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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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定製 Ⅰ

劉十九好容易來一次,不會很快就走。

接連幾天,先由鄧舍給他做了一份簡要的報告,有關目前所轄州縣數目、人口數目、糧儲數目、軍隊數目、內部及外部存在的威脅等等。——自然,鄧舍不會告訴他真實的情況,或者偷工減料,或者有所誇大。

接著,他巡查了一下軍營,往周邊城池轉了一圈。

時至深冬,沒什麽可玩的地方,要說名勝古跡倒是不少,比如漢時留下的界碑、漢唐古墓之類。劉十九沒興趣。

小明王不但給鄧舍的有旨意,給潘誠的也有密旨。劉十九為人確實爽快,既得了鄧舍的好處,升官、發財、美女,一個不少,且受了鄧舍非常恭謹的款待,他滿意得很,當下也不隱瞞,直言相告。

這密旨,他不會拿出來給鄧舍看,但卻把其中的內容隱隱晦晦地說了一遍。

大意不外乎慰問、勉勵,誇獎潘誠精忠報國,說對遼東發生的事兒(指的應該是鄧舍奇襲遼陽),誰是誰非,朝廷心中有數。要他秣馬厲兵,許下諾言,遼陽行省左丞相的職位,早晚是他的。

沒說的這麽明白,大體意思就是這樣。

鄧舍聽了,不以為意,平衡、牽製本為帝王心術。小明王不這麽做,反而奇怪。歸根到底,潘誠當年北伐,還是劉福通派出去的。盡管這些年來,朝廷對北伐軍的桀驁不馴、心生異誌日漸不滿,比起鄧舍來,最起碼在熟悉度上,強太多了。

鄧舍是誰?上至小明王、劉福通,下到劉十九、朝中文武,除了才回去的沙劉二,沒一個人認識。

劉十九說道:“這密旨俺不能不送。不過請大人放心,叫老潘白高興一場罷了。待大人遼東大勝的捷報送入朝中,——俺猜老潘也會有奏折上報的,不管哪一封奏折先到,到那時候,……”他哈哈一笑,“哈哈,誰是誰非,朝廷自然心中有數。”

他翻身上馬,朝鄧舍一拱手,道:“俺此去,送過密旨,便直接走蓋州浮海回朝了。大人不需相送,至多一兩個月,少不得,俺還得再來一趟。哎呀,……”他拖長了音調,拉起了戲腔,“到的那個時節,春風當得意,馬蹄何須急?封公拜侯,年輕有,……為呀。”

馬鞭一抖,他漂亮地挽了個鞭花。

良馬長嘶,由鄧舍精選的數百扈衛簇擁著,他踏蹄而去。隨行的,一行車隊十數輛,半數金銀珠寶,半數高麗美女。並非全部送給他的,有一部分鄧舍請他代轉小明王、劉福通、沙劉二等。

望著他漸漸行遠,鄧舍立在道畔長亭,良久無言。

“將軍對這位天使大人,有何評價?”洪繼勳侍立一側,他拈著折扇,若有所思地問道。

鄧舍回過神來,道:“胸無大誌,鼠目寸光。”

洪繼勳怫然不樂,道:“大人又來這一套,拿假話來騙小可。”他這話說的直接,姚好古在邊兒上吃了一驚,忍不住咳嗽連聲。鄧舍不覺得尷尬、也沒生氣,他嘿然一笑,說道:“我故意試探先生罷了,正要聽先生的分析,先生請講。”

“這位劉天使,看似對我示好,連主公給潘誠的密旨內容,這等緊密之事,也告訴我知,並且答應回去朝中,替將軍美言。這是他對將軍說的話,將軍猜猜,他去了廣寧之後,又會對潘誠說什麽樣的話?”

鄧舍沉默片刻,說道:“劉太保既肯派他前來傳旨,自不能以尋常人待之,他必有過人之處。”

“不錯,劉太保肯派他前來,正因了他為劉太保之弟。”

兩個人話不同,內容相似。

遼東遠隔海外,安豐無力控製。鄧舍打下好大一片地盤,主動報捷、甘以臣下自居,劉福通不會拒人千裏之外,眼下雖然得不了遼東的幫助,可至少壯了大宋的威風。但若從長遠來看,一支獨大,最終隻有一個結局,尾大不掉。

最好的應對辦法,當然扶植一個,打壓一個,力保鄧舍與潘誠之間的均勢。這樣,安豐朝廷才會有從中斡旋、插手的餘地。

從職務的任命上,其實就可以看出此中的玄虛。遼陽、遼左盡在鄧舍之手,給他的任命卻是海東行省,行省具體管轄的範圍含糊不清,壓根兒沒有提起。常理上以為,遼左、遼陽可不是海東的地界,說甚麽要潘誠秣馬厲兵,說甚麽遼陽行省左丞相的位置,早晚歸他,這不慫恿潘誠與鄧舍開戰的麽?

這道密旨早來幾日,潘誠必定膽壯,說不定就以此為號召,聚集關鐸部兵敗後,少許散入別處的潰卒以及塞外、上都等地的紅巾遊軍,鋌而走險,挑釁開戰了。

可惜,如今遼東大局已定。潘誠苟延殘喘於廣寧一地,處在鄧舍部的重重圍困之下,縱然有心,怕也無力了。

“劉十九肯把小明王給潘誠密旨的內容告訴將軍,原因怕就在此了。”洪繼勳冷笑,說道,“這位劉天使,卻也光棍。見形勢變化,索性賣了我們一個好,空口白牙,得了將軍的感激,一舉兩得。”

鄧舍一笑。

姚好古新從未久,資曆不及洪繼勳。平素有洪繼勳在的場合,他很注意,盡量少說話,免得引起洪繼勳的反感。他畢竟在雙城待了幾個月,對洪繼勳的性格有所了解,此人鋒芒畢露,絕對稱不上寬洪大度。

聽他兩人主臣對話到了尾聲,姚好古笑道:“卑職聞聽浙東有民謠,唱道:‘天高皇帝遠’;又聞聽有說‘一力降十會’。隻要將軍勵精圖治,安豐的些許權術手腕,終究難等大雅之堂。”

鄧舍頷首。

冷風吹來,帶起眾人身上的鎧甲響動。旗幟颯颯,眼見著劉十九一行人,去的遠了,變成個小黑點。

這平壤左近的大道,有的還是蒙元設置征東行省時所修,遠望直如砥矢,極目望不到盡頭。沿途植有楊柳,落光了葉子,不複夏日的臃腫,成排如林,便如挺胸直立的士卒,叫人望之,不由精神為之一振。

“設立行省的詔書已下,兩位先生日前所提及到的定省府、立官製、設諸翼種種事宜,便可施行。諸位,且隨我回城,即日確立。”

戰國時期,諸子百家中有一個名家,講究“正名實”,儒家也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利”。小明王自稱宋室後裔,不論真假,群起諸雄中,他最名正言順的一個。鄧舍得了他的任命,兼有據海東之實,如此,貨真價實的“名實兼具”。

他既然有了名實,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將士們,順理成章也該有名實了。其實,私下裏早就有人勸他。鄧舍也曾經有過分析,遲遲不肯推行,是因為他認為不論有實無名,或者有名無實,兩者都不好。

有名無實,會引起有識之士的嗤笑,徒然淪落為天下、後世的笑柄。那麽,有實無名呢?短時間內或許沒問題,但要時間長了的話,也不好。有這個實力,沒那個名分,會招致部屬的疑惑,摸不清上官的意圖,混淆判斷,引起混亂。

這就好比道路行走,名分一定,官製一定,大家也就有了奔頭,知道目的地是什麽了。七品官看六品官,六品官看五品官,以此類推,水漲船高。從另一個方麵來講,有目標,做起事來也踏實。

眾人回轉城中。

鄧舍麾下諸文武重臣,陳虎坐鎮遼陽,慶千興屯駐遼西,吳鶴年留守雙城,張歹兒防戍北界邊疆,除了他們四個人,其它的重要人物大部分都在了。眾人興致勃勃,齊聚一堂,共同商議。

定省府、立官製、設諸翼。三件事中,最簡單的第一件,最麻煩的第二件。

先說第一件。

雙城地遠位偏,早先取它為帥府所在地,實在迫不得已。如今,行省之地西至遼西,東到慈悲嶺;北連海陽,南通大海。從東到西,可達千裏;由南而北,最遠的地方,也相隔幾近千裏。

這樣大的一個行省,雙城,顯然不合適做省府了。省府之所設,要麽在四通八達的名城大邑,要麽在戰略位置重要的軍事重鎮。

眾人分別有兩種意見。

一部分人提出設在平壤,一部分人提出設在遼陽。比較起來,這兩個地方各有千秋,粗略看去,似乎平壤更為合適。

首先,從安全角度上講,平壤背依大海,麵對雙城。右有慈悲嶺等橫絕高麗南部,左有鴨綠江以為天塹,安全係數遠遠高過遼陽。遼陽北接沈陽、大漠,南臨遼西、腹裏,周遭缺少足夠的山川阻礙,元軍若要來襲,不好防範。

其次,從經濟角度上講,平壤臨著海,有良港,船隻來往可以交通山東、江浙,通商便利。

第三,從城池建設來講,平壤久為高麗的西京,除了數月前受有一次鄧舍攻打外,多年沒有遭過兵火。城市設施齊全,有現成的僚屬衙門,不需要重建。

第四,從文化上來講,把省府設在平壤,有利漢化高麗人,增強北界的穩定。

擁護這個建議的,多為生長高麗的漢、麗官員,也有幾個軍中的宿將。鄧舍聽了後,沉思不語。

他問洪繼勳、姚好古,道:“兩位先生以為呢?”

洪繼勳道:“誠如方才諸位所言,平壤,不可謂不得天獨厚,繁華富庶。然而時今亂世,大丈夫當生為人傑,死為鬼雄。小可少年讀聖賢書,曾聞聖人說過這樣一句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諸位願從此高枕而無憂,小可獨不以為然。”

他長身而立,慷慨激昂:“遼陽固然四戰之地。沈陽雖屢遭慘敗,納哈出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虎視眈眈,亡我之心不死。他後有漠南、漠北蒙古諸部以為倚仗,前有遼西、腹裏以為呼應,假以時日,必成大患。

“以現今之目下,將軍唯有提軍居前,以示堅決蕩平此獠之意,以此堅定行省上下之心,以此磨礪三軍將士之勇。

“遼陽固然四戰之地,小可也不才,遍觀史書,未見有居四戰之地退而獲勝者,唯見有居四戰之地而進取勝者。人之性,無不好逸惡勞,將軍若退,則三軍懈怠;三軍懈怠,則遼陽危;遼陽危,則遼左不保;遼左不保,平壤,孤城耳。

“將軍問小可之意,小可之見在此。是進是退,何須多言?”

他對鄧舍說道:“將軍願做一時之安樂公?抑或願為一世之人中傑,自斷之可也,何需多問?”

他這番話說出,堂上群臣變色。鄧舍微微一笑,問姚好古道:“先生之意呢?”

“將軍名海東行省左丞相,定平壤為省府,則將軍為海東行省左丞相,此其一。將軍部精銳,多為遼東人,定平壤為省府,則精銳諸部必隨將軍屯駐海東,日久恐會思鄉,此其二。”

短短的一句話,尤其前半句,引得堂上群臣沉思。

鄧舍道:“兩位先生之言,正合我意。我意已決,當定遼陽為我行省之省府。”

主官發話,此事就此算是定下,眾人不再多說。至於建設遼陽,完善衙門設施,以至何時搬遷過去等等諸事,自會有專門負責的人隨後會議。接下來,議論第二件事。

定官製。

這件事,說起來不難。天下行省的官製都是一樣,有現成的可以照搬,麻煩就麻煩在官職人員的任命上。一個個的路府州縣,都得確定人選,下達公函。

類似雙城總管府這樣的,還好點。有實際管事的文官,下個委任狀就可以了。有些州縣則不然,到現在為止,一個文官都沒有,全靠武將兼管。武將兼管地方,乃為權宜之計,不可長久,趁此機會,還得挑選任命合適的人選。

州縣官品級不高,關係基礎民生,十分重要。這是第一次正式的任命,鄧舍必須過目,交代了洪繼勳、姚好古等人負責,加緊選定名單出來,然後交給他,再來一一確定。

放下這些暫且不說,先任命行省直屬衙門的官員。

大體來說,分為三個部分。政務上,設立宰執;軍事上,設立行樞密院;考核官員、針砭政事上,設立行禦史台。

宰執,即行省官員的核心。定製,設平章政事二員,從一品。無丞相,平章為行省長官,有丞相,則為佐貳。設左、右丞各一員,正二品;設參知政事二員,共同參議行省大政。

平章政事的職位,鄧舍決定先不設置。留個空位,就有緩衝的餘地,總好過叫部屬們一下子做到頂,以後誰立了功,沒法兒獎賞。

鄧舍任命了文華國為右丞,洪繼勳為左丞。

自破永平、入高麗以來,文華國戰功顯赫。鄧舍征戰遼東,他坐鎮南疆,治理平壤數月,不但不見有過,更有輸運糧草、補充前線士卒之大功勞,可謂允文允武,且為鄧舍的叔叔,論及親近,非常人可比。他位居洪繼勳之上,連洪繼勳本人也沒什麽意見。

參知政事兩員,一個羅國器,一個慶千興。

羅國器從軍甚早,與關世容、李和尚等同為元勳,他想轉為文職,這就給他個機會,順便安撫關世容等人部屬。慶千興出身名門,為鄧舍麾下高麗係文武官員中名氣最大的一個,任他為參知政事,有政治意義在內。

宰執之下,有左右司為其幕屬,處理日常事務,設郎中、員外郎、都事等官,號為首領官。

這個左右司是具體辦事的,有實權,官員的品級雖不太高,位置十分重要。郎中一職,鄧舍授予了吳鶴年,他才幹出眾,當之無愧。員外郎兩員,一個授予了遼陽降官李敦儒,一個授予了雙城總管府的羅李郎。

明眼人一看就知,這兩位能得此官,仍是托了政治意義的福。前者以安遼陽投降的諸文官之心,後者以安雙城舊官之心。

行樞密院,管軍事。

仿照中書省樞密院的規格,鄧舍設立了知樞密院事一員,從一品;同知樞密院事二員,正二品;副樞二員,從二品;僉院二員,正三品;同僉二員,正四品。其餘院判、參議等等,一應俱全。

鄧舍自任知院,任陳虎、佟生養兩人為同知。關世容、趙過為副樞。李和尚、張歹兒為僉院。河光秀、楊萬虎為同僉。再往下,陸氏兄弟、李鄴、胡忠、畢千牛、劉楊等人,分別按照戰功,各有任命。

行禦史台,這個並非常設機構,罕有行省設置的。

鄧舍依舊仿照中書省禦史台的規格,簡單設置了幾個官員。禦史大夫一員,從一品,空缺。禦史中丞一員,正二品,任姚好古為之。治書侍禦史二員,正三品,分別任命狀元郎王宗哲與方補真為之。

第三件事,立諸翼元帥府。

分別設立了:海陽、雙城、定州、江界、德川、江東、平壤、龜城、龍川,此為海東八翼。又設立了金州、蓋州、義州、惠和、武平、懿州、閭陽、東寧,此為遼陽八翼。其中東寧即為遼陽。

總計十六翼元帥府,分別任用將校駐守。

海陽、雙城等地有張歹兒總鎮。平壤、江東等地有文華國總鎮。金州、蓋州等地有趙過總鎮。惠和、武平等地有慶千興總鎮。各翼元帥府,視情況之不同,駐軍不一。

鄧舍瞧了瞧天色,道:“天色已晚,各地駐軍、民生諸事,行樞密院、左右司議論過後,交我觀看,然後定奪即可。”

文武諸臣,數十人拜倒叩首:“丞相大人,卑職告退。”

——

1,天高皇帝遠。

台州方國珍起事,當地有民謠,喚作《樹旗謠》:“天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