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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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英雄 Ⅰ

曆史上的今天:

1930年,2月20日,河南安陽殷墟出土文物引起世界關注。

——

鄧舍究竟沒有留下,大事為重,豈可沉湎兒女情長?接連三天,他先去觀看造出的船隻;然後巡視周邊的城縣,處理積留下來的一些非他點頭不可的公務;到的第四天,張歹兒造出了清單、計劃,鄧舍修改了些部分,批準施行。

天越來越冷,聽雙城土著們說,常常十月份就開始下雪;一旦落雪,不利行軍。要調軍,就得趕快。鄧舍下到軍營,一個一個地接見列入名單內的營隊將領,好生勉勵;同時督促地方,提前發下各種過冬的軍用物資。

第六天,駐紮雙城外的來援諸軍,一撥撥地拔營起寨,向甲山、向東北部各城開進。

南部前線的文華國,也接到了軍令,命其遣散各部返回本來駐所。雙城叛亂才平,高麗人仍需防備,平壤等地的責任重大,鄧舍特地吩咐,叫他不必回來,直接去平壤就可以了。

種種繁雜瑣碎的事務,直忙了十來天,才暫告一個段落。

而在此期間,有關遼陽的軍報,絡繹不絕。遼陽城牆又有了兩三次小範圍的坍塌,聽哨探敘述,實在已經到了危急存亡的關頭。關鐸雖人不解甲,日夜食宿城樓,親自督戰、親自上陣;然而城中士卒陣亡甚多,縱有城外毛居敬的協助,怕也堅持不了太久了。

……

遼陽城上,黑雲壓頂,萬軍圍困之中。

“潘誠那裏怎麽說?”

關鐸麵色憔悴,嘴唇幹裂;他拄著一支長槍,從城牆的垛口俯視著城下重重結營的元軍。他好幾天沒吃過一頓熱飯、沒睡過一個好覺了。雖非春夏,不至於盔甲裏長虱子,但他畢竟老了,整日披掛著十幾二十斤重的盔甲,難以吃消。

一個部屬抬起頭,小心看了他的臉色,囁嚅不敢回答。

“說!”

“末將遣派信使十三次,有六次送了回信。最近的一次,是昨天到的,潘平章說,……潘平章說,……”那部屬咬了咬牙,恨恨說道,“他說搠思監兵臨廣寧城下,他有心無力,實在無力回援。隻又派出了數千人,連帶前番派出的,不足萬人,停駐在遼陽城西二十裏外。”

“搠思監兵臨廣寧?這都多久了?快一個月了!搠思監動手了?攻打廣寧了嗎?韃子分明怯戰,徒以勢相逼耳!他潘誠,狗日的王八蛋!”另一個部將破口大罵,轉而對關鐸說道,“大人,潘誠見死不救,擺明了想坐收漁翁之利,……”

關鐸擺了擺手,道:“要說潘誠無膽、鼠目寸光不假;坐收漁翁之利,這倒不見得。他遲遲不來救援,無非是怕救了我遼陽,丟了他廣寧罷了。他卻沒有想過麽?唇亡齒寒,我遼陽一丟,他廣寧又豈能保全。”

“這個道理,之前的告急文書上,末將遵照大人的意思,也都寫上的有。可那潘誠,依然無動於衷。”

關鐸拄著槍杆,拖著傷腿走了兩步,站得久了,他的腳又冷又麻。他伸手揉了兩下傷腿,隱隱作痛,他問道:“毛居敬怎樣?”

“毛帥連日突襲數次,無奈納哈出把守甚嚴,分出一股人馬專門阻攔。雖累積破了五六個韃子營寨,眼下看,若無奇計,別說擊潰納哈出;就連與我城中會合,短日內也難以奏效。”

毛居敬四五萬人,納哈出二十餘萬。相同的地勢下,防守的比攻擊的要占便宜,更何況納哈出早有準備,營堅寨硬,指望一營一營地去破、去步步推進,不知要到什麽時候了。

黑雲壓城城欲摧,關鐸緊抿著嘴,收回觀望元軍的視線,仰望蒼天,冰冷的風吹過他的盔甲,他道:“要下雪了麽?”

縱橫河北、塞外、遼東數年,關鐸何曾想過,他居然也會落入今天的這種局麵?回憶月餘前,發動蓋州戰事時,他還是何等的意氣風發;轉眼間,竟就麵臨兵敗身亡。細數根底,罪魁禍首在誰?

但他並不後悔當初與納哈出的私下勾連。大丈夫行事,做就做了;錯就錯了。吃一塹、長一智,過了這個坎兒,下次再來。怨天尤人、捶胸頓足、痛心疾首、後悔不迭,那隻是婦人之態。

他沒騙著納哈出、反被納哈出騙住了他;好,他承認納哈出棋高一著,他承認小看了納哈出。又怎樣?自古成大事者,有誰能一帆風順?劉備數敗,倉皇處如野狗窮竄;漢高起兵,窘困時兩度推子下車。就連名垂千秋的唐太宗,不也有過便橋會盟?

關鐸仰望天色,胸中千回百折、先人前賢的種種光輝業績走馬燈般轉個不停。他回腸蕩氣,一寸寸的豪情,迎風而長,他哈哈大笑,低聲吟誦:“雲台名將應列宿,赤靈火德明中天。”

他吟誦的兩句,乃是當時的一首箕仙詩,流傳甚廣。前一句講的是東漢雲台二十八將,傳言皆上應星宿,意思就是上天注定的,要他們做英雄;後一句講的是西漢以火為德,暗合了紅巾起義,也是貴紅。

諸將多聽過此詩。箕仙信者眾多,連飽讀詩文的讀書人,也多有相信的,更別提諸將粗漢了。關鐸笑而指點,道:“十年之後,雲台二十八宿,未嚐沒有你們其中的人物。爾等眾輩,且牢記今日之挫;到那時候,再把酒歡談!”

諸人聞言,精神都是一振。

一人問道:“大人可是有了破敵良策?”

關鐸含笑不語,點了點天。武將瞠目不知關鐸何意,文臣謀士反應快,有幾個頓時領會,其中那李阿關的夫君,李敦儒不由歡笑,道:“聞善用兵者,天時地利皆可化為己用。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今觀天象,陰雲密布,掐算時日,如今已經十月底、十一月初,不日間必降大雪。”

話到這裏,諸將紛紛明白過來,無不大笑,道:“天寒地凍、再降大雪,我城中自可取暖無妨,又有屋舍遮蔽;但納哈出城外築營,攻城難度增加不說,隻那士卒凍傷,他就吃受不住。”

李敦儒下了判斷:“隻要降雪,十日內,韃子必退!”

他適才講了句“吉人自有天相”,深得關鐸之心。天生關鐸,絕不會叫他死在今日!非是惜殘軀,平生誌未酬。

然而,話說回來,兵家爭戰,生死存亡的大事,天象可以看、可以借用,卻不可依賴。關鐸沉吟片刻,下令:“傳令三軍,天助我軍,天佑我遼陽,不日降雪,韃子必退。”這是振奮士氣,然後又道,“派信使,選猛將,務必殺出重圍,往蓋州、往雙城去。坐到這個時辰,你小鄧也該動了吧?”

要說坐山觀虎鬥,鄧舍才貨真價實。關鐸一清二楚,卻無可奈何。他叫回傳令的軍官,尋思了會兒,補充道:“往雙城的信,一明一暗,分作兩封。明的,拔小鄧為元帥,告訴他,隻待遼陽圍解,老夫就上奏主公,請把蓋州等遼左之地一並撥入他的雙城總管府。”

這是實際上承認鄧舍對遼左的控製權了,那軍官應命,問道:“暗的呢?”

“給姚好古。”

話音未落,城外元軍營中戰鼓擂響,火炮轟鳴。成千上萬的元軍步卒,迎著寒風,踏著堅硬的地麵,舉著各種的攻城器械,呐喊著如潮水般湧上來。

這是第幾十次的進攻了?關鐸早記不清楚,但如蝗的箭雨、矢石中,他屹立不動。他居高臨下,藐視著螞蟻般的元軍,他絲毫沒有灰心、沮喪,他拖著他的傷腿,他年已老邁,他充滿了信心。

麵對壓城的黑雲,他堅信,甲光向日時,潛龍金鱗開。

……

“這是大人第幾次去找小鄧了?”

姚好古灰著臉,沒好氣地回答:“十三次。”

“見著小鄧了麽?”

“寒冬將至,他去布置防寒措施了。”

“先是看船,又是處理公務,接著遣派諸軍鎮戍,現在又布置防寒措施。大人準備再去碰幾次壁?”

類似的對話,姚好古與錢士德每天進行一次。他很不耐煩,瞪了錢士德:“你想說什麽?直說罷!”

“末將想說的,幾天前就說過了;大人何必明知故問?”姚好古不耐煩,錢士德更不耐煩。他兩人的心情都很不好,一邊兒掛慮牽憂遼陽,一邊兒一遍遍低聲下氣地去求鄧舍。誰也受不了,關鍵是,求還求不著。

就在姚好古幾次求見鄧舍不遇之後,錢士德提出了個辦法;姚好古當時就否定了,見他再次提起,連連搖頭,道:“你的辦法,根本行不通。”

錢士德不與他爭辯,揀起姚好古案幾上的一封文書,道:“請問大人,這是平章大人的第幾封信了?”

“第三封。”

“潘誠、沙劉二按兵不動;大人也打算棄遼陽不顧了麽?”

姚好古皺了眉頭,他自詡修身養氣功夫極深的,講究喜怒不形於色,雖不在意錢士德的出言不遜,到底遼陽局勢越來越緊,難免沉不住氣。他帶著惱怒,道:“你我隻一千人馬,說不動小鄧,又能起得什麽作用?”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錢士德怒從心起,道:“虧得女真叛軍圍城,你我出力不少。不求小鄧知恩圖報,他也不能這等吊人!大人,你就忍得下這口氣?”

叛軍圍城,姚好古、錢士德幫的有忙,錢士德的軍隊也有協助守城,固然有自救的成分在,客觀上來講,的確有功。不過姚好古也知道,即便沒他們的相助,洪繼勳一樣守得住;用這麽點可有可無的恩惠,就想換取鄧舍損兵折將地去救遼陽,他搖了搖頭,怎麽可能!

姚好古想的煩躁,轉了兩圈,望向堂外。

錢士德冷眼瞧著他的舉動,問道:“大人在盼著下雪麽?……天陰了快一個月了!下了麽?平章大人的信中講,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大人倒好,事兒也不謀了,就指望老天爺了。”他冷笑幾聲,“哈哈,好,真是好。”

隨他明裏激將、冷嘲熱諷,姚好古不予理會。錢士德道:“小鄧不過個拖字計,哈哈,就把咱遼陽軍中赫赫威名的姚大謀士,搞的束手無策。哈哈,哈哈。”

“你不要再說了,你提的辦法,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為何不同意?”

“太過冒險。你不過千人,雙城內外,駐軍多少?城內數千,城外兩萬餘,局勢一亂,怎麽掌控得住?”

“城外兩萬餘,一半降軍。適時,剩下的一萬餘也群龍無首。大人登高一呼,有平章大人的名號在,大人怕什麽?末將斷言,彼輩定然無不從命。”錢士德將案幾上的硯往邊兒一挪,“去掉城外兩萬餘,城中數千人,降了最好,不肯降時,又有何用?留下雙城給他,咱自引軍北上。數日可過鴨綠江。大人,此事若成,必驚天動地。”

姚好古啼笑皆非,說的容易,做起來呢?元軍降卒如果嘩變,女真降卒如果趁亂生事,雙城軍馬如果不降反攻?一個詞兒、兩個字上了他的嘴邊,又咽了回去:“荒謬!”

錢士德道:“本以為大人文武才俊、堪稱英雄;誰料想,竟是膽小如鼠。遼陽危在旦夕,大人就不能放手一搏麽?不搏一搏,怎知行不行?”

“斷然不行。”

“原來大人甘願坐以待斃?”

姚好古半晌無語,末了,道:“總有個希望。”

他分析局勢,遼陽內有關鐸督陣,外有毛居敬、潘誠合計五六萬人馬,隻要不缺糧,一天冷似一天,或許不等下雪,納哈出就先支撐不住了。他轉回頭,看見錢士德冷淡的麵容。

分析歸分析,實際歸實際。

罷了,罷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雖然錢士德的計劃,成功的可能性至多一成,卻也是如今唯一的出路了。他不乏決斷,沒有選擇的時候,唯一的選擇就是最好的選擇。念起關鐸素日的信任重用,即便因此死了,也值了士為知己。

他下了決心,道:“再等三日,若是依然見不著小鄧,就按你說的辦。”一邊說,他一邊招呼侍女過來,穿戴裘衣外套。

錢士德問道:“大人作甚去?”

“去營中,找小鄧。”

……

出了姚好古府上,冷的風迎麵卷來,錢士德縮了縮脖子,他無比的失望;他想起了黃驢哥評點羅國器、鄧舍等人的一句話:“讀過書的,不至於讀傻了,太婆婆媽媽。瞻前顧後、成不了大事。”

“說的太他娘對了。”錢士德翻身上馬,馬鞭狠狠一打,駿馬長嘶,四五個親兵簇擁著,奔騰而去。

“將軍,咱們去哪兒?”

“老黃府上。”

……

黃驢哥等候多時了。

“姚大人怎麽說?”

“再等三天。”

“……也好。”

“好個鳥!他等得及,遼陽等不及,平章大人等不及。”

“那?”

“今夜,咱便動手。”

——

1,雲台名將應列宿,赤靈火德明中天。

箕仙:神仙名。古時迷信,傳說能為巫覡等所召請,可卜問吉凶等事。

這首詩的名字叫《箕仙詠史》,原詩甚長,其中的幾句是:“東遊弗返祖龍死,赤靈火德明中天。……雲台名將應列宿,婉婉良策扶戎軒。”

詠誦的為兩漢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