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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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小高

賽因赤答忽臨高擊鼓,敵我萬眾皆舉目觀之。

中軍陣前,一杆“趙”字大旗下,趙過也看到了賽因赤答忽,暫停下衝鋒,舉槍指之,笑與左右說道:“胡、胡虜無謀,賽因赤答忽這是在偷學主公振奮士氣的辦法啊。”——,鄧舍也曾經有過親自擊鼓。

左右聞言,無不大笑,原本稍微因此而升起的一點警惕之心,不由頓時轉為輕蔑。

觀看罷了,趙過招呼部屬,叫道:“諸君,且、且隨俺再來衝陣。”一馬當先,率諸人再度衝陣。

趙過並不以勇武見長,但尋常廝殺卻也是早就司空見慣。早在當年豐州逃亡的路上,他就隨著鄧舍衝過追擊敵人的堅陣。在戰場上也是如魚得水。此時此刻,隻見他一條長槍舞動,胯下駿馬奔馳,在左右親兵的護衛下,猶如離弦之箭,重重地刺入了元軍陣內,左馳右突,大呼酣戰。

元軍的中軍前線漸有不支,節節敗退。

……

元軍左翼,佟生養部。

佟生養與十數親兵衝在最前,被百餘元卒圍住。因為用力過度,他折斷了長槍,來不及更換,順手從馬鞍邊摸出長刀,前劈後砍,接連手刃七八個敵卒。他所用的長刀乃是用精鋼製成,非常的鋒利,一刀下去,能把普通元卒的鎧甲砍爛;如若劈砍在手、臂之處,頓時手斷臂分。

他右手長刀,左手仍握著半截槍杆。

有元卒殺紅了眼,丟掉兵器,大叫著奮不顧身撲上來,想把他從馬上撲倒。眼見躲避不及,他不慌不忙,左手半截槍杆迎上,正好插入了這元卒的嘴裏,把大叫聲堵了回去;並且借助元卒的衝勢,槍杆直刺出腦後。

鮮血、腦漿迸濺了他滿頭一臉。他也殺出了性,棄掉槍杆,隨手一摸,舌頭舔了舔血與腦漿,哈哈大笑,叫道:“痛快!痛快!”圍在周遭的元卒看他,滿臉血汙,笑容猙獰,殺人如麻,直呼痛快,真如地獄魔神來。

一個親兵奮力殺到他的身邊,叫道:“將軍!咱們衝得太肯前了,與大隊又斷了聯係。韃子越殺越多,白鎖住親自督戰。憑咱們十幾個人,怕是難以殺透。要不然?暫且先退一步,待與大隊匯合了再說吧!”

佟生養瞪他一眼,一邊殺人,一邊喝問道:“左丞大旗何在?”

親兵百忙中回頭去看,答道:“千軍萬馬遮掩,看不清楚。隻遙遙聽得韃子的中軍陣前殺聲不斷,料來左丞大人應還在向前廝殺。”

“左丞軍令:若是俺的軍旗退,左丞斬俺;若是左丞的軍旗退,則俺斬左丞。如今,左丞的軍旗都沒有退,俺怎能退?狗日的,想讓乃公的腦袋被左丞砍麽?”

“將軍!鏖戰至今,我部已突入韃子陣內二百餘步,快突破一半了!縱然現在稍退,左丞又怎會真斬?咱們十幾個人都累了;將軍的戰馬也已疲憊。若死戰不退,怕難免會被敵人抽了漏子!要是被白鎖住再調集精銳過來,該如何是好!……。即便將軍不肯退,也請等後頭的親兵們趕上來,再做衝殺吧!”

“軍令如山,俺不敢違!丈夫寧死陣前,不死軍法。”男子漢大丈夫,寧可死在敵人的手中,也不能因為違背軍紀而伏首軍法之下。

佟生養抽出空,搶了敵人的一支長槍,長刀也不回鞘;左手長槍,右手馬刀,嗔目大喝,催動坐騎,向著敵人包圍的最深處,勇往直前,一麵衝,一麵又下軍令,叫道:“急飆軍旗,令後隊速速趕上!兩刻鍾後,俺要在白鎖住的旗下點將,凡千戶以上有不到者,斬!”

“兩刻鍾後,要在白鎖住的旗下點將”。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這就是說,他要在兩刻鍾內把白鎖住的部隊徹底打垮,並奪下白鎖住的將旗,以作為軍功顯耀。

敵人,就像是一波波的海浪。一浪打下,又一浪湧上。在這個關頭,不知怎的,佟生養忽然想起了鄧舍給他說過的一句話:“若想在亂世裏安身立命,必兢兢業業,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此話,你我弟兄當共勉之!”想要在亂世中安身立命如此,想要在戰場上殺敗敵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廣而言之,為人處事在人間,不管做什麽事情,不都是如此!

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敵人越來越多,佟生養的豪氣也越來越高。

若此時從高空中望下,可見無邊無際的元軍陣裏,左翼前頭的半截已被衝垮,一支旌旗極盛的部隊正奮勇繼續向前拚殺。而便在這支部隊的最前頭,就是佟生養與十餘親兵。十幾個人盡皆白衣白馬,但衣甲與馬上都早沾滿了血汙。他們就像是一葉小舟,迎對著一波又一波的巨浪;他們又像是一艘巨大戰艦的船首,隻要他們在前進,這艘巨大的戰艦就不會停下。因為所有的人,都在看著那一麵大旗:“海東旄頭騎”。

旗幟所指向處,縱千萬人,吾往矣。

……

元陣,中軍。

望樓上。

賽因赤答忽一通鼓畢,額頭冒出了汗,沒空擦拭,向左右問道:“陣後如何?”

“估摸時刻,蔡先生現在大約剛到陣後,尚未遣使來報。”

“紅賊高延世的旗還在麽?”

“高賊之旗,猶如脫兔。時而在我軍陣後之左,時而在我軍陣後之右。凡旗幟到處,十有八九必有火起。有火起處,應該是被他們又燒掉了一處吊橋。”

上千陣後,竟擋不住五百輕騎?正說話間,一使自陣後馳來,在望樓下大聲稟報:“蔡先生已至陣後,調盾牌、強弩、火銃手等包圍賊軍!”

“哈哈!紅賊猖狂。且看蔡先生如何殺敵。”

賽因赤答忽嫌鎧甲費力,又將外邊的鎧甲脫去,隻留下貼身護甲,舉起鼓槌,接著敲打。雄渾的鼓聲微停後繼續響起。

響未及半通,陣後又有使者馳馬奔來,高聲報道:“在蔡先生的調度下,我軍盾牌手已將賊軍圍住!”話音未落,第三騎從陣後馳奔而來,報道:“賊將高延世留下部眾在包圍圈內,單人獨騎,衝我盾牌陣勢!”第四騎又來,報道:“盾牌陣已又被高賊衝破。”第五騎緊跟著來到,報道:“高賊衝我強弩、火銃手陣,來去如飛,箭矢不能中!”

一騎接又一騎,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直到第十騎來到,麵色倉急,稟報說道:“高賊悍勇不可擋!出我盾牌陣;複入我盾牌陣。來回衝殺,無人能敵。如是凡四五次,殺傷不可勝數。我軍陣後已難阻擋!吊橋被焚者將近八分。……,蔡先生求急,請大人速派鐵甲軍赴援。”

蔡子英精通戰陣,以他的能力,居然還不能將高延世圍住!

賽因赤答忽大驚失色,不覺手下無力,鼓音為之一軟。緊隨著,又一騎從陣後馳來,麵現喜色,高聲報道:“蔡先生親持劍上陣,我部皆勇敢向前,無人後退,高賊已被阻住!我部複排陣勢,打算重圍賊軍。”

賽因赤答忽大驚複又大喜,大笑著與趙恒等人說道:“自河南從軍以來,蔡先生一直隨在本將軍中,為吾謀劃。他的能耐本將是最為清楚的。關鐸、潘誠,乃至劉福通之輩尚且不是對手,何況小小高賊?”傳令,“調兩百鐵甲軍馳奔陣後赴援。”又道,“來人,備酒!等俺與蔡先生慶功。”

渾身有了力氣,擊鼓的聲音重新為之雄壯。

兩通鼓畢,陣後忽傳來一陣喧嘩。好似山傾,又仿佛決堤。

賽因赤答忽滿頭大汗地急轉眼看去,見陣後成百上千人齊聲大呼,因為隔得遠,聽不清呼叫的是什麽。略微思忖,他找出了答案,笑道:“此必是蔡先生已經滅賊!”果然,陣後又一騎馳奔過來。

右翼、左翼現今都陷入了苦戰,眼看不敵。元軍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振奮士氣了。賽因赤答忽、趙恒諸人都充滿希望地看著從陣後奔來的這一騎,等待、並是期待帶來一個戰勝的好消息。

……

元軍中軍陣前,趙過揮槍廝殺,橫出敵陣,喝問左右:“佟、佟生養將旗何在?”

“仍在韃子左翼。”

“有沒有退?”

“有進無退。”

“胡、胡忠將旗何在?”

“緊隨佟生養後,也已深入韃子左翼,且也已經與敵軍數交。”

“吳、吳軍如何?”

“常遇春、藍玉一左一右,與韃子激戰不休。雖有王保保督陣,但是韃子已漸有不支之勢。”

“韃、韃子中軍的精銳如何?”

“適才見有鐵甲軍旗開赴陣後。長槍各部依然穩立軍中,未見有動。”

“開、開赴陣後?高延世如何?”

“間隔太遠,難見其軍旗。但聞韃子陣後喧嘩,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事?”

“陣、陣後喧嘩?……,鐵甲軍開赴陣後。”趙過心中咯噔一跳,暗中想道,“高延世隻有五百輕騎,對付尋常的韃子還好,如果遇上韃子的精銳?怕是不好應對!難不成是被韃子擊退了麽?”

如果高延世被擊退,就沒有辦法盡數殲滅出城之敵了。如果不能盡數殲滅出城之敵,這場野戰便沒有了什麽意義。接下來的攻城肯定困難很大。

……

兩軍主將,一時間皆心牽後陣。

……

陣後來的使者奔至望樓下,等不及馬停,翻身滾落,跪地大叫:“報!大人。賊將高延世用馬槊殺我主將,搭弓射箭,中蔡先生左目。”

賽因赤答忽“啊呀”一聲大叫,鼓槌從手中掉落,三兩步到望樓邊上,抓住欄杆,頭往下探,急聲問道:“中蔡先生左目?是死是活?”

“蔡先生雖中箭不倒,伸手拔出了箭矢。但終究支撐不住,生死尚且未知。”

趙恒諸人皆失色。賽因赤答忽以手加額,連連捶打額頭,說道:“先生書生,怎麽能撐住這樣的重創?哎呀,哎呀,痛哉!我之子英。”他和蔡子英的關係很好,驚聞之下,亂了思緒。

……

元軍中軍陣前。

趙過剛才問的人看到一騎從左翼後奔來,手中高舉小旗。這個人眼神好,遠遠地看清楚了是什麽旗,喜形於色,大聲說道:“大人!陣後捷報。高將軍斬敵將,盡焚吊橋。韃子的退路已經被我軍切斷了!”

“噢?”

趙過轉馬從敵圍裏殺出,偷閑遠望,見果然是陣後的報捷使者,適才擔了好一會兒的心終於放下,關鍵時刻,不及多說,立即下令,說道:“軍、軍令!令邊安烈、柳三等留守諸將悉數出陣,與、與佟生養、胡忠合。先、先殲敵之左翼,再滅敵之中軍!繼、繼與吳軍合力,再滅敵之右翼!”

“得令!”

一傳令兵接過軍令,轉馬奔去傳令。

“軍、軍令!無論三軍、各營,此、此戰,不以首級論功,唯以先破敵為上!能、能斬將、奪旗者,按功一等。”這個時候不能還按首級論功,否則,便很有可能會出現因為爭奪首級而耽誤攻擊速度的情況。

“得令!”

傳令兵接令,分去各軍傳命。

“軍、軍令,命本陣中軍,請、請潘先生擊戰鼓,鳴號角,全軍總攻!”

“得令!”

總攻的命令傳下,隨著戰鼓的敲響,跟著號角的鳴起,邊安烈、柳三諸將皆率部從燕軍的本陣裏鼓噪而出,旌旗遮天,塵煙滾滾。敵眾驚駭。

趙過又笑著下了一道命令:“去、去吳軍,傳吾話語。就、就說請常大人再多辛苦,待破敵後,吾、吾請吳軍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