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軍糧倉的火到快天亮才被撲滅。
檢點損失,雖然沒有趙過預料的那麽多,但是因為火頭太多,而且加上火藥、“猛火油”的助燃,卻也足足被燒掉了將近一半。損失不小,然而,若是與士氣相比,這個損失倒也還不算什麽了。糧食在城中放著,都能被燕軍給燒掉,對士氣的打擊太大了。隻半夜的功夫,種種流言傳遍軍中。不是說燕軍會呼風喚雨,就是說燕軍得了天兵天將相助。
不錯,賽因赤答忽找到了飛入城中的十架滑翔傘與燕軍的十個死士,可是,死士要麽戰死,要麽自殺,一個活口沒有;滑翔傘也都被燒得隻剩下了點殘骸,根本辨認不出這是什麽東西。怎麽給士卒解釋?
退一萬步講,再者說了,就算抓住活口了,就算有滑翔傘沒被燒掉,可拿出去給士卒們解釋,他們會信麽?就算有人信了,擋得住流言麽?謠言止於智者。不是每個人都是智者。軍中最怕的就是有流言、謠言。
在流言初起的時候,如果能控製住,還可以重新穩定住大局。一旦流言散開,哪怕孫子再世,孔明複起,也是半點辦法沒有。
便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在接到王保保的請戰後,賽因赤答忽經過仔細的考慮與幕僚們的商榷,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複:“吾兒所言甚是,糧秣被焚,流言叢生,士氣低迷,正該出城挑戰,以圖重整旗鼓,再振聲勢。”要想再度挽回士氣,現如今隻有一個辦法可行了,即:通過與敵作戰,通過獲勝,從而將士氣再度振奮起來。否則,便等同是坐以待斃。
賽因赤答忽、王保保也都實在可算是良將了。王保保巨野戰敗,退至單州,敗而不餒,仍能穩住陣腳,初次獨當一麵,實屬不易。須知,打勝仗容易,打敗仗難。打了敗仗,實力大部分還都能保存,並且在撤退的途中,令趙過沒有機會再接再厲地擴大戰果,很了不起。賽因赤答忽千裏急行,到單州後,接手了敗軍,又羊角莊失利,但是在這樣的局勢下,卻能通過西原誓師,巧妙地把士氣重振,也很了不起。可是,再了不起,擋不住糧秣被焚,流言四起,沒辦法,隻好改變察罕定下的應敵之策了。
“父帥打算如何挑戰?”
“先射箭書與城外,與賊約期。”
“定在何日?”
“……,宜早不宜遲。”
……
“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為之。吾聞:‘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過後,必有災年’。公聚卒東來,若必欲一戰,請明日辰時,相見東門外。一戰而決勝負,不亦快哉?能不致令百姓流離失所,吾之願也。”
聽潘賢二解釋過這封“箭書”的意思,佟生養嗤之以鼻,不屑地說道:“明明是糧倉被焚,堅持不下去了,不得不出來與咱決戰;卻偏生還寫得這般,這般,……。老潘,那個詞怎麽說?冠冕什麽來著?”
潘賢二給他補足:“冠冕堂皇。”
“對,對。冠冕堂皇!不想讓百姓受苦,所以出來與咱一戰定勝負?哈哈,哈哈。”
趙過微微一笑。
他心情不錯,不管佟生養怎麽瞧不起元軍,最起碼這封“箭書”的來到,說明昨天晚上火燒糧倉的行動取得了成功,說道:“觀、觀讀此文,料來必是出自趙恒之手。聽、聽說,韃子裏他最是好讀《老子》。”
趙恒總打扮得仙風道骨,受道家的影響很深。“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過後,必有災年”,這一句即出自《老子》。
趙過頓了頓,接著說道:“韃、韃子龜縮城中多日,終於肯出來野戰。以、以俺判斷,雖然有昨夜糧倉被焚的原因,但其中也必有他們自恃部眾精銳的因素在內。長、長槍軍,鐵甲軍,神、神弩軍,都是擅長野戰的。所以說,我、我軍雖終促其出了城,卻也絕對不可大意!”
“是,將軍說的是。”
諸人皆深以為然。
潘賢二說道:“這幾天我軍大部分的士卒都在忙著修築工事、堆積土山,體力損耗不小。或許,韃子肯出城野戰,內裏邊也有這一層意思在。想趁著我軍士卒勞累,而他們在城中修養已足,故此以逸待勞,勝我一場!”
胡忠連連點頭,說道:“潘先生說得對。騎兵倒也罷了,步卒這幾天可真是累得不輕。現在快到中午,到明天辰時,隻有一夜半天的休息時間。將軍,可得抓緊讓軍士們休整了。要不?現在就下令,命暫停工事?”
“我、我軍的精銳,多是主公從海東帶過來的。遼、遼東苦寒之地,士卒們最是能吃苦耐勞。潘、潘先生可能有所不知,不過胡將軍,難、難道你忘了麽?想當年,征、征戰遼東、海東,戰事最緊的時候,一、一支部隊能連續不停歇地作戰半個多月,乃至月餘,接、接連轉戰三四個地方都是少的!相比這些,修、修建點工事算什麽!一夜休整足夠。”
當年,鄧舍永平起兵,長驅千餘裏,走高原,從荒無人煙的地方穿過,到得雙城,不及休整,連戰好幾個月,鎧甲都沒有時間脫下,裏邊都生了虱子!最終打下了一片基業。攻取南韓之戰,楊萬虎率眾,五天時間,奔行千裏,連下七八城,尤能一戰破漢陽府。守禦益都之戰,郭從龍雪下行軍,一日夜數百裏,亦是一戰取文登。連續作戰,正是海東的本色!
潘賢二說道:“將軍言之甚是。不過,就像將軍您說的,韃子各軍確實擅長野戰。明日會獵,我軍該如何應對?”
“先、先寫回文,射至城內,答、答應韃子所請。”
“是。”
潘賢二大筆一揮,寫好回文,自有人接住,去射入城中。
“再、再傳令,命屯駐金鄉的楊萬虎、傅友德看住成武韃子,不、不要叫他們來援,守好我軍的右翼。”
“是。”
“再、再傳令,選一千步卒,向、向東移動,屯駐到從羊角莊過來的要道上,看、看住八不沙,叫他也不能來援。守好我軍的左翼。”
“遣軍也看住羊角莊?那吳軍常遇春?”
“送、送軍文給他,便說韃子約期明日會戰,請、請他來我營中,商議破敵之計。這、這一仗必須要打贏,不但要打贏了,還、還要爭取將韃子出城的軍隊全殲。不然,再、再想促韃子出城,怕就會難之有難了。”
“是,希望韃子能把主力都派出來。一場仗把它全打沒了,再取城,易如反掌!甚至,可以不攻自破。”潘賢二非常讚同趙過的意見,他選了兩個人去給吳軍送信,轉回話題,又問道,“羊角莊我軍看住了。那麽,將軍是想要吳軍?”
“與、與我軍精銳一起,做破敵的主力。”
幾道命令傳下去,接著又命士卒暫停修築工事,全軍休整。當然,為防元軍夜襲,也準備了足夠的反應部隊。隨之,除了帳中眾人外,趙過又召來了在外巡營的高延世等人,鋪開地圖,眾人仔細商議。
不久,吳軍來了人,不過不是常遇春,而是副將馮國勝,還有幾個幕僚。
趙過與馮國勝不是初次見麵了,兩軍才會合圍城時,他就代表常遇春來過燕軍營裏。寒暄幾句,沒有多廢話,兩邊的人合在一處,繼續議論明日該如何布陣、該如何與元軍決戰。一直到夜深,才把計劃確定了下來。
……
細節不必多說,總體的方案分為兩步。
馮國勝轉述常遇春的意見,一力要求吳軍先戰,待打亂了敵陣後,燕軍再出動。“先戰”的責任很大,隻有開頭打得好了,後邊才能打好。趙過沒有親眼見過吳軍的戰鬥力,說實話,對此有些猶豫。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兩邊約定:吳軍由南攻,為先鋒;燕軍自北攻,是總攻。
馮國勝走後,趙過與諸人議論。
佟生養、胡忠、高延世等人都搞不懂常遇春的想法,怎麽爭搶先鋒呢?無論成敗,先鋒的損失肯定不會小,太不像“客軍”的身份了。燕、吳雖然都是安豐的臣子,但彼此的交情也沒好到這個地步吧。
潘賢二一陣見血,點出了常遇春的心思,說道:“吳軍初次渡河北上,首敵便是察罕。常遇春此舉,無非是想打響吳軍的威名。”
“為何想在北地打響吳軍的威名?”
“這,……。”潘賢二也不知道了,他猜測地說道,“也許,吳國公有些別的想法?”
吳軍肯定是有別的想法,隻從渡河北上的主將是常遇春、馮國勝就可以看出。但他們的想法到底是什麽?一時間,卻難以明了。
……
約期辰時,不能到辰時才布陣。
次日,燕、吳兩軍寅時造飯。全軍飯後,卯時出營。
天還沒有亮,蒙蒙黑,涼風襲人。
出營的士卒們絡繹不絕,步卒先行,騎兵在後,再後邊,是拒馬、火炮、投石車之類的大型軍器。人雖多,卻不鬧,井然有序。
趙過牽著馬,站在轅門邊,看著士卒出營,望了望天色,見陰雲仍沒有消去,與隨從身邊的潘賢二說道:“天、天還陰著,這兩天倒是沒怎麽下,也、也不知今日會不會下雨。”
“卑職已吩咐備下了防雨的物資。請大人放心,即使下雨,也不會影響弓弩、火銃、火炮、地雷、手雷等物的使用。”
“那、那就好。”
轉頭朝吳軍的方向看了看,見火光通明,應該也是正在出營,準備列陣。
兩軍的軍營,相距城池遠的十幾裏,近的四五裏。為了方便會戰,敵我雙方專門選擇了一塊空曠、平坦的地方,足夠大。離城東門大約四五裏裏,離燕軍主營也是四五裏,和吳軍主營的距離則近了點,不到三裏。
潘賢二眯著眼,往城東門瞧了會兒,說道:“將軍請看,韃子也開始出城列陣了。”
單州的東城門緩緩打開,一隊騎兵,約有七八百人,全副武裝,持弓挾戈,先奔出來,放下吊橋,過了護城河,列好防禦陣型。
接著,一隊隊的步卒打著火把,舉著旗幟,隨著鼓點的聲音,魚貫而出。應該是按照千戶的規模出城的。出來夠一個千人隊,便整齊過河。隨著出來的步卒漸漸增多,最先出來的騎兵隊也逐漸地向前推移。騎兵掩護步卒出城,出城的步卒列好陣型。陣型列好,後頭的步卒再繼續出。
步卒出完了,又是騎兵。騎兵過後,接著是大型軍器。
元軍出城的順序,大體上與燕軍、吳軍都是一樣的。
直到天亮,兩方、三軍的將士方才出陣完畢,齊聚在了約戰地點。
千乘雷動,萬騎雲屯。旌旗蔽日,鼓角喧天。豎立起的戈矛便仿佛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林木;連在一起的鎧甲就好像壓城欲摧的黑雲。火炮、強弩、投石車,盤踞軍中,如同蹲踞的怪獸,分別指向敵人的陣營。雙方的陣營各有近兩萬的士卒,列成方陣,在開戰前的此刻,個個提點精神。
西邊城池無聲,北側河水如帶。
元軍的鼓角聲停了。燕軍的鼓角聲停了。吳軍的鼓角聲也停了。
陰雲籠罩東原,千軍萬馬無聲。
三軍主將分別率眾,各到了本軍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