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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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東風 Ⅲ

城中的煙霧彌漫過來,將死戰、逃竄、追擊的兩方士卒包裹其中。很多士卒被嗆得連聲咳嗽。細雨淋下,漸漸衝淡了煙氣。二三十騎沿著填壕車過了壕溝,在城牆外、壕溝內的亂軍混戰中,兜了一圈,馳奔來到城牆塌陷的地方停下。

馬上的騎士們都禿著頭頂,辮發垂肩,耳上懸掛金環。往兩邊一讓,讓出裏邊一人,手拿折扇,白衣飄飄,一塵不染。正是洪繼勳。

他跳下馬,一拱到底:“將軍。小可幸不辱命。引來女真軍馬八百人。”拉身邊隨他一起下馬之人,介紹,“這位便是三散地麵女真金牌千戶佟豆蘭。嶽王之後。”

這人二十多歲年紀,身材高大,一張長板臉,又瘦又長。鼻梁窄而高,略帶鷹鉤。站在那裏,上下打量鄧舍幾眼,一拱手,道:“俺盔甲在身,不便行禮。見過將軍。”

鄧舍平時閑暇,向羅李郎等問起合蘭府人物,聽說過佟豆蘭的大名,略微知曉一二他的來曆。所以,倒是不奇怪一個女真人怎麽會自稱嶽飛之後。

休息了這麽一會兒,他的精力有所恢複。忙將長槍交給親兵,道:“嶽王之後,果然風采過人。”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話題一轉,“先生,我在西北邊山口埋伏有一路人馬,趕來需一兩個時辰,等來到怕就晚了。還得辛苦二位,驅趕麗軍向北,兩麵夾擊,務必要將之盡殲!”

雙城、定州被圍的消息,洪繼勳是昨天在回雙城的路上聽聞,極力勸動心生退意的佟豆蘭,連夜急行來救。此時一聽,他即猜到鄧舍的整個布局。當分兩布:第一步,殲滅雙城對麵的麗軍;第二步,走南路救援定州。

這個計劃很大膽,他為之拍案叫絕。也不廢話,道:“將軍有傷,盡管回府安歇。追殲麗軍的小事兒,交給小可便是。”

鄧舍一笑:“有先生在,本將高枕無憂。”卻不肯像他說的那樣“回府安歇”。佟豆蘭的軍馬他不去調遣,交給洪繼勳協調;召來左車兒、河光秀及二百騎兵,留三百步卒彈壓城內、警戒麗軍殘部。其他的盡數出城,以百人隊為單位,穿插到潰散的麗軍之中,驅少成多,不圖殺傷,誰往北邊趕得人最多,誰就是頭功。

至於麗軍留守南營的軍卒,他不擔心。火一起,趙過、黃驢哥就會大舉進攻。

登上城頭,放目四望。入耳一片哭爹叫娘,麗軍四散奔走,倒戈卸甲、轍亂旗靡。蜂擁的人群中,拋石機、弩炮、對樓、填壕車等攻城用具,再無一人去管,任雨水衝刷。

追擊的紅巾裏,二百騎兵跑在最前邊。馬刀劈砍,殺出條血路,轉瞬間到了麗軍陣後。回轉過來,散成長線,趕鴨子似的,轟趕麗卒向北。麗卒兵找不著官,官顧不得兵,沒頭蒼蠅也似,隻管跟著大隊奔逃。前頭的路一斷,有幾個想衝過去,哪裏是紅巾老卒對手,接二連三地掉了腦袋。

河光秀機靈,指揮部下的高麗人一起大叫:“南邊有敵人埋伏,北邊安全!”他們的高麗話字正腔圓,沒人分的清真假。先是一個兩個掉頭,緊跟著十幾個二十個,眨眼間,數百成千的麗卒,互相踐踏著轉而向北逃竄。

佟豆蘭的部下皆是騎兵。他們沒有向陣後穿插,而是分散在兩翼,保證麗軍不會跑偏方向。

鄧舍看的多時,局麵從混亂變得有秩。成片成片的麗軍,滿山遍野,不避泥濘,輪著兩條腿,一窩蜂地分成兩股,過了雙城,在女真人的壓縮下,又合在一處,漸漸遠去。

身邊的親兵個個喜笑顏開,高興得不得了。真是三軍大勝喜開顏。鄧舍派出親兵把麗軍落在城外的弩炮等,搬運進城。救治傷員,清理屍體,打掃戰場。

他脖子上的傷本已經好了大半,麗軍上將一插,又破了口子,流了不少血。如今雖沒看到殲滅戰的結果,大局已定。支撐他不倒的精神勁兒一過去,有點堅持不住。吩咐親兵抬來胡床,就在城樓上靠坐休息。

回想剛才交戰,驚心動魄。要不是洪繼勳意外趕到,估計此時自己人頭不保。文華國曾說他太過行險,細細想來,真是如此。

兵家有雲:出奇致勝。然而過猶不及,出奇的,不一定都可以致勝。他暗自警惕,以後可得多加注意。

洪繼勳、左車兒的軍報,接連不斷,一封封送來。城北十五裏處,遇上文華國部。麗軍企圖向南突圍,佟豆蘭分西側軍馬支援左車兒、河光秀,穩穩守住戰線。文華國、羅國器養精蓄銳兩天,砍瓜切菜也似,殺得高麗人人仰馬翻。洪繼勳掛起免殺旗,降者不殺。麗軍眼見突圍無望,大股大股地棄械投降。

檢點戰果,殲敵一千四百餘人,俘虜接近兩千人。薄暮前後,幾路軍馬得勝回營。

鄧舍親下城樓迎接,吩咐城內擺布酒宴,一慶大勝,二則補上為洪繼勳洗塵、歡迎佟豆蘭。遣派信使去定州報捷。

酒宴上,洪繼勳把酒祝賀:“將軍此戰精彩絕倫,可圈可點。大獲全勝,當浮一大白。”

他這話說的有點不謙虛,完全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席上諸將,文華國粗,不懂可圈可點的意思,沒甚麽反應;羅國器等人,臉上不由一沉。鄧舍一軍主將,嘔心瀝血;眾人齊心協力,幾千人浴血奮戰才得此勝利。你雖有救主之功,也沒必要如此托大罷?

洪繼勳向來如此。鄧舍不在意,他道:“虧得先生趕來。要不然非得功虧一簣。先生要在我身邊,我也不會陷入幾乎破城的險境。”端起酒,敬文華國諸人,“眾位躬先士卒,摧鋒陷陣,奪山口、守城池、殲敵軍,沒諸位,沒此勝。且飲此杯。”

文華國嫌杯子小,換了大碗,一口幹完,道:“痛快!將軍,今天真是痛快!老文俺這一雙金錘上,怕不沾百十麗卒的腦漿!”問,“南營麗軍一滅,將軍準備什麽時候去救定州?”他和陳虎兄弟情深,心急掛慮。

“貴早不貴晚。黃將軍、趙將軍奪了麗人南營,我命他們就地固守,不必回來。南麵通道在我手中,料來麗軍潰卒縱有僥幸漏網的,也過不去。諸軍將息一夜,明日三更造飯,五更起軍。定州麗軍攻城幾次不能克,成了疲軍。我用勝軍擊之,取勝易如反掌。”

洪繼勳點頭稱是:“將軍說得是。小可以為,也不必等到明晨,今夜便可出軍。”

鄧舍搖了搖頭:“守卒力竭,不可連戰;文將軍、羅將軍、陸將軍營鏖戰一天,需得休息。定州軍報送來,麗軍漸至暮氣,今日隻攻城一次。定州城既然暫時不會破,我軍幹脆就再等一晚,養足了精神,取勝也更容易一些。”

一個晚上差別不大,洪繼勳沒堅持意見。既然說到了這裏,鄧舍索性暫把酒宴該做軍議,指派解圍定州的軍馬、將領。主力當然是文華國、羅國器、陸千十二,此外,城外驅趕麗卒時,河光秀所部發揮的作用不小。命河光秀:“選三百麗卒,交給文將軍使用。兩軍對戰,可用土語瓦解敵人軍心。”四麵楚歌的典故,不妨一用。

河光秀大聲應諾。他是沒得到實授的副萬戶,位置靠前,不說話還好,一說話聲音尖利。坐在他對麵客席的佟豆蘭忍不住抬頭瞧了眼,臉色古怪。

鄧舍瞧見,也不解釋。一笑,岔開話題,道:“佟千戶威名遠震,我心慕已久,今日始解相思之渴。”鄭重起身行禮,“今天多虧佟將軍,請飲此杯。”佟豆蘭站起來,兩人對飲。回歸座位,鄧舍又笑道:“將軍嶽王之後,大敗麗軍的捷報一送呈我家主公,朝中必然歡喜無限。說不得,還會立時請將軍入朝。”

小明王自稱宋室皇裔,故此鄧舍有此一說。他這是在扯虎皮做大旗,憑他百戶的官銜,別說捷報直接送到朝中,朝中大臣怕是連他算哪根蔥都不知道。

但這也是無奈之舉,不冒充身後有個強大的勢力,佟豆蘭這樣的地頭蛇不會放他在眼裏。

佟豆蘭笑了笑,謙虛:“洪先生和俺自幼相識,聽他講了許多將軍的英雄事跡,佩服得緊。和將軍相比,俺算不得什麽。”頓了頓,問道,“麗軍有員大將,名叫李成桂的。他是雙城土著,將軍克雙城時,不知道有無見到?”雙城、三散同處北方,李成桂有頭有臉的人物,本身武藝也精;他們兩人有過交集。

洪繼勳接口道:“當時破城,刀槍無眼。李將軍竟一戰而沒。”佟豆蘭哎喲一聲,連道可惜。鄧舍摸了摸了脖頸傷處,道:“其人的確勇武,是條好漢。我這脖子就傷在他的手中。”

洪繼勳舉起酒杯:“來來,夜宴慶功,不談軍事。文將軍,小可敬你一杯,祝你明日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因明日出軍,酒宴沒多久,草草散席。鄧舍自給佟豆蘭安排住處,解圍定州不需他的軍馬,一概安排到城中軍營。畢了此事,接見吳鶴年、羅李郎,表彰慰藉;城中戒嚴不鬆;叫匠營軍卒連夜加緊修葺缺口。

忙到深夜才布置完畢,回轉府中。上得樓閣,樓道口,碰上王夫人。從麗軍圍城開始,鄧舍就吃住城頭,沒回過府。她擔驚受怕了幾天,見著鄧舍,不知怎的,心中委屈,滾珠子似的,淚水滑落。

鄧舍累得筋疲力盡,又不得不敷衍安慰。沒料到她牛皮糖一般,好容易止了淚水,不肯走,問東問西。好像對什麽都感興趣。說起守城經過,明明已知紅巾大勝,聽到驚險處,掩口輕叫。追問麗卒潰逃後,守卒追殲的情形,如同感同身受,喜不自勝,眉開眼笑。

鄧舍從未曾見過她這般纏人模樣,大吃不消。看在王士誠、續繼祖的麵子上,盡量配合。

街道上更鼓響了又響。快到三更,王夫人才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去了。鄧舍有種奇怪的感覺,王夫人有些不對,隱隱猜到點,太不可思議。困意上來,歪倒睡著。睡了不到兩個時辰,沒等親兵叫,自己醒來,送文、羅出城。

定州的麗軍,陳虎幾次軍報中,分析得很清楚。主將懦弱,軍無鬥誌。和己方相比,除了人多,各方麵都不如。他相信,紅巾隻要把全殲南營的消息散播開來,甚至,有不戰而勝的可能。

盡管如此,鄧舍依然再三叮囑文華國、羅國器等人:“不可大意。麗軍人眾,爾等可藐視,不可輕視。趙過部人馬,也歸文將軍調度。”

諸將領命,一一出城。

幾千人絡繹不絕,出完城,日上三竿。雨停了,風甚涼。鄧舍駐足翹望片刻,兩三個親兵深一腳淺一腳,急剌剌跑過來:“將軍,麗將醒了。”

卻是昨天突陣的那員麗將,頭夠硬,沒死。據俘虜麗卒交代,名叫慶千興,乃是南營主將。另有一人叫金得培的,沒抓著,往北邊逃走了。

自入高麗,鄧舍人地生疏,地麵情況好摸清楚,苦於不知高麗王庭虛實。慶千興官居西北麵副元帥,位高權重,價值不低。當即傳令:“帶到大堂,我親自審問。”想了一想,叫來左車兒,附耳低語兩句。

他沒訊問經驗,但以前沒少見鄧三拷掠富戶,手段知道不少。敵將悍勇,動刑怕是不成,攻心為上。

到的堂上,不多時,兩隊士卒押著慶千興來到。見他披頭散發,額頭血跡幹了,凝結成黑塊。臉上、身上淨是泥,五花大綁,昂著頭,桀驁不馴。

立定,士卒按住他的肩膀,踢他的腿彎,想叫他跪倒。他寧折不彎,掙紮著,破口大罵:“爺爺上跪天,下跪地。豈跪賊!”一個士卒大怒,重重給了他兩巴掌,打掉一顆門牙。他和血咽下,仰天大笑:“蟻賊!他日我王大軍掩至,個個叫你死無葬身之地。”嗔目喝道:“速殺我!”

鄧舍微微擺手,止住士卒。和顏悅色,道:“將軍勇武,人傑也。奈何不曾聞識時務者為俊傑?既落我手,何苦倔強?”

慶千興憋足勁,朝鄧舍狠狠呸了一口。距離遠,沒啐著。左車兒跳起來,嘡啷拔刀:“敗軍之將,也敢如此!”

“屑小之輩,也學大人說話。阿隻兒!你爺爺頭顱在此,休得廢話,盡管取去。”阿隻是高麗話,幼兒的意思。鄧舍年齡小,慶千興在侮辱他。

鄧舍不動怒,道:“將軍才醒,大約還不知道,我大軍夜間出城,至遲下午可到定州。……”慶千興頓時收口,鄧舍瞧了眼他的神色,接著道,“我精卒萬人,挾大勝之威,定州解圍的結果不言而喻。”歎了口氣,替高麗人惋惜,“可惜。要是定州麗將也能如將軍一般勇武,勝敗結局,想來就是另一番樣子。……萬五千人,圍小城,三四天不能進一步。”匪夷所思地連連搖頭。

慶千興深深讚同。紅巾一出軍,定州必敗無疑。不是小敗,而是大敗。李岩不死的話,百分百會把責任推到他的身上。事實上,表麵來看責任也的確在他。他不聽王命,貿然輕進。然而,他不動,穩守南營又會怎麽樣?李岩懦弱,久頓無功,連著兩夜後撤六裏。等他破城,等到什麽時候!定州紅巾越戰越勇,說不得,自己就能突圍成功。想到此處,臉上露出不忿。

人無完人。酒色財氣名,總有一個弱點。鄧舍本待一個個輪流試探,“名”字才出手,就有了效果。暗下衝左車兒使個眼色。

左車兒不滿道:“將軍休得漲他人威風,落自家誌氣!這高麗矬子哪裏雄武了?小人就看不出來。一樣為將軍生擒。”

鄧舍正色道:“勝敗兵家常事。我征戰多年,閱讀古兵書,百戰百勝的將軍,世所罕見。至於臨陣失手,本將不也曾脖頸受傷麽?”轉首,浮現讚歎神色,對慶千興道,“將軍用兵果斷,擅抓良機。麾下將精卒銳,不瞞你說,我雙城險些就被你攻陷。至今回想,後怕不已。”

隻差一步!就能破城大勝。慶千興不怕死,馬革裹屍乃軍人的本分。但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慶千興心高氣傲,不願死後替李岩背黑鍋,落個無能的評價。不甘的念頭不覺升起。

鄧舍命士卒為他鬆綁,搬來椅子,請坐。他哼了聲,不坐。道:“要殺就殺,要剮就剮。用不著虛偽客套。我知你想甚麽,要爺爺投降,門兒都沒有!”

“將軍要做忠臣,青史留名。壞人名節的事,我不會做。隻是想在將軍上路之前,好好和將軍聊一聊。說實話,這番大戰,我深有棋逢對手之感。”鄧舍一副虛心求教的姿態,問道,“敢問將軍,如何就知道我大軍出城,往攻山口?若是將軍晚來攻城一日,我山口先破的話,就絕不會出現後來的險局。”

慶千興高高仰著頭,不理他。鄧舍自顧自,回顧戰事,挑慶千興的得意之筆,專門拿出來提問。左車兒出去,安排侍女奉上酒肉,酒香肉香,充盈一堂。侍女都是精心選出,容顏俊俏,舉動間體香如蘭如麝。恍惚間,不似敵我兩方,倒是滿堂春色。

最後,鄧舍問道:“我幾路疑兵全被將軍看破。難道,將軍就沒有擔心過,我棄城而走,疑兵是故意用來拖延時間的?”百思不得其解,“是了,或許將軍,根本未曾想到這裏。”

慶千興容不得別人低看,嗤笑幾聲:“你外國遠來,長途數百裏,得了雙城,怎會輕易放手?”

鄧舍恍然大悟,惺惺相惜:“能得將軍做對手,人生快事!”命侍女為慶千興斟滿酒,道,“此杯酒,我不是敬將軍,敬將軍的萬人敵。”言下之意,我敬的是你的指揮才能。

侍女跪在地上,舉起酒杯,嬌滴滴道:“請將軍飲。”

這就是斷頭酒?慶千興低頭,美人笑靨如花。他自幼入伍,甚少接近女色。一生除了行軍打仗,沒別的愛好。戰死疆場,留個名將美稱,心滿意足。如今看來,想也別想了。臨死,臨死,落一個庸將之名,千人指責、萬人唾罵。心灰意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喟然道:“將軍稱我人傑,愧不敢當。敗在將軍手下,心服口服。”終究不服氣,“天不助我,奈何,奈何。”扔下酒杯,閉上眼睛,引頸待戮。

鄧舍道:“既如此。午時,我親送將軍上路。”吩咐,“將降卒盡數帶出,到時一並處斬,給將軍殉葬。”

慶千興聞言大驚,忙睜開眼:“殉葬?”

“將軍英傑,死亦為鬼雄。我不忍將軍黃泉路上孤單伶仃。二千降卒,便送給將軍做為部下罷。”

慶千興漲的滿麵通紅。鄧舍要是不說,降卒的死不關他事。鄧舍這麽一說,兩千人陪死,矛頭指在他的身上,分明要他死不得安息。鄧舍再一大肆宣揚,人口相傳,可就連一個庸將之名也求之難得了。他道:“你,你……”激動過度,講不出話。

“若嫌不夠,破了定州,加上那裏的降卒一起也可以。”

慶千興急火攻心,大叫一聲,要找鄧舍拚命,左車兒攔在前邊。他手無寸鐵,過不得去。轉過身撞牆求死。衝了兩步,想起自己一死,鄧舍別真讓兩千人陪葬,不禁停下腳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彷徨無策,雙眼冒火:“你待如何?”

鄧舍起身,情深意切:“將軍莫急。適才話語,不當真。實在敬重將軍智勇,為將者,識勢第一。將軍大才,應當愛身惜命,何不從我大宋?共成大事!”

“外國賊子,大言不慚。”

“你高麗同我中國,自古人文衣冠相同。中國為君父,高麗為臣子。何來外國之說?而蒙元竊據中原以來,高麗權臣脅迫你王剃發易服,甘從韃虜。麗民上下,莫不怨望,人心思變,唯係我宋。

“我主公宋室皇裔,起兵淮上。擁眾百萬,聞者影從。縱橫南北,數攻大都,來往自如,如入無人之境。不日,遼東十萬大軍即將南下入麗。所為者何?助你清除奸臣、驅逐韃虜,複我中華舊時衣冠罷了!功成則退。本將是為先鋒。

“當是時也,將軍不求留功名於後世麽?”

他這番話不盡其實,慶千興自然聽得出來。但是高麗的確自古和中國衣冠相同,自居小中華;小明王是不是宋室皇裔,天知地知他自己知,別人不知。想辯駁,無從辯起。究其本心,他也根本不想去辯。瞪著雙眼,半晌無話。

做名將,是他自幼的願望。身死留愚名,他不甘。但,背主從賊,冒身敗名裂的風險,他不敢。該當怎樣?何去何從。

鄧舍不逼他,舉起酒杯,輕輕品了口。道:“將軍醒來不久,身體虛弱。來人,收拾間雅室,請去休息。”慶千興一言不發,任士卒領著他,出堂而去。

——

1,三散。

今朝鮮北青。

2,佟豆蘭。

即“叁撒猛安古論帖木兒”,其父為女真金牌千戶阿羅不花。叁撒就是三散,猛安相當千戶。

古論帖木兒是他的女真名。金朝以來,女真人有兼用漢名的習慣,佟豆蘭是他的漢名。

一說為嶽飛出征遼東時,與一位高麗女子生下小孩,嶽飛回國南宋,而這高麗女子則無法隨之跟去,便定居遼東。這個小孩就是佟豆蘭的先祖。

一說為嶽飛被秦檜謀害後,五子嶽霆為避難,進入鹹南三水(黃梅村)。南宋末年,元軍占領鄂州,其孫嶽浮海(嶽飛四世孫)從征南大將軍李柏有功,初封五千戶,以後在元出仕做大官,改名三山孟崖帖木兒。五世孫嶽阿甫,仕元,為千戶。六世孫嶽雅遠(阿羅不花)為征西大將軍,青海府君,進駐青海,其子嶽豆蘭(嶽飛七世孫)承襲千戶,從酋長授古論豆蘭帖木兒之稱號,依照女真人的風俗習慣跟著母姓,就稱佟豆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