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7日,國會大選第一天。
一大早楊度換了一身新裝來到袁世凱的大總統府邸,等到下人領他入了袁世凱的書房,陳宦赫然已經坐在那裏品了半杯茶。袁世凱在低頭處理文件,看他眉頭輕皺的樣子,不知道是為了這今個就要掀開的大選煩心,還是正在一心處理文件。總之連他來了也好似沒有發現一般!
袁世凱麾下,陳宦跟他關係最差,兩人都是袁世凱麾下最高智慧,筆杆子也都刷得非常自如。但是似乎有些文人相輕,打從第一次見了麵就互相瞧不起。
楊度看去的時候,陳宦勉強跟他點了個頭,他也見怪不怪,往旁邊拉著一張板凳坐下,順便將有些凍僵的手放在炭盆上烤著,倒也顯得怡然。
“皙子,你來了!”
那邊的袁世凱已停了辦公,他伸了伸懶腰,本想喝口水潤潤喉,但是端起茶杯卻發現碗中的參茶已經涼透了,眉頭才剛皺起,一旁陳宦便十分機靈的站起身來,同一旁的爐子上拎起一直都在溫著的水壺,為他添了些熱水。
袁世凱笑著點了點頭,端起熱茶飲了一口,才道:“今早仲公(李經羲)遣人送來一幅畫,請我做題跋,說的是等過會大選之後掛在參議院內留作鎮宅,本來我的字是拿不出手的。可盛情難卻,到底還是厚著臉皮寫了幾行字。”
李經羲,辛亥革命前就任雲貴總督,地位與袁世凱一般尊崇,乃是李鴻章三弟李鶴章之子。袁世凱本來跟他交情隻能算是一般,隻是李鴻章倒了之後李家以前的政敵尤其是來自皇族的那些宗貴折騰的厲害,兩人又都是漢臣,最後才私下有了聯係,彼此互通關係,免得給人個個擊破了。當年袁世凱‘犯了足疾’,滿朝文武、地方盟友之中隻有這李經羲站出來為他勸阻朝廷,袁世凱記下了他的好,辛亥革命後他給黨人攆出了雲貴之後便將他從安徽老家接到了北京。這一次更是投桃報李,暗示參眾兩院要給他留個位子。
陳宦、楊度都是袁世凱的心腹,這裏邊的事情在北洋內部並不算是秘密,他們都知道。但也知袁世凱叫他們幾人過來並不是為了賣弄書法,於是也沒接口。隻是放下茶站起身,垂手而立,等他說話。
袁世凱在屋內閑走了幾步,才指外頭,說道:“屋裏太悶,還是去花園走走。這總統府你們也來了不少趟了,當知道屋內沒有什麽景觀可看,獨獨幾株梅花罷了。可惜南方聽說已經花香撲鼻,但是咱們這裏卻還沒到開花節。不然。梅花樹下指點江山。卻也別有一番滋味。”一行人出了書房,穿過跨院便到了後花園。選了個石亭,幾個仆役搬來檀木屏風圍了一圈。在屏風立擺了幾個火盆,倒也沒那麽冷了。而且熱氣蒸騰之下那檀香愈發烈起來,熏的人如癡如醉。
“可惜智庵他們都要忙著大選的事情來不了,否則,咱們一群人坐在一起聊聊,倒也分外親切!”
袁世凱感慨了幾句,陳宦、楊度跟著幹笑,隻是眼巴巴的等他開口,不知道一大清早請他們過來是為了什麽!
“不必那麽拘謹,你二人可知道我這一大清早把你們叫來是為了什麽?”
袁世凱自作感慨了一陣,這才發現陳宦、楊度兩人挨著坐在一起十分不自在,輕輕搖了搖頭,問道。
陳宦笑道:“大總統邀我等前來,想必必是經國大事,洗耳恭聽!”
他是個聰明人,腦袋一轉便想到了恐怕不是跟國會大選有關便是跟那位盤臥西部的年輕人有關了,因為跟洋人的貸款現在袁世凱已經吩咐內閣去負責了,趙秉鈞表現的十分得體,內閣事務無論大小都要先來大總統府匯總之後方才去辦,無疑對於喜歡攬權的袁世凱而言他表現的不錯,所以,現在他已經由明麵隱身幕後,現在換成在幕後操控大借款了。這樣,即便有什麽罵名,也有下麵給他擔著。大選的事情也有趙秉鈞跟梁啟超跟緊,今個才是大選第一天,有什麽情況也要等到幾天後才能知道,這麽一想,那麽...
“莫非那人又不安分了?”
楊度可沒他那麽多的心思,他想到了從來都不掩飾,這不,也是直接了當的詢問。
袁世凱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剛剛鬧出了那麽大的事情,若不是咱們還沒做好跟他大打出手的準備,現在哪還有他猖狂。最近他在地方倒是安分,隻是他來了一封電報,讓我有些遲疑!”
他從從袖筒裏摸出一封電報,遞給了離他更近一點的楊度,讓陳宦臉上微微有些不好看,隻是一閃而過。
楊度接過快速的瀏覽完,又把電報遞給陳宦,麵上掩不住的驚訝:“這李易之到底要做什麽?”
也難怪他驚訝了,袁世凱在接到這封電報的時候,心中也是掩不住的為李漢的手段震驚,更別提楊度他們了。
陳宦一看,手上微微一抖,險些沒有拿穩那封電報,快速看完之後,他的大腦也是全力發動起來,就是為了弄明白,這李易之到底在想什麽!
電報上麵什麽內容,其實倒也簡單,不過是說共和黨完全放棄本次國會大選,並且讓出治下五省內的全部席位來換一個眾議院議長位子加中央通過兩份計劃方案。
三個人三個腦袋,這份電報中看到的東西也完全不一樣。陳宦盯著國會大選,整個人精力都在國會大選之上,自然一上來便開始端量著拿眾議院的議長位子來換共和*出本屆大選是否合適,反倒忽略了李漢希望中央通過的兩份計劃方案。
參眾兩院的議長,其實袁世凱心中都已經有了‘人選’,都是自己人。隻不過也不是不能拿出來做交易的,隻是,他有些擔心李漢要提出來希望中央通過的兩份計劃方案到底是什麽,他隻在電報上寫了個名字,但是光看名字就知道十分不凡了,尤其是那個‘生產建設兵團’!
楊度素好把握人心,說明白點他最喜歡什麽事情都往多裏想,站起來走了一陣,第一次感覺自己也有些迷糊了!
楊度素好把握人心,說明白點他最喜歡什麽事情都往多裏想,站起來走了一陣,第一次感覺自己也有些迷糊了!
袁世凱也還沒弄清楚李漢到底打的什麽注意,隻好道:“你們兩個也看到了,他這倒是獅子大開口啊。”
楊度理了理思緒,舉起手裏那封電報,說道:“如今西部大半落入他之手中,民間現在多有喚他西王之聲。照理說,他手上握有近十萬雄兵,且背後又有洋人支持,即便是為了平息前段時間的鬧劇,倒也不必完全放棄國會大選,明麵上眾議院議長乃是民選,咱們說了並不算數。西部五省也開始籌備起大選的事情來,照理說他不應該犯下這種錯誤才是!莫非...不,現在局勢未定,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呢!那,難道是那兩份文件有什麽問題嗎?這供銷社光看名字似乎是個什麽實業,應該沒有什麽毛病。不過那生產建設兵團可就有些耐人尋味了。莫非他是還不滿意手上兵力,要借機擴兵?可這也說不通那,之前那川鄂多少份計劃都沒提交中央,甚至連鹽政改革都敢膽大率先為之,說他並不將中央放在眼裏也不為過...大總統,皙子這次也有些糊塗了!”
這楊度是想得太多了,結果反倒是把自己給難倒了。
袁世凱臉上微微有些難看,這楊度說得倒是事實。楊度還沒理清楚,他隻好看向陳宦,道:“二庵,你最近新添了一房美.嬌.娘,可別房事過多阻了思路。你且來分析一下,那李漢到底做得什麽打算!”
陳宦臉上微微一紅,他三月前新添了一房姨太太,乃是京中有名的交際花。袁世凱說這話乃是打趣他,當初魏氏過門的時候,他親自派人送上一筆厚禮,可是給足了他麵子。
陳宦雖說這幾年來隨著官場沉浮多了許多的心機,但是到底當年的一身所學沒有落下。那楊度自己想得太多把他饒了進去,他卻沒有他那麽多的心思,隻是道:“依我看,那李易之隻怕是想跟大總統示好吧?”
袁世凱一愣,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大總統明鑒,咱們之前的注意力多集中在黨人身上,想的是先拿下各地的黨人,然後在平定他這一強藩,結果給他留下了發展的時機,現在勢力已成,短時間之內,大總統若要動他,最後的勝利肯定是中央的,但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咱們恐怕也要損失不輕,難免跟黨人各勢力留下機會!這道理咱們能夠瞧得明白,那李易之能夠白手起家一年多折騰出這麽一個勢力來,沒有點眼光跟心機是不可能的。咱們能瞧見現在拿他要動元氣,他又何嚐不能自己若是在做的過分一點,讓咱們無法接受的時候,恐怕中央就算是受些損失,也要拚著先把西部幾個鬧騰的省份給解決了!他自斷羽翼放棄了國會的席位,將所有的位子讓給咱們的人,恐怕未嚐沒有向大總統服軟的意思。至於緣何又要了一個眾議院議長,我看八成也是對插手國會還有些奢望。這些都是二庵的猜想,大總統,那李易之向來桀驁自負,何時設計什麽計劃還曾跟中央詢問過,這一次卻主動選擇向中央報備,除了服軟之外,我實難想象是因為什麽?炫耀?”
聽出陳宦話裏的意思,袁世凱不動聲色的沉吟片刻。問道:“那依二庵之見,委不委他?”
陳宦見那楊度也在傾耳聽他分析,心中得意,臉上卻擰著眉頭說道:“不委似乎不妥,咱們之前太過關注北方跟東南地區,導致對西部荒涼省份的關注太少了一些。西北如今盡數落入那李易之手中,西南也在蔡鬆坡的統治下。有這兩位地方強藩在,中央權力難免受到製約。如今那李易之明麵上露出了示好之舉,我看不如先行安撫他一下,不過西南、西北之禍卻也不得不警惕了,大總統,最好趁著現在南北國內都在盯著國會大選,早早落子才是!”
這是老成謀國之言,袁世凱聽得點頭,他早就想對付李漢了。奈何無論他扔出什麽誘餌,李漢死活不願意離開他那一畝三分地,往北京走一遭。他若不離開治地,袁世凱要動他除了發動戰爭之外,沒有別的手段了。對付這樣軟硬不吃的硬骨頭,他也傷透了腦筋。不過這陳宦說得也是,現在國內都在盯著大選,那宋教仁的國民黨雖然風頭挺盛,但是梁啟超搗鼓的民主黨也是大旗高高飄揚,現在正帶著他的幾個隨從,往江浙上海去拉選票。這時候他或許真應該先應下來,西部五省李漢經營的很好,國民黨雖然幾次都想進入,但是除了甘肅、陝西因為在李漢插手之前就建立了支部,他也不好明著對付,但是暗裏的打擊卻沒少過,弄得現在兩省支部發展已經陷入倒退之中了!這五省是李漢的立足根本,他若是點頭同意把議員位子讓給自己,隻需要知會一下下麵選民投票時集中一點就行了,難度要比梁啟超主攻的江浙皖魯四省低得多。
至於國會大選,袁世凱心中其實早就有了一本經,民主黨能夠大勝壓住國民黨的風頭也就罷了,到時候自己的人在國會占了主流聲音,他倒是不介意國會如同內閣總理一般繼續存在。若是不,那就唯有動用手段了。
“眾議院院長可以與他,反正他隻要一人,下麵沒有應和之聲,要了也不過是個空架子!大總統若是不滿意,可以隨時彈劾嗎?”
楊度突然插了一句嘴!
“不過卻不能這麽簡單就給了他,大總統,二庵說得很對。他李易之的確不理會中央強行通過兩個計劃十分簡單,隻是,他既然申報到了內閣,咱們也要估量著來看,比如那個什麽生產建設兵團,若是他打著花樣擴兵,如何也不能答應了他。另外,眾議院議長也不妨多與他談上幾天,到時候再鬆口也成!”
言下之意,幾人都沒將那所謂民選當一回事。
水壺作響,驚醒了正在思考的袁世凱,他往爐上看去,原來方才三人隻顧交談,竟然忘記了爐上還在溫酒,剛剛為了快些喝到沒有關上爐門,竟然導致現在水壺水都燒開了,周圍彌漫著一股美酒的清香。
“好酒!”
楊度深吸了一口,讚道。
“怕不是有些年份的上等陳酒吧!”
陳宦有煙癮,但是酒喝得卻不多。
袁世凱笑笑,喚來下人換些涼水降降溫,道:“是緝之派人送天津送來的,說還是光緒年間一戶人家老爺因為三子同年考取功名,請名師所釀美酒,藏在地窖封藏,等待三子及第之後父子四人同享的。隻是卻不想他那三子同時落榜,結果老爺氣得吐血去世,隨後家中沒落,也就忘了還有這酒。緝之與那家人有舊,年中他去拜訪的時候,家人開啟地窖發現了幾壇窖存數十年的好酒,知他是好酒之人便送給了他。也是緝之有心了,又轉手給我送了過來,說是賀我就職大總統的遲到禮物。你們嚐嚐吧,我也是第一次喝,不過光聞這味道,就知道是好東西!”
他口中的緝之乃是周學熙,跟張謇齊名的國內大實業家,乃是袁世凱的心腹之一。
楊度也不怕燙,他乃是好酒之人,接過下人斟的一杯之後,廣聞香味便已經感覺肚中酒蟲不安分了,喝了一口頓時美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袁世凱見怪不怪,他的手下之中,隻有這楊度在他麵前敢有這樣的動作。
他也示意下人為他斟一杯,道:“皙子的話雖然有理,但是恐怕咱們不能耽擱太多時間了?”
“哦?”
楊度剛放下酒杯,就聽到他道了一句。
“我已收到消息,那李易之明日將啟程巡視治下府縣,過了今晚,恐怕他就不在武昌了!”
“那就直接應下來好了!”
楊度也不在意,政治本來就是不同集團之間的利益交易。有的時候這個交易可以通過和平的方式,有的候則可能會過非和平的方式。說句實在話,他從正在崛起的李漢身上看到了澎湃的朝氣跟信心,甚至還有一些其他老邁的袁世凱沒有的東西。如果可以,他希望袁世凱能盡快用手段壓製下李漢的發展,但是又矛盾的發現,李漢必然會選擇還擊,而兵戎相見隻是早晚的事情。
說到底還是因為這個國家太弱了,袁世凱現在的勢力也太弱了,根本沒辦法接受內部衝突之後的糜爛不堪的國內政局。“瓜分危局”並不隻是文人們的人天。那虎視耽耽的列強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擴大在華利益的機會。
陳宦似乎煙癮犯了,身子禁不住的顫抖起來。
袁世凱看了他一眼,微微不悅的皺了皺眉頭。他手下抽大煙的人不少,但是北洋軍中是嚴禁的,幾個將軍都不抽。陳宦有煙癮,這也是為什麽他明明有治軍之能,袁世凱卻一直沒給他軍權的原因,就是怕他把抽煙的壞毛病傳染到了軍中。這一會看他煙癮來了,隻好命令下人把他架進屋子去,他的府上也有些上等的貨色,都是平時用來招待一些有煙癮的客人留著的。
陳宦一走,他隻是搖頭,“這二庵什麽都好,就是心機太重,煙癮太重!還是咱們老北洋係用著我放心,二庵跟我私下請了幾次領軍都給我打回來了,他這煙癮戒不掉,我不敢讓他領軍!”
楊度知道他不喜歡下麵內鬥,隻是低頭喝酒好似沒有聽見一般。
袁世凱也是一杯一杯的飲著酒,跟洋人的大借款陷入了僵局,他心裏的煩心事也不少。洋人最看重的便是路權跟鹽稅。李漢在西藏鬧了一通,又跟德奧兩個英國在歐洲的對手走近,不討英國歡心。朱爾典不止一次慫恿他對李漢用兵了,但是都被他壓了下來。他知道李漢並不是張勳、莊蘊寬,甚至柏文蔚、李烈鈞、蔡鍔那樣的人物。他們會顧及名聲,會在意自己的聲望。可是那在國外長大的李漢完全就是個披著國人皮的洋人,性子學足了他們的貪婪,手段也學足了他們的無恥以及無惡不用。對付這樣的人,袁世凱看得清楚明白,唯有用武力強行鎮壓才行。
但是,他偏偏實力還不能完全壓下他,就隻能看著他一點點的擴張,變得更加強壯。
“或許是我之前太被動了吧?”
目光看向了遙遠的南方,他的心中暗暗念叨一句,腦海中一瞬間想到了數個點子。
或許他真該爭取主動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