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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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天助 Ⅰ

“大人,老劉走了。”

“什麽時候?”

“昨夜過了我軍的防區。因沒得大人的命令,我防區駐軍不敢阻攔。”

演武場中,潘誠丟掉手中亮銀槍。雖然他早知沙劉二要走,但事情真的來了,他猛然間有點意外。大冷的天,他赤著上身,草草擦過汗水,他問道:“全軍撤走?”

“三千人上下,看規模像個下萬戶。大約頭一批吧。”

潘誠手臂繞到腦後,撓了撓頭,道:“狗日的說走就走,一點兒大局不顧,他走了遼東咋辦?豈有此理!老關一死,沒人管得住他了?”他非常不滿,發了陣牢騷,問道,“……,咱派去與他商量接手遼西的使者,有沒有消息傳來?”

“沒有消息傳來。老劉沒理會咱的使者,束之高閣。”

“這叫甚麽人?這叫甚麽脾氣?”潘誠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展開手臂,由兩個侍女為他穿戴盔甲。

“有件事需得稟告大人。那使者回報,說老劉與小鄧近日間信使來往頻繁。”幕僚說道,他麵帶憂色,“大人,不可不防。”

“來往頻繁?”潘誠皺了眉頭,琢磨片刻,當此關鍵時刻,沙劉二與鄧舍信使來往頻繁,會有什麽內情?鄧舍給沙劉二讓道,答應沙劉二要糧給糧,要人給人,他為何如此大方?潘誠驚醒,喃喃道,“莫不成?”

他隨即否定了自己的判斷,道:“小鄧才得蓋州,接著得遼陽,他才多少人馬?不會有餘力插手遼西的,除非他嫌活得命長了。”潘誠既做到遼東三平章的高位,見識眼光還是有一些的,也嚐聽幕僚講解過幾本兵法,曉得貪則亡的道理。

那幕僚道:“話是如此說。可是大人,小鄧不像您,您老成持重,小鄧年輕,年輕人急功好利也是有的。大人請想,短短旬月,他開疆數百裏,遼左、遼陽盡入其手。卑職以為,他難免驕功自滿,自以為是,看不清楚本身的實力。”

“小鄧這個人,本帥見過。”潘誠沉吟不決,道,“內斂,有城府,不似無謀之輩。再說了,他若真的驕功自滿,豈會因老關的一封捏造聖旨,便入了遼陽?以本帥看,他很有自知之明。”

“這說明他能忍,貪而且忍,更加可怕。”幕僚引經據典,道,“貪則無信,忍則無親。貪婪的人不講信義,過於忍耐就鐵石心腸。小鄧忍,所以老關沒借口殺他;小鄧貪而且忍,所以他殺了老關。”

潘誠思來想去,難下決定。

他道:“即便如此,小鄧想要遼西,對我軍來說有何不可?省了我直接麵對遼西韃子的壓力,同時分散了他的實力。”他越想越對,終於下定決心,道,“他想要,就給他。哈哈,好事兒啊,得遼陽又多幾分勝算。”

幕僚道:“大人高瞻遠矚,卑職欽佩。讓遼西給小鄧,方便我軍趁虛攻打遼陽固為上策。可大人,遼陽高城深池,小鄧連日來調集多路軍馬入城,防備甚緊。老關降軍被他打亂重編,我軍難以用上,不比小鄧當時有內應,要打遼陽,非全軍出動不可。

“萬一我軍連於城下,無所施其功,……?”他咳嗽了聲,提醒潘誠,道:“蠻子、搠思監的探馬赤軍,又往前推進了十裏。”蠻子,即探馬赤軍的統帥囊加歹,囊加歹是蒙古話,翻譯過來就是蠻子的意思。

這些話,他幾天前就給潘誠講過,潘誠接防遼西的決定,也正是因此做出來的。打遼陽,他得全軍出動。接遼西,隻守不攻的話,有沙劉二打下的基礎,萬人足夠。兩下相比,孰優孰劣,一眼可辨之。

潘誠又猶豫起來,他提出個問題,道:“接遼西好辦,問題是接了遼西,我廣寧就空虛了。如果囊加歹、搠思監趁虛而入,該怎麽辦?”

這個疑問潘誠也問過。

那幕僚好脾氣,不厭其煩重複一遍當時的回答,道:“搠思監來遼東,本就不情願。他要強硬主戰,不會勞師糜餉拖延至今,大人連克重鎮,焚毀上都,早嚇破了他的狗膽。他既無鬥誌,頂多虛張聲勢。守遼西與打遼陽不同,萬人足夠,隻要我廣寧城中留有足夠的軍馬,他絕對不敢來犯。”

“那,……就接了遼西防區?”

潘誠轉了幾步,委實難下決定。

他眼前一亮,想到了另一個可能,他道:“你說的不錯,搠思監的確沒有鬥誌。既然他沒有鬥誌,咱就叫小鄧去接遼西,然後咱去打遼陽,你怕搠思監偷襲,對吧?咱大可以留下點人馬在廣寧虛張聲勢,唱個空城計,反正他沒鬥誌,他不一定敢來吧?”

有道理,搠思監也許不敢來。也許而已。

幕僚急了,道:“大人不接,小鄧必接。被小鄧接了,他就會緊鄰我廣寧西側。大人,東有遼陽,西有遼西,南有遼左,廣寧危矣!”

潘誠悚然,道:“接!接遼西。”

那幕僚拜倒在地,稱頌道:“大人英明。”爬起來,他問,“老劉不見大人的使者,大人可有良策相對?他的頭批軍馬既已撤出,他全軍拔營的日子可就近了,咱需得早做預防,不可落在小鄧之後。”

沙劉二的那點心思,潘誠豈會不知。他道:“既不見本帥的使者,又不攆他走,老劉無非想得些好處罷了,哼,吃了小鄧又吃俺,如意算盤打的不錯。”他沒放在心上,道,“問他想要些甚麽,能給就給。”

說話間,他束甲已畢,接過侍衛遞來的銅鏡,攬鏡自照。他模樣英俊,誠為遼東紅巾第一美男子,受別人讚譽極多,向來注意修飾的。

他對幕僚道:“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不可倉促。待與沙劉二說定,張居敬、搠思監,包括遼陽小鄧那邊,都要多派些探馬、細作探查,確保無異,然後方可徐徐接防。”

……

搠思監,出身怯烈氏。

怯烈氏即怯烈部。怯烈部,蒙古最強盛的部落之一,鐵木真的父親也速該曾經與怯烈部當時的族長王罕結拜。也速該死,鐵木真拜王罕為父,有了王罕的護庇,他才有了聚攏生養的機會,最終成就一番偉業。

搠思監的祖上降蒙以後,鐵木真待之特異於它族,命為必闍赤長,朝會宴饗,使居上列。必闍赤原為元廷掌管文書的機構,在此基礎上,後來演變成了中書省,大名鼎鼎的耶律楚材,先任必闍赤長,後任中書令。

故此,怯烈氏實為蒙元的名門望族,有大根腳。必闍赤改為中書省後,其家族世襲必闍赤怯薛官一職。

怯薛,番值宿衛的意思,即元帝的禦林軍,由蒙古人的高官子弟組成,數量不足的可用色目人,除非事情許可範圍內,排斥漢人。他們一如西漢的郎官,負責殿內警衛,充當巡行遊獵的扈從,有天子侍從私兵的性質。

也正如西漢後期名將多出郎官一樣,有元一代的高官顯宦,也大部分出自怯薛,反過來說,沒有大的根腳,你也就根本進不了怯薛。

怯薛的最高長官為四大怯薛長,除了四大怯薛長之外,另有專責內廷飲食、弓矢、冠服、文史、車馬、廬帳、府庫、醫藥、卜祝等事的怯薛官。

必闍赤怯薛官,就是其中掌管文書的怯薛官。

這些怯薛官,皆為世守,由某個家族世代承襲。往往外調,出任政府官職,“貴盛之極”。他們從入仕起,起官的品級就很高,多從三、五品起,特別貴盛的,也有二、三品,最後多能躋身一到三品。

怯烈氏既為望族,有大根腳,世襲必闍赤怯薛官。其家族子弟,曆朝多有高官,四世為丞相者七人。名副其實的世臣之家,鮮於比盛。

隻搠思監的父祖來說,他的祖父做過世祖朝太子真金的師傅,文宗朝追贈太傅、恒陽王,他的父親亦憐真也被追贈為太傅,武昌王。

泰定初年,他承襲祖職,接任了必闍赤怯薛官,至順年間,除專管起草詔書等事宜的內八府宰相。元統初,放出為官,任福建宣慰使都元帥,居三年,通達政治,威惠甚著。

自此以後,他一路高升,曆任過許多官職,凡所任職,無不為重要之位,而皆有成就,名重一時。曾督辦海運,措置有方,所運漕米三百餘萬石,悉達京師,無所折耗。這非常了不起。

至正十二年,脫脫平徐州芝麻李,他從而有功。至正十四年,他討淮南紅巾,身先士卒,麵中流矢不為動。至正十五年,他有一天入侍宮中,元帝見著了他臉上的箭瘢,深為之歎。次年四月,遂拜中書左丞相,明年五月,進右丞相。

蒙元的中書省主官為中書令,常由太子兼領,右丞相實際上就是最高的長官。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做高官的日子久了,就如過去許多的權臣也似,年輕時銳意進取,勤勉明果的踏實,慢慢蛻化變色。所謂“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他半生辛苦,兢兢業業,偽善也好,少年的熱血也罷,不就為的權勢麽?他成功了,幾十歲的人也該享受,為子孫謀。他當了一年多的右丞相,對天下之彌亂,府庫之空虛,無所匡救,反而公受賄賂,貪聲著聞。

去年冬天,監察禦史彈劾他用私人朵列及妾弟印造偽鈔。堂堂上國丞相,貪婪到如此的地步,不顧國家之危急,罔顧物價之飛漲,雪上加霜,印製偽鈔,簡直令人聞之不可信,見之猶生疑。

一經暴露,朝野喧然。他令朵列自殺,然後自請謝罪。

論罪,殺了他不以為過。但元帝猶自記得他麵上的箭瘢,憐憫他的忠誠。加上他出身顯貴,朝中朋黨比連,又有奇氏以為內援,給元帝吹枕頭風,最終“詔止收其印綬”,沒有殺他。

不久,關鐸火燒了上都,遼東紅巾勢張,驚動內廷。

如果說上都遠在塞外,危險還比較遠,那麽年後四月,鄧舍破永平,兵鋒直指腹裏,危機就變得嚴重了。給元帝的震動不小,叫他想起了兩年前劉福通的北伐。

當時,北伐的東路軍,山東毛貴部一度攻克薊州,先鋒抵達柳林,距離大都不過三四十裏之遙。前車之鑒,不可輕意。遂起屢有戰功的搠思監為遼陽行省左丞相,命其往入遼東,便宜行事。

搠思監有心不去,元帝破天荒的下詔斥責,無奈之下,他隻得隨囊加歹等人一同前來。

來是來了,既然“便宜行事”,那就權力很大。

說實話,他與囊加歹等駐足不前,一仗不接,絕非因為怯戰。遼東紅巾最盛時,顯赫數十萬,明知道不行,硬著頭皮往上衝,不是送死是甚麽?遼東這鬼地方,以為他搠思監樂意待麽?時機不到也。

天寒何以暖身?唯酒也。

眼見遼東變亂,戰局大有轉機,沒準兒功成就在即日,他近來心情不錯。

他端起案上的葡萄酒,水晶杯盛,來自西番。他輕輕晃動,觀看成色,小口飲下,細細品味,笑道:“花開杷欖芙蓉淡,酒法葡萄琥珀濃。要論這葡萄酒,還是哈剌火州的回回們造的好。”

他所吟誦的詩歌,為耶律楚材隨成吉思汗西征至中亞一帶時所作,中亞多信伊斯蘭教,俗稱回回。元代最有名的葡萄酒產地,叫做哈剌火州,即新疆的吐魯番,大大有名,素為上進宮廷的貢品。

坐在他下首的別裏虎台逢迎湊趣,道:“回回們造的酒好不好,卑職不知。今聞相爺評點,才叫做蓬蓽生輝。”他兩人都用的蒙古話對談,蓬蓽生輝四個字,卻說的漢話。

搠思監哈哈大笑,道:“你這回回!好生可笑。蓬蓽生輝豈可用在此處?”蒙古高官多不會漢話,別裏虎台不通文字也沒甚奇怪。

他不覺得尷尬,仍用蒙古話,說道:“是,是。相爺學富五車,自非卑職可比肩。”

搠思監笑了陣,望望帳外天色,時當薄暮,遠山皚皚。營內風卷黃旗,颯颯作響。

他慢慢收了笑聲,道:“興州張居敬送來信說,沙劉二近日頗有異動,前數日更遣了支人馬往蓋州而去。看來,小鄧對你說的尚算屬實,遼西紅賊確有乘船浮海,全軍撤走的打算。”

他問道:“你與小鄧見過麵,對此人印象如何?”

“年少持重,話不多,雖得遼陽,不見有自矜神色。麵見卑職,不卑不亢;提及相爺,恭謹有禮,風聞有雅量,度量寬宏。卑職入遼陽,觀其部曲,勒令有序,井井有條。惜乎未見他的左右謀臣武將,不過,夜間出城時,有聞城上戍卒講及有叫做楊萬虎的,破遼陽城,他第一個入的城。”

“楊萬虎,本相知道。還有個陳虎,幹過幾次屠城的勾當。”

若沒有鄧舍打下永平,搠思監或許根本就不用來遼東,因此,他對鄧舍印象深刻。早先,鄧舍遠在高麗,他打探不著;後來鄧舍得了蓋州,他就抓緊機會,派出許多細作,安插蓋州、遼陽等地,對鄧舍軍中文武略有所知。

他問道:“他的謀臣中,有個叫洪繼勳的,極為得力,據說為高麗洪茶丘的後人?”

“似乎是。”

搠思監冷笑,道:“食君祿,事反賊,這樣的人最為可恨。叛臣逆賊,人人得而誅之,待本相探查清楚,必要上奏聖上,斬了他洪氏在大都的滿門。”

“是。”

搠思監捏著杯子,心想:“漢兒就沒個好東西!”他轉回正題,說道:“沙劉二既走,小鄧答應的事,得催促落實。你明日派人往遼陽去,探探他的意思;同時灑出斥候,務必探明小鄧有無軍馬出城,來遼西接防。”

“請大人放心,卑職立即著手。”

搠思監讚賞一笑,道:“說起遼西接防,這件事你辦的不錯。”

“卑職還怕相爺責怪俺自作主張,擅自答應了小鄧呢。話說回來,大人,如果小鄧接了防,卻不讓給咱們,又該怎辦。”

“本相就沒指望他讓給咱,讓也不要。試想,他如果接防了遼西,兵力肯定分散,遼陽就此虛弱。本相自可挑撥其中,促使潘誠尋他的晦氣,隻要他兩廂開戰,平定遼東,不過反掌之間。”

搠思監來遼東幾個月了,朝廷的催促日益緊迫,眼看撐不下去。但要讓他獨自進軍,他深知探馬赤軍的戰鬥力,麵對潘誠的主力,沙劉二的側翼,關鐸的支援,恐怕難以功成,沒準兒落個全軍覆滅,故此遲遲不敢開戰。

納哈出圍困遼陽的時候,他有過考慮,要不要趁機攻打廣寧。誰知道潘誠、沙劉二麵對遼陽的困局,竟然都按兵不動。他猶豫間,關鐸大破納哈出二十萬大軍,他的膽子頓時縮了回去。

二十萬大軍尚且如此,關鐸數萬而破之。他部下勉強十萬,真要對陣潘誠加上沙劉二,勝算可知。要非有納哈出、張居敬等頂在左右,莫說三十裏,他早退兵百裏。但是朝廷的催促,他又不能不理,待罪之身,本就理虧。

左右為難間,忽聞鄧舍打下了遼陽,並且二度派來信使與他會麵。

他經過考慮,索性便借了奇氏的牽線罷。當下派出別裏虎台去試探鄧舍,原本打算倘若鄧舍同意了放高家奴回蓋州,他便會下定決心,與鄧舍聯合,剿滅潘誠、沙劉二。

別裏虎台回來一說沙劉二要走,他深思熟慮,修正了原來的計劃。決定暫且按兵不動,不急著與鄧舍聯合,用巧言厚利籠絡之,看他究竟會不會接防遼西。

聯合鄧舍剿滅潘誠與獨力平定遼東,兩者之間的差距不可以道裏計。真要功成,他重登相位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別裏虎台道:“潘誠誌大才疏,相爺不理他,他也不趁左倚沙劉二為其悍蔽,後有關鐸為其倚仗之良機來尋相爺決戰,終至坐失良機。如今關鐸死,沙劉二走,前有相爺百萬雄師,他有膽子攻打遼陽麽?”

搠思監冷笑,他出身高門,曆任顯宦,看不起潘誠這等草莽反賊,道:“誌大才疏?你高看他了,鼠輩而已。你卻沒有看明白,他不來尋本相決戰,並非膽怯,乃正因了關鐸、沙劉二。

“在你的眼中,關鐸為其倚仗,沙劉二為其悍蔽。可在他的眼中,關鐸誠為身後之蛇,沙劉二可謂側畔之狼,他不來尋本相決戰,防的正是關鐸、沙劉二。關鐸死,沙劉二走,對他來講,不是失去了後援、悍蔽,而是恰好天高任鳥飛。”

“相爺剖析清楚,對潘誠了如指掌,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貽,這場仗咱們有八成勝算了。隻是,萬一小鄧不去接防遼西呢?他若隻是做出個樣子給咱們看,實際上他並不想接防,又該如何是好?”

“一山豈容二虎?小鄧不接遼西,潘誠必接。不管他兩個誰人接了,難免最後一戰。我軍坐觀便可。”

“卻還有一個可能,即便小鄧真的接了遼西,那潘誠會不會不去找遼陽內訌,反來尋相爺決戰?”別裏虎台轉著綠眼珠,繼續裝糊塗,故作不解地問道。

“唉呀你,怎的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來找本相,有甚麽好處?本相除了兵馬,什麽也沒。遼陽可就不同,遼東之腹心,城堅而富。待其時,本相稍退數十裏,偃旗息鼓,示我軍毫無鬥誌,不願與他接戰,他豈會不顧遼陽而心動?”

“相爺英明。”別裏虎台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拜倒在地。

帳外的侍衛匆匆跑進來,別裏虎台起身,斥責道:“何事驚慌?不見相爺正與俺等話事?”

“回相爺,回大人,轅門外來了天使。”

搠思監一愣,問道:“誰人?”

“也先忽都。”

天使者,朝廷的使者。也先忽都,當朝中書省左丞相太平之子。太平,本漢人,名賀惟一,父輩顯赫,師從趙孟頫。

說起來,太平與搠思監雖然政見不合,卻有些香火情。搠思監偽鈔案發,刑部欲逮搠思監,他為之力解,說:“堂堂宰相怎麽會有這種事?定然他的家仆所為。逮宰相入牢獄,四海聞之,若國體何?”

總而言之,他不管為的國家體麵,還是為的交好朝中蒙古名門,幫過搠思監的忙。

不過,搠思監感激不感激,隻有他自己知道。因為太平與搠思監不同,搠思監交好奇氏,當朝皇太子為奇氏的兒子,故此他可算後黨,也可算皇太子黨。而太平忠誠元帝,是為帝黨。

他的兒子來了,又是天使,搠思監親自迎出帳外。也先忽都不托大,見了麵,先擺下香案,念過聖旨,話中意思,無非催促諸將不得再多做滯留,即刻出軍,速速擊潰紅賊,班師回朝。

這等聖旨,搠思監接過好幾回,不過傳旨的人,也先忽都的官位最高,——知樞密院事兼太子詹事,由此也可見朝廷快要忍無可忍。

“見過天使,問聖安。”

“聖安。”簡短的寒暄,也先忽都問道,“王爺及諸位大人呢?”軍中隻有一個王爺,國王囊加歹。

“王爺及諸位大人巡營去了。”

“噢。”也先忽都點了點頭,既然正主不在,聖旨暫且收下不念。

為什麽說正主不在呢?

這支軍隊的指揮權,其實並不在搠思監的手裏,而在國王囊加歹的手中。元帝記得搠思監麵上的箭瘢,他才有了參與軍機的權力,事實上來說,做為遼東行省左丞相的他有的僅是協調、補充給養之責。

不過因他做過中書省右丞相,加上囊加歹等人也皆不想開戰,所以他靜待時機的意見才得到認可。

搠思監一邊打發人前去尋找囊加歹等人,一邊請也先忽都坐下,閑談敘話。搠思監拉了也先忽都的手,笑道:“遼東天寒地僻,賢侄怎的來了?丞相也就舍得?傳送聖旨何需賢侄親來呢?”

也先忽都漢名賀均,年近四十。他避而不答,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俺今來,不止有傳旨之職,且有催促大人進軍之責哩。”

“聖上?”

“皇上很憂心遼東,常問左右,遼東有五投下之軍,為何至今不見有寸功?內廷的火者說,連快造成的木船都給砸了。大人,遼東戰事不可不急了。”

元帝好木工,有“魯班天子”的美譽,若非惱怒十分,不會砸了親手造出的木船。

搠思監心頭一跳,道:“正要與賢侄說起,遼東紅賊火並。”他細細將諸事一一講來,道,“本相擬定的計劃便是如此,賢侄看,可行與否?”

樞密院為管軍的最高機構,也先忽都身為知樞密院事,少也好學,有俊才之名,之前還任過兵部尚書等職,對行軍打仗,本不應該陌生。可惜他從未曾經曆戰陣,得官由來全憑祖蔭。

他朝大都方向拱了拱手,道:“不瞞大人,聖上有交代,一月為期,至遲下月此時,捷報若還不入京,大人與俺的腦袋,就懸乎了。”

他記性好,聖旨中的話記得清楚,念了一句:“體諒聖心的做臣子的該有,懈怠嗬不中,限你每一個月嗬,交付遼東地麵裏將校、士卒每聽聞,休教定斬了不赦。”

蒙元聖旨多不用文言,從蒙古話硬譯過來的,語法有些古怪,這聖旨意思在說做臣子的該體諒聖心,不可懈怠。限囊加歹、搠思監一個月內,督促軍卒,剿滅紅巾,否則定斬不赦。

搠思監煩躁。

這叫什麽事兒,事機才有轉變,來個催命鬼。一個月談何容易。與鄧舍的約期,還有十七八天才至。即便萬事遂意,沙劉二順利撤走,鄧舍接了遼西,潘誠趁虛打了遼陽,待他倆拚出個死活,半月的時間豈會夠用?

他道:“賢侄,丞相大人何意?”

問太平什麽意見。

也先忽都心想:“不可實說。”

就如搠思監剛才所問,為何太平舍得派了兒子來遼東這苦寒亂戰之地?一言概之,他見關鐸等數年來自晉、冀、曆上都,兵常無留行,遊動作戰,得了遼陽,想來他們也不能守。

而且納哈出圍困遼陽的消息傳的很快,由遼西張居敬、世家寶而奏入大都。納哈出固然敗了,可也損了遼陽的實力,正為天賜良機。當即奏請元帝用也先忽都為天使,兼督軍促戰,來撈取功勞。

他道:“家父認為,聖上的焦急不無道理。大人應當知道,天下久亂,府庫空虛已久,南來的漕糧甚難運入大都,軍餉籌措不易。大人在遼東,盡管有從當地征取,也有塞外、河北等地的撥給,但給朝廷造成的壓力依然極大。”

搠思監頻頻點頭,道:“丞相大人心憂國事,為聖上分憂,實乃國之柱石。”

也先忽都道:“家父著眼在國庫之空虛。臨陣對戰,還得大人隨機決策。俺臨行前,家父特意囑咐。叫俺來了遼東,不得妄言軍務,一切唯大人馬首是瞻。”先說了聖旨,再說了太平的意見,然後把決定權交給搠思監。

這番話連貫下來,看似謙遜,實則用意明顯。

搠思監輕拈胡須,麵色不變,道:“賢侄遠來勞累,且先請去沐浴歇息,待王爺以及諸將回來,宣示過聖旨,然後再議如何?”

“也好。”

——

1,怯薛。

宿衛之士稱怯薛歹,華言為番士,幸福、幸運的意思。成吉思汗征乃蠻時所創,初共五百五十人。負責皇帝安全,由怯薛長掌管,直隸天子,唯天子所指,是親軍中的親軍。掌管宮城和皇帝大帳的防衛等事,一般不出外作戰。

怯薛地位很高,成吉思汗稱其為福神。番士的地位高於蒙古千戶長,其隨行人員高於百夫長。“備宿衛者,浸長其屬,則以自貴,不以外官為達。”

怯薛歹又按根腳大小,分不等階層。皇帝視怯薛為家臣,即使位至卿相,仍須到怯薛輪值。晝出治事,夜入宿衛。

番士隻用蒙古人,定數不夠可用色目人,除事情所許之範圍外排斥漢人,更無論南人。不過還是有漢人擔任,數量應該不多。因為蒙元曾經數次裁汰怯薛中的漢人(高麗、契丹),謂:“冒入者還其原籍。尊舊製,存蒙古、色目之有閥閱者,餘皆革去。”

因為“言出中禁,中書奉行置敕而已”,所以外臣、大商賈、僧道等在朝廷徇私舞弊,多是勾結怯薛歹進行。元朝中後期,怯薛軍紀敗壞,時人張憲有首《怯薛行》,這樣寫道:

“怯薛兒郎年十八,手中弓箭無虛發。黃昏偷出齊化門,大王莊前行劫奪。通州到城四十裏,飛馬歸來門未啟。平明立在白玉墀,上直不曾違寸晷。兩廂巡警不敢疑,留守親戚尚書兒。官軍但追馬上賊,星夜又差都指揮。都指揮,宜少止!不用移文捕新李,賊魁近在王城裏。”

2,四大怯薛長。

名義上來講,由成吉思汗的四傑功臣:博爾忽、博爾術、木華黎、赤老溫四人的後代承襲。

第一怯薛長,本博爾忽所領,博爾忽早絕,太祖以別速部代之,因非四傑功臣,故此成吉思汗以自名領之。所以又叫也可怯薛,是大怯薛的意思。

第二怯薛長,博爾術子孫領之。第三怯薛長,木華黎子孫領之。

第四怯薛長,本赤老溫領之,赤老溫早絕,不知何故,其後未能世襲。博爾忽的子孫,倒是擔任過此怯薛的怯薛長。

3,年年去射策。

陳高《感興》:

客從北方來,少年美容顏。繡衣白玉帶,駿馬黃金鞍。捧鞭揖豪右,意氣輕丘山。自雲金張胄,祖父皆朱旛。不用識文字,二十為高官。市人共谘嗟,夾道紛駢觀。如何窮巷士,埋首書卷間。年年去射策,年老猶儒冠。

4,內八府宰相。

元朝的宮廷怯薛執事官中,有一批從必闍赤中分化出來、負責草原地區的諸王駙馬朝覲貢獻等事務,並參與翻譯詔敕、起草聖旨的顯貴子弟,稱為“內八府宰相”。

“內八府宰相,掌諸王朝覲儐介之事。遇有詔令,則與蒙古翰林院官同譯寫而潤色之。謂之宰相雲者,其貴似侍中,其近似門下。雖有是命,而無授受宣命,品秩則視二品焉。”

“皇朝設內八府宰相,八員,悉以勳貴子弟為之,祿秩章服並同二品。例不受宣,唯奉照會禮上,寄位於翰林院官埽鄰(即宮門外會集處也)。所職視草製詞,如詔赦之文,又非所掌。院中選法雜行,公事則不與也。”

5,太平。

元代,中書省丞相、禦史大夫等高官要職,向為國姓(蒙古人)居之,偶有色目人擔任,漢人無分問津。至正六年,元帝拜他為禦史大夫,他因沒有先例而堅辭。元帝很變通,詔特賜姓而改其名,賜他蒙古姓氏,改叫太平。

6,太平請用也先忽都為天使,督促作戰。

有兩種說法。

“冬,詔太平子也先忽都以知樞密院事率師往討。太平以其年少,數請改命,不允。”

“賀太平當相位,奏用其子也先忽都總兵取遼陽。太平意謂關先生等自晉、冀、西京曆上都,兵常無留行,其破遼陽,必不能守,可以成功。”

第一條出自《元史》,第二條出自《庚申外史》。

庚申帝,即元順帝,因生於元仁宗庚申年,故名。

作者權衡,字以製,江西吉安人,至正二十二年後,曾任曆城縣主簿。至正二十六年,隨擴闊帖木兒由山東而到河南,隱居彰德黃華山(今河南林縣),隱居的原因不可考。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的軍隊進入河南,他逃回山東,後從山東回到南方。

該書約著成於洪武初年。

洪武三年續修《元史》時,史館徵得該書,作為撰寫順帝本紀及元末一些大臣、大將列傳的素材。《四庫全書總目》認為,《庚申外史》“所言多與《元史》合”,大約便是因此。不過,在有關也先忽都的這一則上,兩者並沒有相合。

6,五投下之軍。

兀魯、忙兀、弘吉剌、亦乞列思,這四家封地鄰近木華黎家族嫩土,和木華黎家族的封地一起稱為五投下。五投下部族軍世由木華黎家統帥,共擁有十六千戶。

五投下探馬赤軍,是從五部主力中抽調部分人馬組成的,以擔任先鋒和鎮戍為主要任務。忽必烈繼位,以之成立蒙古探馬赤軍總管府,後又更名右都威衛司,使之成為了中央宿衛軍,木華黎家族不再有指揮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