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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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戰前

“依眼下的局勢,韃子又是屯駐宜興州,又是布防灤河,我軍若依舊不動,臣以為,待韃子布置已定,則我軍必後發製於人矣。兵法雲:兵無常勢。戰局變化了,我軍的策略也就必須隨著變化。故此,我軍必須主動出擊。

“我軍若主動出擊的話,則宜興州的韃子不可不防。因為它對我軍的側翼造成了極大的威脅。那麽,怎麽化解?尖山寨正與宜興州相對,兩地相距約二百餘裏,隔灤河而相望,中間再無別的險要阻礙。

“我軍可發一偏師,急襲之,奪取之。則利處有二:一則打開與上都的通道,且護住我軍的右翼;二來虎視宜興州,護住我軍的後陣。我軍主力若出擊不利,則宜興州的韃子必會蠢蠢欲動,有尖山寨的接應,可威脅其不敢輕舉妄動。”

這尖山寨,在高州與上都之間,位處灤河的東側。以寨為名的,多為軍事防禦工程。它也不例外,且帶有站赤的性質。

“善。”

鄧舍頷首,轉目諸將。

急襲尖山寨、接應主力,要想很好地完成這兩項任務,非有勇有謀、敢戰而能守者不可為之,他道:“陳將軍,即率爾部,明日三更埋鍋,四更造飯,五更出發。不必帶太多的輜重,隨身攜帶十五日的幹糧。限你五日內傳回捷報。”

尖山寨距離高州也有一二百裏,路途不近,好在路上平坦,沒什麽阻礙,不過即便如此,也至少需要三四天的行軍才能抵達。根據雷帖木兒不花等的情報,尖山寨的韃子駐軍不多,七八百人,並且大部分都不是正規官軍,而是青軍,即地主武裝,戰鬥力並不太強。

陳牌子現任海陽翼元帥府翼元帥,本駐紮在關北,頂頭上司為張歹兒。鄧舍新近調了他過來,一並參加此戰。他帶了兩千來人,打一個戰鬥力不強的尖山寨自然不在話下。因此,鄧舍命他五日內傳回捷報,並不過分。

陳牌子躬身接令:“諾。末將誓不辱命。”

洪繼勳折扇在手中敲了兩敲,接著說道:“孛羅帖木兒的探馬,雖不敢進入我高州的防禦範圍內,但是散布在周邊,遊弋在我左近日夜觀察我軍動向的著實不少。一旦我軍有所動靜,孛羅必然立刻知曉。

“因此,在我主力出擊之前,尚需得一支奇兵,佯裝主力部隊,吸引走他的視線。如此,才能做到出其不備,先發製人。”

“善。”

鄧舍頷首,從諸將中挑出一人,不是別人,正是適才命帶五百人馬、打出救援旗號趕赴上都的那個將校。鄧舍道:“五百人改成一千五百人。你可與陳將軍一起動身,路上多打旗幟,務必做出主力的架勢。”

鄧舍在曆次的作戰中,虛張聲勢過很多回,部下們對此皆熟門熟路。一千五百人加上陳牌子的近兩千人,總共三千多人。多的不敢說,裝出一兩萬人的聲勢還是輕輕鬆鬆的。

“待陳將軍打下尖山寨後,爾部可繼續向前佯動。安撫上都軍心的任務依然不變。”

那將校躬身接令,道:“諾。末將誓不辱命。”

堂外的風吹進來,涼爽宜人,卷動諸將的披風以及兜鍪上的紅纓,紛飛翩翩舞,颯颯作響。安豐朝廷如前宋一樣尚赤,以火為德。諸將的披風、包括掛在刀劍柄上的垂布,並及插在堂外院中的旗幟也全是紅色的。

這會兒,才雨停不久。天是青色的,院中的樹木鬱鬱蔥蔥。萬綠叢中一點紅,越發映襯的這紅色耀眼奪目。

唯獨洪繼勳一襲白衣,白衣飄飄,他在堂上踱了兩步,道:“一路偏師,斷後接應。一路奇兵,佯動招搖。有此兩路,則我主力可放心大膽地出擊了。以數千之精銳,強渡灤河,奔襲察罕腦兒。”

這是海東早就製定好的戰略計劃。

不管先發製人,抑或後發製人,打興和肯定不行,那是孛羅的主力所在。打宜興州也不行,那裏左有興和,右有大寧,後有大都,海東若用一支孤軍前去撲襲,與自尋死路沒甚麽區別。隻有打察罕腦兒。

雷帖木兒不花邁步出列,首先請戰,道:“末將願以本部為前鋒,誓不辱丞相之命,必將我軍之旗聯插入韃子之帥營。”

數日前,他得了鄧舍贈給的一副旗聯,當時就發誓必要將之插入孛羅的帥營。雖然孛羅帖木兒肯定不在察罕腦兒,但據情報,察罕腦兒的守將名叫竹貞,乃是孛羅的左膀右臂,能把帥旗插入他的營中,也算是稍報前仇了。故而,他有此一言。

竹貞,蒙古人。至正十八年,劉福通打汴梁,當時汴梁的守將就是竹貞。他見劉福通勢大,不戰而逃,棄城遠遁。汴梁遂為宋政權的都城,直到去年被察罕攻破。鄧舍、雷帖木兒不花等當年雖未曾經曆過汴梁一戰,可因為同屬皇宋臣子的關係,對竹貞並不陌生。

“竹貞雖有汴梁之遁,然不能因此就斷定他沒有勇氣。他久經沙場,我後來聽聞,年前的豐州一戰,攻破東勝州的就是竹貞。王士誠、續繼祖先後在他的手下吃過敗仗。此人誠為驍悍,不可輕視。

“察罕腦兒現有他駐軍近萬。單雷元帥一部怕力不能支,且長途奔襲,首在快速。雷元帥,爾部有步、騎五千,你此去隻帶騎兵可矣。”

雷帖木兒不花部的騎兵隻有七八百人,顯然不夠。鄧舍沉吟片刻,點了點陸千十二與左車兒,道:“以雷元帥為右翼。小陸元帥,左元帥,你兩人一為左翼,一位後陣,也隻帶本部騎兵。三天後,等往上都佯動的部隊吸引走韃子的視線之後,你們即悄悄出發。

“爾部可隨身攜帶十日的幹糧,偃旗息鼓,星夜兼程,限三日內,必須渡過灤河,六日內,傳回捷報。”

陸千十二部的騎兵有九百人,左車兒部的騎兵有八百人。三部騎兵加在一處,有兩千四五百人。這也是鄧舍目前能拿出來的大部分騎兵力量了。

或許與竹貞決戰不夠。但是竹貞部多為步卒,並且察罕腦兒城小,城內駐紮不下,多數駐紮在城外,臨時構建的營壘,防護能力並不太強,用這兩千多的精銳騎兵做一次突襲足夠了。

雷帖木兒不花三人躬身接令,道:“諾。末將等誓不辱命。”

“三位需得牢記,此戰不求攻城略地,唯一的目標:多殺傷。你們孤軍深入,切記不可戀戰。若竹貞防禦森嚴,則一擊不中,即須遠遁千裏。或另尋戰機,或即返回高州,不要拘泥,視情況而定。還記得洪先生講過的蛇、鶴之喻麽?我高州是蛇,你們這一回,要做次鶴。”

盡管左車兒堅決反對主動出擊,但是鄧舍將令一下,他無條件地服從。他提出個疑問,道:“灤河沿線的渡口,皆布有韃子的重兵,我部若要突襲,肯定是繞不過去的。我部又盡是騎兵,稍有耽擱,即無法快速機動。請問主公,該如何是好?”

鄧舍一笑,道:“強渡灤河雖難,但有雷元帥相助,則灤河縱為天塹,我軍亦可輕鬆渡過。”

雷帖木兒不花瞠目結舌,不解鄧舍之意。鄧舍吩咐他過來,與他耳語兩句,他頓時恍然大悟,欽佩不已,拜倒在地,口呼,道:“有此奇策,何愁灤河不過?主公運籌帷幄,末將等決勝千裏。”

鄧舍的計策很簡單。簡單,往往代表著出其不意,令人不備。

雷帖木兒不花是遼東人,其部下多為遼東土著。從關鐸打下上都日起,他就一直屯駐在上都,也有很多的上都土著加入他的部隊。從中選出幾個熟悉灤河水情的並不難。而搞清楚了灤河水情的變化,過河也就不難了。

先選出水深的地方,標注出來。然後結合情報,再從中選出元軍防禦最薄弱的地帶。這是第一步。第二步,根據往年灤河的水位變化,確定出所選擇位置現在的水勢之深淺、兩岸之廣狹,提前打造好浮橋。第三步,趕製皮囊,每個騎兵發給一個。

這三步之中,第一步與第二步是最重要的。第三步,隻不過是一項候補的措施。

人馬渡河,通常都是臨到河邊再選擇渡河的方式。水淺的,可以徒步。水深的,則依據河水的深度、兩岸的遠近臨時搭建浮橋。水淺的地方好過,敵人的防禦力量也肯定最強。所以,要想急襲而過,就不能選擇水淺的地方,隻能選擇水深的地方。

水越深,敵人的防禦就會越鬆懈。剛好雷帖木兒不花的部下中,有熟悉灤河水位變化的,提前造好浮橋,不給敵人反應的時間,當時就強渡過去。這個戰例在古代也是有用過的。宋太祖伐南唐,就是采用了預製浮梁的策略,方才順利地強渡長江,保證了宋軍的主力能夠迅速地直指金陵。

鄧舍早先讀史,對這一段記憶深刻。就化用在了此時。隻要準備充足,連長江這樣的天險都可以渡過,何況區區一條灤河?

鄧舍一聲令下,高州城進入了緊張的備戰狀態。

次日五更,陳牌子等首先出城。大張旗鼓,隊伍拉出十數裏。旗幟密布,遠遠看去,上至鄧舍的帥旗,下到雷帖木兒不花、左車兒等各營的營旗,盡數皆有,在風中招搖不定。專有百十騎兵縱馬來回奔馳左右,並有數百步卒夾雜在部隊之中,用大車駕著鼓風機,掀起漫天的灰塵。聲勢驚人,儼然主力的規模。

陳牌子出城不久,城中明顯地加強了防守,開始禁止任何人的出入。同時放出了數十股偵騎,三人一組,三組一隊,掃蕩高州周遭的敵人斥候。掃蕩的範圍漸漸擴大,兩天後,方圓百裏之內,再無一個元軍的探馬。

便在這三天中,鄧舍組織人手,趕製了數千的皮囊,——遼東什麽都缺,就是牛羊皮不缺。高州附近,本來就有大片的牧場,又臨近山區,城中居民,或為原來的牧戶,或為獵戶,誰家沒個一張兩張的皮子?

雷帖木兒不花也尋來了好幾個熟悉灤河水位變化的士卒,在匠營的幫助下,成功造好了浮橋。並把浮橋分作數段,方便騎兵攜帶。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第三天,入夜,兩千餘騎兵用軟布裹住馬蹄,悄無聲息地出了高州城。

——

1,竹貞。

至正十八年,五月,劉福通攻汴梁。“汴梁守將竹貞棄城遁,福通等遂入城,乃自安豐迎其偽主居之以為都。”

現在河南信陽固始的祝姓,為竹貞之後。

清朝宣統年間,《龍江女學文範》的編纂者固始人祝宗梁為該書寫的自序,言道:“餘家先世係出蒙古。方有元之季,竹真公以勝國遺臣,砌姓曰祝氏,遂家於固始,為中州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