己的宿舍走去。然而就在經過大校場的正操場時,忽然看到前方有四個人影正在慢悠悠的散步。
初春的天色依然暗得較早,昏昏沉沉之下,一時看不清楚這四個人是誰。
吳紹霆見對方前進的方向與自己一致,索性早上去打一個招呼,也不失一個軍官的禮儀。
剛剛走進時,他依稀看出來這四個人的軍裝不是二十四鎮的,對方的軍服雖然較舊,可是材質要比二十四鎮的好多了。他很快就猜出來,難道是檢閱軍官團的人?
再走進了幾步,還沒來得及開口打招呼,卻隱隱約約聽到了前麵談話的聲音。
“這麽說,日本人已經答應支持宮保大人了?”一個蒼邁的聲音說道。
“是,在天津的時候我就已經與西園寺先生交談過,他轉達了伊藤首相的承諾,無論清廷局勢如何,日本方麵都會首先考慮袁宮保在國內的地位。”另一個人緩緩的說道。
“那樣就好。這次廣州行程結束之後,你就轉道北上去河北,親自與宮保大人商量下一步的計劃。北邊你放心,我會看著的。”
“甫公出馬,我自然放心了,嗬嗬。”
吳紹霆聽到這裏,馬上就辨認出了談話兩人的身份,這不是正是馮國璋和段祺瑞嗎?他雖然隻聽了這半截對話,可是已經弄明白了為什麽段祺瑞會跟著馮國璋一起南下來到廣州,原來段祺瑞是借軍官團的掩護,秘密與袁世凱會麵。
慈溪與光緒去世之後,袁世凱迫於清廷壓力,被迫辭去所有職務,回到河南老家過著寓公的生活。當然對於這個梟雄來說,這一切都隻不過是假象,他的親信依然掌控著北洋軍政大權,隻要自己願意,隨時都能呼風喚雨。
吳紹霆不知道北洋派內部正在策劃什麽計劃,不過北邊的局勢對南方來說,並沒有多大的影響。按照他對曆史的了解,一直到1911年大革命之前北方依然是趨於穩定的。至於北洋派與日本關係密切,這本來就是列強扶持在華權益代表的手段了。
他覺得自己沒必要再偷聽,讓馮國璋和段祺瑞發現了,隻怕還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當即,他在距離十幾米時就大聲的喚了道:“是馮大人和段大人嗎?”
前麵四個人立刻停了下來,談話聲也戛然而止。兩個衛兵最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在發現不是什麽可疑人士之後,也就稍微退閃到了一邊。馮國璋和段祺瑞在看到來者竟然是吳紹霆時,兩個人有些疑惑的對視了一眼,不過隨即都露出了平淡的笑容。
“吳震之?”馮國璋嗬嗬的說道。
“馮大人認識卑職?”吳紹霆走上了前來,向兩位大人行了一禮。
“嗬嗬,我們今天在大校場這邊見了你好幾次了,將軍辦公室的王秘書官介紹了你。你給我們的印象很深刻呀。”馮國璋和顏悅色的說道,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一個軍閥頭目,僅僅是一個尋常的老人罷了。
“聽說你是吳老將軍的堂侄呀?”一旁的段祺瑞淺笑的問道。
“在下祖籍安徽,幼時宗親聚會時,確實見過吳老將軍。後來承蒙堂叔照顧,在下才能順利進入陸軍學堂學習,後又遠渡重洋留學德國。”吳紹霆不吭不卑的回答了道。
“不管怎麽說,你也是故人之後呀。我與段大人以前時常與吳老將軍有來往的,不過吳老將軍為人低調,向來不曾多提及家中子弟的事。若不然你留學歸國時,應該將你調往北邊去任職呢,畢竟你與北邊有頗深的淵源,日後也容易有所建樹!”馮國璋歎息的說道。
吳紹霆不知道馮國璋是否發自內心,他從對方的神色上一點都看不出破綻,這位老人城府之深可見一斑。他笑著感謝了道:“多謝馮大人了,不過卑職在廣州如今也很順利,將軍大人對卑職頗為器重,不到一年時間卑職已經升任管帶了。”
段祺瑞怪笑了起來,說道:“年輕人呀,要學著目光長遠一些才是呢。如今旗人已經江河日落,一點小恩小惠就這般感恩戴德。唉,讓我怎麽說呢?你要記住你自己身上流著什麽血統呢!”
吳紹霆怔了怔,這位段大人說話怎麽那麽像革命黨呢?他雖然不清楚晚清時期滿漢關係的發展,但是就現在看來,連身任清廷要職的段祺瑞都能說出這番話來,大局勢已然不難猜測了。他覺得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所以就沉默不語了。
馮國璋出來打圓場了,他略帶嚴肅的看了段祺瑞一眼,說道:“芝泉老弟,你這番話就有些過了。人各有誌,不管北方還是南方,這不都是我大清國嗎?既然震之小兄弟希望留在南方,這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說完,有轉向吳紹霆深意的笑道:“震之,雖然段大人之言浮誇了一些,不過有一些大道理你應該懂的。國家需要你們這些敢作敢為的年輕人,日後若有機會來北方,大可來找我。既是故人之後,自當提攜照顧一番呢。嗬嗬。”
吳紹霆心中感歎,這句話聽上去還真是舒坦,如果早先自己不是在廣州陸軍衙門報道,直接北上去投靠北洋,或許那邊的發展會更迅速一些。不過沒有什麽事是絕對的,北方既然是中國政治核心,波詭雲譎、暗流激烈,自己一個小蝦米一不小心說不定就石沉大海了。
他故作感動之態,向馮國璋再次行了一禮,說道:“多謝馮大人器重,卑職必然銘記在心,馮大人之知遇,卑職沒齒不忘。”
客套了一陣之後,吳紹霆知道馮國璋與段祺瑞還有私事要談,索性就告辭先走一步了。
待到吳紹霆離去之後,段祺瑞嗤笑了起來,對馮國璋說道:“甫公,你這老人的脾氣還真是讓人不敢恭維呀。現在的年輕人可不比我們那一代的年輕人了,過些年之後都不知道這大清國會被他們折騰成什麽樣。”
馮國璋嗬嗬笑道:“芝泉老弟,年輕人畢竟是我中國未來之希望,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不給他們希望,他們怎麽給國家希望呢?說真的,這位吳震之我還是很欣賞的,單單看他的氣質我就知道此子絕非池中之物。難道芝泉老弟就沒發現他身上的不同之處嗎?”
段祺瑞歎了一口氣,臉色卻閃過了一絲冷意,說道:“我隻看出這小子是一隻狐狸。”
馮國璋饒有興趣的看了段祺瑞一眼,道:“哦?”
段祺瑞嘿然一笑,道:“難道甫公不覺得這年輕人很會隱藏嗎?”
馮國璋哈哈笑了起來,對著段祺瑞搖晃了一下手指,歎道:“芝泉老弟果然會看人呀。沒錯,吳震之氣宇不凡,身上有一種很強勢的氣息。但是這年輕人卻故意在掩飾這種強勢。現在但凡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滿族氣數將盡,難道他這個留洋歸來的人看不出來?裝的。”
段祺瑞怪道:“既然甫公都看出來了,為什麽還這麽客氣?我最不喜歡裝模作樣之人了。”
馮國璋緩緩搖著頭說道:“像這樣的年輕人,能收歸己用則能事半功倍,若不能,將來隻怕會另有風波了。”
段祺瑞沉思了片刻,不得不緩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