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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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大捷 (下)

卻說前線寫來的軍報有兩封,一封是大營寫來的,一封是楊行健寫來的。鄧舍倚在胡床之上,先取出楊行健所寫來的,看不幾眼,麵色微變。

楊行健去前線,他的任務是協調諸將,其信中之內容自然主要也就講的是前線諸將。對濟南的戰事,隻是在開頭部分一筆帶過。簡略地寫道:“自我軍總攻,戰事大體順利。

“因為濟南的城牆、樓堞,在上次王保保攻城時,多有受損,且又因為時間的關係,關保還沒有能來得及大舉修繕,故此,我軍攻城,阻力甚小。至今,東、南各處城牆,已有多處坍塌。韃子雖極力搶救,奈何人力不足。毫無疑問,我軍已然是穩占上風。克複濟南,隻是早晚。”

寫到這裏,楊行健筆下轉折:“然而,克複濟南雖為定事,臣自奉主公之令,到前線以來,卻發現諸將之間,多有不和。”

隨著楊行健的行文,鄧舍的臉色逐漸地也開始變得嚴肅。才剛把劉十九搞定的輕鬆不翼而飛,他端起茶碗,喝了口水,繼續往下觀看。隻見楊行健如此寫道:

“誠如主公所憂,李將軍過直,而畢將軍訥於言辭。楊萬虎、郭從龍、傅友德、胡忠、並及王國毅諸將,又盡皆驍勇。又且諸將,楊萬虎在我軍中早有勇名,郭從龍、傅友德乃後起之秀,而至於胡忠、王國毅等,又或曾經為趙左丞部將、抑或原本是陳平章部屬。可以說,各有‘根腳’。

“因此,他們對李、畢兩帥的命令,有時候並不見得便就會肯聽從。臣來前線,不過一兩日,就已經發現了兩次諸將不聽大營調度的事情。

“一次是楊萬虎。楊萬虎本來的職責,是應該率其所部的安遼軍,佯攻濟南的西城門,以此來配合畢將軍與棣州軍攻取東城門。便在昨日,因見畢將軍部、以及棣州軍損失太大,李將軍下令,教他撥出一部分人馬支援畢將軍。楊萬虎或許是因為爭功心切,卻隻是隻管猛攻西城,遲遲不肯從命。直到最後,李將軍又接連下了三道軍令,他才算是勉強接受了調撥,但是,卻也隻是撥出了不到五百人,去給畢將軍做支援。

“一次是王國毅。王國毅的本來職責,是應該率其本部騎兵,駐守北城門外。不必參加攻城。若有韃子從北邊突圍,則他可與胡忠諸將橫出截殺。又在昨夜,他卻忽然輕出,遣出了三百騎兵,繞北邊城門疾馳,大呼小叫,驚駭城中,竟以此為樂。並四出輕騎,抄掠鄰近鄉、縣。

“李將軍聞訊,即明下軍令,要求他不得妄動,速歸本陣。王國毅乃與左右言道:‘吾,陳平章之虎牙是也。馳騁遼東日,李和尚在何處?征戰沙場,本殺人之事,怎可聽從一禿頭的命令?’並就以此為文,回複前線大營。

“李將軍接此回文,勃然大怒,即欲親提軍馬,往去王國毅軍中,取其首級。幸賴潘賢二諸人苦勸,方才作罷,乃改而遣派臣去傳令。臣至王國毅軍中,明示主公的令旨與其觀看。當麵告訴他,有違軍紀、不從調遣者,遵主公之令,當斬!他這才微有收斂。諸將不和,乃竟至此!

“又,李將軍對諸將亦頗有微詞。臣至當夜,他就與臣說:‘諸將跋扈,殊難指揮。’楊、郭、胡、王諸將不用多說了,便隻傅友德。當時,李將軍用了八個字來形容他:‘沉默寡言,自以為是。’傅友德這個人,臣與他接觸不多,也就隻是在前線這幾天,與他見麵的次數稍微多些。

“按照規定,前線大營每日有兩次軍議,淩晨一次,晚上一次。每次軍議,傅友德皆沉默無言,甚少話說。對李、畢兩帥,他雖也甚為恭敬,但是,卻有一次,因對李將軍的部署有所質疑,乃至當場爭吵。李將軍性子也直,兩人鬧得很有些下不來台。雖然說,傅友德此舉不算為錯,但是當著諸將之麵,與主將吵鬧,卻也未免有失部屬的身份。

“前線諸將紛爭如此,我軍取濟南雖然必勝,臣卻無喜,反以為憂。主公令臣來前線協調諸將,臣的能力或許雖然不足,但是必盡心竭力。”

楊行健的這封軍文,從頭到尾,洋洋灑灑寫了不少字,其實都隻是在說明了一個問題:前線大營裏邊,主事者帥才不夠,而諸將又多過跋扈。經此一戰,縱然能得濟南,但是諸將不和,彼此間矛盾重重,如果就在此時,忽有敵人來犯,怕是難以抵擋。故此,他“不喜反憂”。

鄧舍對前線諸將都很了解,事實上,他已經預料到了會出現有不和的現象,否則,他也不會派楊行健去了。但是,諸將不和的程度,卻還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心中想道:“李、畢兩人,看來確實隻能為將,難以為帥。”想當日,趙過、文華國分別統帶大軍,一個在華山,一個渡海馳援,楊萬虎、胡忠、郭從龍諸將,當時也分別都在他兩人的麾下,卻怎麽就沒見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此一次攻取濟南,他實際上也是有想過仍派遣趙過出馬,用以為主將的,隻是卻因為在現在的益都,趙過實為鄧舍的左膀右臂,當此之時,益都也確實離不開他,故此才換了李和尚與畢千牛為主將。

既然已用李和尚與畢千牛為主將,若是而今再去突然臨陣換將,顯然也是不可能的了。好在,洪繼勳、李首生等人的前期籌劃還算是做的不錯,楊行健也說了,此次攻取濟南定能獲勝。即使軍中存在種種的問題,也至多是將獲勝的時間延遲一下,應該並無大礙。鄧舍尋思,想道:“也隻有等到戰後,等騰出手來,再對軍中的這些問題,慢慢地找辦法解決。”

說是“慢慢地辦法解決”,其實,鄧舍對到底能否解決此事,卻是半點把握也無。試想,諸將都是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的桀驁之徒,指望他們能互相和睦?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並且,針對這種諸將不和的情況,鄧舍之前也是曾經有過多次的整頓。就效果來看,並不很明顯。

不過,話說回來,要想解決此事,倒也並非全無辦法。再逢戰事,不要再用李和尚、畢千牛這樣的人做主將,而改派文華國、趙過等人便可。隻是,鄧舍心中想道:“奈何帥才不足!”

屈指數來,海東發展至今,有能力坐鎮一方的,也隻不過文華國、陳虎、趙過、慶千興等寥寥數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猛將好找,帥才難尋。鄧舍不免又因此而想起了慶千興的那個條陳,雖然說,他的條陳被否決了,但是這個人確實還是很有能力,可以大用的。

現在海東的地盤越來越大,並且下一步的發展目標,明顯是向中原發展,要與群雄爭鋒的。陳虎坐鎮遼東、文華國坐守朝鮮,此兩地皆為鄧舍的起家根本,不可大意。文、陳兩人也因此不能輕動。鄧舍手頭上,如今可機動運用的重將也因此便隻有趙過一人。總不能以後有了戰事,便就都派趙過去吧?即便趙過任勞任怨,也還是不行。就像遼東,打納哈出的同時,還得防範遼西,更要戒備孛羅。若是日後,益都也出現這種兩線、乃至三線作戰的情況,又該怎麽辦?總而言之,隻有趙過一個人,是遠遠不夠用的。現今遼東局勢平穩,這慶千興,似乎也就可以調來了。

有趙過、慶千興兩人在,至少,不會再出現類似這一回捉襟見肘、無人可用的局麵了。鄧舍忽然又想起一人,想道:“陳猱頭?此人在泰安戰中,有勇有謀,堅守孤城月餘。且深識大體。似乎頗有帥才之料。”

也隻是“似乎”而已,具體如何,還是得試試才知。鄧舍也不著急,且先把這心思存下,又想道:“且等收拾了劉十九,將朝廷欲令我南下之事徹底的搞定,然後再說吧。”縱然陳猱頭確有帥才也還是不夠,還得再把他的立場搞清楚。鄧舍決定,便先通過劉十九此事,看一下陳猱頭的立場究竟如何。若是他自始至終,對南下之事都不發一詞的話,便證明可用。等有機會,便可再給他添加重任,試一下此人的帥才到底怎樣。

思來想去,又轉回到楊行健的軍報之上。

鄧舍略一思忖,提筆回書,寫道:“王國毅夜亂北門、抄掠鄉裏,按法當斬!然念其戰功,杖責一百。軍令一下,疾如山壓,楊萬虎拖遲延誤,按法亦當斬!然念其戰功,杖責五十。若是再有違反軍紀,不聽調度、指揮者,違令者斬!李和尚、畢千牛身為主將,若不能行軍法,受坐罰!”

叫時三千進來,封好回信,遞給他,吩咐說道:“速遣快馬,將此信送至前線。”時三千知道鄧承誌送來的有兩封軍文,不知鄧舍的此封回信是給大營、抑或是給楊行健的,乃問道:“是交給李將軍?還是楊大人?”

“給李和尚!”

“是。”

時三千接信退下,自去安排人發送。鄧舍又拿起大營的軍文,依舊躺入胡床,展開觀瞧。隻見軍文上寫道:“龍鳳七年,春二月二十五,乙酉日。昨夜激戰,壞敵東城牆。今晨卯時,畢千牛部又發起攻擊。

“大營調集了各軍的攻城器械,悉集東城。諸色投石車、火炮等物,不下數百架。又及強弓勁弩無數。每有一發,矢石遮天。中有強弩,可穿重甲;又有大石,一發輒斃十餘人。敵守禦東牆者死傷相藉。

“卯時三刻,楊萬虎又壞敵西城牆,並敵之南城牆亦有損壞。城中韃子見勢難支,乃詐降。為我軍識破。用潘賢二計。李將軍假裝應允。巳時,韃子遂驅百姓為前,藏甲兵居後。待其出城,郭從龍、傅友德兩將分從左右,率騎兵衝殺。敵眾驚亂,我軍鼓噪乘之,殺敵百餘。並俘敵將一人。李、畢、潘諸人乃細問此俘,得知城中敵軍軍心浮動,多有言走者。

“又用潘賢二計,我軍在城池四周,高掛免殺牌。選數百人,高聲說與城中知道,‘降者不殺,獻城者重賞’。午時,又起攻城。東城牆之敵,已多無鬥誌矣。午時二刻,方米罕報,在河之對岸發現了韃子援軍。已傳軍令,命其嚴陣以待。並又用潘賢二計,詐示城內,我軍已退其援。城中韃子的士氣,越發不振。未時,畢千牛部又壞東城牆。”

軍報至此,戛然而止。

鄧舍急不可耐,起身出外,走入院中,仰望天色。估算時辰,卻還得再有小半天,前線的下封軍報才會送來。他心牽戰事,反正就算是回入書房,也是坐立不安,索性叫了兩三隨從,徑直出了院子,便在後院閑走。

與隨從們談談說說,話題多是有關前線戰事。不知不覺,行至一處院落的外邊。抬頭去看,卻不就是他與羅官奴的新房所在。畢竟新婚,也許他這是下意識的就走將過來了。院門口,瞧見了一個侍女的身影,很是眼熟。這侍女正背對著鄧舍,提個小水壺,在為牆邊的花草澆水。

鄧舍叫出她的名字,問道:“楚娃,夫人在做甚麽?”

那侍女聽見鄧舍的聲音,急忙轉過身來,下拜行禮,答道:“回殿下,娘子正在室內,看娘家送來的禮物呢。”鄧舍點了點頭,說道:“且去通傳,就說我閑來無事,過來看看她。”那侍女應了,卻不就走,笑了一笑,說道:“殿下,好叫您得知。奴婢卻不是楚娃,而是越娃呢。”

鄧舍一愣,說道:“是了。你是會彈琴的那個。”

羅官奴從娘家帶來的侍女,雖然隻有越娃與楚娃兩個,但是鄧舍貴人多忘事,卻又哪裏會給她們太多的注意?一時記錯,卻也是有的。此時聽越娃說話的口音,不似北人。她雖然說的是官話,但是卻分明帶有南方的音調,於是隨口問道:“你是哪裏人?”越娃答道:“奴婢家本嘉興。”

“嘉興?那是江浙了。卻怎麽來到了益都?”

“奴婢的家君曾入仕偽元,做過益都左右司的都事。後來,毛老爺光複益都,城破,家君雖已降,但是當時的形勢太亂,乃沒亂軍中。奴婢的母親遠在嘉興,奴婢在益都無人可依,所以賣身為奴。年前,殿下入益都,其後不久,羅老爺也來了。奴婢就被原來的主人送給了羅老爺。羅老爺仁慈,見奴婢使喚起來還算得力,便又將奴婢送給了娘子,因此,得以來入燕王府中。這卻也是奴婢有福,竟有幸伺候殿下、娘子。”

“如此說來,你的經曆卻是與李閨秀頗有相似。難怪彈得一手好琴。”

越娃不知李閨秀是誰,也不敢問,隻說道:“是,是。不敢當殿下的稱讚,些許曲子,能入殿下之耳,不嫌有汙清聽,已是奴婢天大的福分。”

鄧舍哈哈一笑,與隨從們說道:“你們且便在院外等我。若有前線軍報來,即來叫我。”隨從們答應了,自在院外相候。

越娃前頭引路,鄧舍走入院中。自來到這個時代以來,他眼見的、聽到的悲歡離合的故事實在太多了。若是放在從前,或許越娃的經曆還能引起他的些許同情,但現如今,卻是早就難以在其心中產生半點的漣漪了。

越娃的相貌雖然普通,身段倒還是不錯。

她穿了條窄腰長裙,越發顯得蠻腰一握,在前邊走著,雖稱不上婀娜多姿,卻也很是有些楚楚動人。更因其出身的關係,別有一番溫麗端莊的味道。而這個溫麗端莊,卻又與她的奴婢打扮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反差。鄧舍瞧了兩眼,心中想道:“較之閨秀,雖不及其美,伶俐上卻有勝之。”

不過,他也就是想想。這個念頭隨即就消逝不見。他的後院中,佳麗多有。越娃雖有些大家閨秀的風範,但較之顏淑容卻又是遠遠不如。而若但就容貌而言,勝過她的更不知凡幾。所以,鄧舍對她,實無半點想法。

因是鄧舍與羅官奴的新房所在,這處院落甚大。連傳過兩處過門,又走過挺長的一條遊廊,方才來入正室。越娃先入內通傳,稍頃,即出來,又屈膝跪拜,五體投地,恭順非常地行了一禮,請鄧舍入來。

鄧舍大步入內,拿眼一看,室內不止羅官奴一人。

還有那個喚作楚娃的侍女,以及另外一個少女。諸女本來都正圍在床邊,看羅家送來給羅官奴的彩緞等物,此時見鄧舍入來,皆紛紛轉身,楚娃並及那個少女拜倒行禮,羅官奴則喜孜孜的,喜笑顏開迎接上前。

鄧舍瞟了床上一眼,又看了看楚娃與那個少女,笑與羅官奴說道:“娘子,有何喜事,如此開心?”

羅官奴答道:“爹爹,你快來看。俺家給送來的物事,其中有好多都是奴奴也沒見過呢!也不知爹爹是從哪裏找來的。”叫鄧舍是“爹爹”,叫羅李郎也是“爹爹”。雖然說鄧舍聽她這樣的稱呼早已習慣,這會兒卻也不免好笑。他笑道:“你今既嫁給了我,作了燕王妃。你父親當然要尋些稀罕的物事,來給你壯壯臉麵。免得別人傳出,你娘家不夠大方。”

走到床邊,隨手拿起兩匹緞子,迎著窗外的日光瞧了一瞧。他對這東西也不是太懂,用手揉了一揉,說道:“不錯,甚是光滑。也夠輕軟。”

“爹爹你說,奴奴的爹爹給奴奴送來這麽多,都能鋪滿一大床,這得值多少錢呀?還不隻這些,還有那些、那些、那些。”羅官奴拉住鄧舍,繞著室內轉了圈,一一給他指點。鄧舍這才發現,到處都是堆放的禮箱。

先前,他雖是親自去迎接了羅家送禮之人,但是對禮物的多少卻並沒在意,直接吩咐下人給羅官奴送來了。這時去看,羅李郎的手筆著實不小。

要說起來,鄧舍給羅家送去的聘禮其實不算太多,鄧舍因此笑道:“你父親這次可算是虧了本也。”羅官奴不依,嘟起小嘴,說道:“爹爹怎能如此說!這卻是奴奴的爹爹疼奴奴哩。”鄧舍哈哈大笑,蹲下身子,去摸羅官奴的小腹,說道:“阿奴,別動。來我聽聽動靜。”

羅官奴懷孕已有數月,小腹微顯。

她又羞又喜,忙站定了不動,袖了手放在肚子下邊,把小腹挺起,任鄧舍撫摸,說道:“今兒早上,奴奴好像覺得他踢了奴奴一腳呢。”鄧舍一邊聽,一邊笑道:“才幾個月?就會踢人?踢人好啊,活潑好動,必是個小子!”說話間,沒聽見羅官奴腹內的動靜,卻聽見身後有人動靜。

他轉過頭,見是那少女。依稀眼熟,想了起來,卻是李阿關的女兒李寶口。

見她上穿件翻領式的窄袖衣,配以絲裙,腰係綬帶。伏在地上,袖口處露一雙纖纖玉手;衣不及腰,顯一抹瑩白。額頭上戴有玳瑁為冠,烏發中插以象牙為梳。但見年歲雖小,身量已成。眉目如畫,有出塵之姿。

鄧舍適才沒有細看,此時細看,不由心中一動。

這副穿戴,卻是早先在海東的時候,李阿關也曾經穿過的。若再配上李寶口那極似其母的模樣,分明就是另一個的李阿關。隻不過若與李阿關相比,小了一號,少了些婦人的嫵媚,但卻也更多了點少女獨有的稚嫩。

李阿關為何不遠千裏把李寶口送來益都?對李阿關的心思,鄧舍還是十分清楚的。他對此本來甚為不滿。不過,實事求是地講,他的不滿卻倒也並非是因李阿關的那點心思,鄧舍雖然說不上荒淫無道,但是如今卻也絕對稱不上正人君子。他的不滿,更多的而是因為李阿關的自拿主意。

也許是本性,也許是出自對權力的謹慎,他不喜歡自作聰明的女人。爭寵可以。但是卻不能在得到他的同意之前,就擅自做主地把李寶口送來。這算甚麽?先斬後奏?把他鄧舍看作什麽人了?任其擺布?太也放肆。

也所以,因了對李阿關的不滿,連帶對李寶口,他也是很不待見。打量了李寶口幾眼,鄧舍說道:“你兩個免禮吧。”李寶口正在懊悔。她剛才跪的時間久了,膝蓋微麻,不小心歪了下身子,撞響了腰間的環佩。

她裝出害怕的樣子,責罵自己,想道:“怎的恁不謹慎!明知這個壞人喜怒無常,還偏偏在他開心的時候打攪他。若是因此把他惹惱,挨頓板子沒關係,若被他一怒之下,拉出去殺了。卻又還怎能為爹爹報仇!”

忽然想起羅官奴對鄧舍的稱呼,她暗中呸了聲,忙改變對李敦儒的稱呼,“卻又還怎能為父親報仇!”再一想,“不對,是阿奴叫這壞人爹爹,又不是俺叫這壞人爹爹。俺為何改口?這一改口,意思不就是在說,俺也叫這壞人爹爹了?呸!呸!”又改變稱呼,“卻又還怎能為爹爹報仇!”

到底有羅官奴這樣稱呼鄧舍在前,還是隱隱覺得不合適。卻又倔強,不肯再改。她咬了咬牙,隨著楚娃一起站起。

“你咬牙作甚?”

卻是李寶口雖有複仇的大誌,究竟涉世不深,城府太淺。鄧舍不注意她的時候,可能無所謂;現在鄧舍剛好正在看她,立刻就發現了她無意間顯露出來的表情。聞聽鄧舍此言,李寶口被唬了一跳,花容變色,假害怕頓時變成了真害怕,“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地,俯首說道:“奴、奴。”

“怎麽?”

情急之下,李寶口慌不擇言,說道:“奴家自小就好磨牙。娘平時對奴家便多有教訓,說這樣有失禮儀,不成體麵。但是,奴、奴家確實是管不住。請殿下息怒,奴家願領責罰。”話一出口,稍微輕鬆;解釋過了,心神稍定,但是隨即,她就又再度懊悔,“真是可惱!這俺好磨牙的事兒,便是阿奴也不知,卻怎的一不留神,就說給這壞人聽了?”

又是惱、又是悔,更因少女的天性使然,又是羞,而且急。她不由俏臉通紅。更因為不知道這解釋能否讓鄧舍滿意,伏在地上,隻覺心中砰砰直跳,手上汗出,把頭勾得越發低了。竟是不敢抬頭看鄧舍一眼。

有個詞,“不怒而威”。鄧舍乃是從戰場上殺出來的,久握重權,他一冷臉,就連李和尚、郭從龍這樣的悍將也無不都是大氣不敢出一聲,屈膝如羊。何況李寶口一個小小的少女?故此,方才鄧舍雖然隻是平常一問,李寶口卻也是既怕又驚,脫口而出,就把女兒家的閨中秘事給說了出來。

羅官奴怕鄧舍生氣,忙給好友說情,撒嬌說道:“爹爹!小鴨又不是故意惹你生氣。你何必與她計較呢?”

“小鴨?”

“爹爹不知道麽?這是寶口的小名兒。”加個“醜”字,就是醜小鴨。這小名兒起的不錯。鄧舍不由一笑,與李寶口說道:“你起來吧。”

待李寶口起身,見她麵色時紅時白,曉得必是受了驚嚇,也不以為意,自接著與羅官奴說話。卻不知,就因為羅官奴的求情,李寶口更是羞惱。磨牙叫鄧舍知道了,如今更連小名兒也被他知道。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門外腳步聲響,越娃入來,說道:“殿下,院外的隨從們說,前線有軍報送來了。”鄧舍看外邊天色,才過去了沒多久,怎麽就又有軍報送來?吩咐了李寶口與侍女們好生照顧羅官奴,他匆匆走出室外。

穿遊廊、經過門,原路走回,來到院門口。見隨從之外,多了一人。千戶打扮,容貌俊秀。鄧舍卻是認得,乃是柳三,不免奇怪,問道:“你怎麽回來了?”猛然間,猜到了一個可能,又驚又喜,道,“莫非?”

柳三行了一個軍禮,大聲說道:“稟告殿下,我軍大勝。已取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