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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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出大名徑赴益都,過濟寧禪師心驚

景慧是個和尚,一個出家人,卻為甚麽肯冒風險,主動提出願意和封帖木一起,去益都聯係徐、宿二州的降人?饒是封帖木與他相識已久、相交頗深,也是不解其意:“大和尚肯陪我一起去益都?”

“不錯。”

“此去風險極大,小鄧殘暴之名,南北皆聞。稍有不慎,恐怕性命難保,……。”

景慧打斷了封帖木的話,又拿起小槌,輕輕敲了一下木魚,笑道:“如今亂世,哀鴻遍野。益都雖險,能比得上地獄麽?佛雲: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為了天下蒼生能夠早得安寧,和尚便提著腦袋走一遭,又算得甚麽?”

封帖木肅然起敬,說道:“大和尚慈悲為懷,令我欽佩。”

若是隻聽景慧說的話,確實冠冕堂皇。“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很有為了天下蒼生,甘願舍身飼虎的大慈悲。然而,事情真的是這樣麽?其實不然。景慧肯冒著大風險去益都,實際上另有原因。

元代崇佛,特別在全真教失勢之後,佛教更是一支獨大。

因為朝廷的支持,全真教在“老子化胡”的辯論上失利,因而引發了一係列的惡果,導致“至元間,釋氏豪橫;改宮觀為寺,削道士為髡”。“髡”,剃去頭發。“削道士為髡”,道士都被迫削光頭發,改當了和尚。

上有朝廷的鼎立支持,下有百姓的被迫供養,大一點的寺廟往往占地萬畝、乃至數十萬畝。——便譬如蒙元世祖忽必烈時,八思巴為帝師,先後給忽必烈三次灌頂。第一次灌頂時,忽必烈獻上了供養十三萬戶;而第三次灌頂時,更是獻上了大白法螺寺和吐蕃三區。

甚至不止道教失利,忽必烈曾做過一個規定,三教之中,釋迦牟尼的像擺在中間,老子、孔子的像擺在兩邊。釋家隱然也已淩駕在了儒家之上。

皇帝尚且對佛教如此恭敬,更別說朝廷以及地方的官員了。

所謂:“皇帝必先受帝師戒而登基,朝廷所以尊禮而信之者,無所不用其至。雖帝後妃主,皆因受戒而為之膜拜。正衙朝會,百官班列,而帝師亦獲專席坐在一側”。佛教之勢大,由此可見一斑。

雖然蒙元上層信奉的多為藏密,但本土佛教卻也因此而水漲船高。並且本來在當年的“老子化胡”之辨中,少林的禪師們就是攻擊全真教的主力。所以,很多的和尚平時就倚仗了朝廷之勢,在地方耀武揚威。

尤其一些藏密的僧侶,更是膽大妄為,早將佛陀的慈悲拋到九霄雲外去,欺男霸女,視若常事。

更嚴重點的,乃至搖身一變,從怒目的金剛、低眉的菩薩變身為掘金的校尉、搬山的將軍,“各處陵墓,發掘殆盡”,做起了盜墓的勾當。蒙元世祖時,因了蒙元朝廷的暗中支持,西域僧人楊璉真珈明目張膽地在江南大肆挖墓盜寶,便連前宋的皇帝陵園,“宋六陵”,都沒有逃脫他的魔掌,何況尋常陵墓?也不知有多少人家的祖墳因此而被刨之一空。

前宋理宗的頭顱被當成了盛酒器;梅妻鶴子的前宋隱士林逋也受無妄之災,“孤山林和靖處士墓,屍骨皆空”。

種種樣樣,實令人觸目驚心;但凡有點誌氣的漢兒,誰不聞之憤懣!怙恩橫肆、無法無天。若真有佛陀,怕也不忍閉目;若真有邪魔,怕也自愧不如。

不但如此,還有很多的和尚、寺廟索性做起了生意,各地邸店(商店)、解庫(當鋪)、旅店、貨倉、酒肆等,多為僧院所有。而且,雖遭禁止,卻還有私下經營礦炭開采業的。

有了錢,有了勢,飽暖思yin欲,又至於娶妻生子之類,更是司空見慣,絲毫不足為奇。“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兩廡,赴齋稱師娘,病則於佛前首鞫,許披袈裟三日,殆與常人無異,特無髮耳”。

蒙元佛教最盛時,真、假和尚何止百萬,雖不排除其中確實有一些真正的高僧大德,但就大部分的和尚們而言,又有幾個還記得慈悲為懷,又有幾人還管它普渡眾生?花花世界,隻管酒肉穿腸,且要樂得逍遙。

這景慧和尚係師出名門,雖沒有如此不堪,但他所在的寺廟卻也還是有著不少“寺產”的。

自紅巾亂起以來,義軍所到之處,不但打擊地方豪強,而且搶掠寺廟。原本他廟中的財寶已被搶掠一空,“寺產田地”也都盡數失去,多虧了察罕帖木兒平定晉、冀,進軍山東,大力“剿賊”,地方上方才稍得安寧,失去的財寶固然是找不回來了,但田地卻失而複得。

本以為從此總算可以再過些安生的日子,殊不料鄧舍起於海東,卷而南下,不到一年就穩占住了益都;更“風聞聽說”,這一位“大宋燕王”似乎比王士誠、田豐更為“貪婪殘暴”,雖然對地方豪門的打擊並不是特別酷烈,但對寺廟“廟產”的搶奪卻更上一籌,絲毫不給情麵。

這才多少時日?就“聽說”山東境內已被“滅”了七八個大寺,“寺產”盡數充公不提,廟中的和尚也多數被迫還俗,有的被充了軍;有的被當成勞力,填去了遼東、朝鮮、南韓,以補充那裏的漢人人口。至於其它因此而被煙消雲散的中小寺廟更是多不勝數。

事實上,他這些“風聞”、“聽說”的事兒,十之五六都是謠言。不錯,鄧舍在山東,包括海東都有過一些“抑佛”的舉措,但如今外事未平,豈能主動生起內亂?

他的這些舉措相對來說,都還是比較溫和的。

在任命趙忠“總提佛道兩教事”的時候,他就曾經專門囑咐過:“百年來,信佛者甚眾。山東雖為全真本地,但信奉佛教的人也有很多。你管理佛、道兩教,首先,一定要記住不偏不倚;其次,除了必須要執行的公文、政策外,不可妄生事端,更不可無故挑釁。山寺之中,或有大德,對這些名僧,你必須禮敬相待;如有願意來益都的,好生安排。”

隻是可惜三人成虎,無奈眾口鑠金。不管怎麽說,他確實做過“抑佛”的事兒,諸如規定“寺產”的限額,諸如命令沒有度牒的假和尚們還俗耕種等等,傳來傳去,落入景慧的耳中,便成就了如此惡名。

這“抑佛”的事兒,往大了說,關係到佛教的前途命運;往小了說,也關係到景慧本人的身家性命。曆史上滅佛的帝王可是有不少。和尚不事生產,如果太多了,對國家不利,所以每一次滅佛,固然對國家而言都可以說是一次好事;可對佛家而言,卻則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慘痛回憶。

試問,景慧怎會不對此警惕?又怎麽會不對此憂懼?他雖是名門高徒,他雖然聰慧絕倫,但他卻並非像他的老師、或者像別的一些高僧大德一樣,真正的能做到不問紅塵、不沾因果。

菩薩雖然低眉,金剛卻也怒目。既不能慈悲低眉,何不幹脆便護法怒目?別人的誌向是做出世的菩薩,他卻寧願當入世的金剛!故此,他主動提出,願與封帖木同去益都,幫助察罕帖木兒策反徐、宿二州的降人。

有了他的主動陪同,封帖木更無話可說。當下,兩人大概定下了去到益都之後的行事章程,略微收拾了些行禮,帶了兩個小沙彌,由那兩個察罕帖木兒派出的“保鏢”護送著,於次日一早即出寺東去,徑赴益都。

……

他們出寺的時候,天還不過蒙蒙亮,很早的了。

不過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五六人皆騎馬,行速不慢,迎著清爽的晨風走不多時,遙見前方路上塵土漫天,旌旗如林,隱聞鼓角聲動,驚擾起片片飛鳥,卻是一支數千人的軍馬正在行軍。

景慧是楚石梵琦的弟子。

梵琦大和尚不但佛法精神,並且雅擅詩詞,精於書法,早在蒙元英宗年間,便被召入京師寫金字大藏經,隨後又先後主持過幾個大寺。五十年間,“六坐道場”。至正七年,得到蒙元皇帝的賜號“佛日普照慧辯禪師”,可謂名滿天下。朝野上下,供奉他的人極多,雖為和尚,不啻貴族。

自然,梵琦禪師一心向佛,勇猛精進,對世俗之物、口腹之欲並不在乎,可景慧和尚卻因此得到不少便宜,自入了梵琦禪師門下後,說是錦衣玉食也不為過。學習佛法之餘,他愛好頗廣,一方麵仿效梵琦,也學詩詞、學書法;另一方麵,因受到蒙元習俗的影響,也嚐學過騎馬射箭。

因而,他雖是個和尚,卻也堪稱文武雙全。

此時騎在馬上,觀其騎術,不止遠超封帖木,甚至比那兩個“保鏢”還要好。——他之所以敢主動深入“虎穴”,與封帖木同去益都,其實也是有這方麵原因在的。無論如何,會武的,總是膽氣壯些。

這時見了前方的軍隊,他一邊單手控韁、驅馬疾馳,一邊雙腿並立、手搭涼棚,遙遙觀望,雖在奔馳之中,身形不亂,衣衫颯颯,穩若青鬆。封帖木早知他的手段,見怪不怪;旁邊那兩個“保鏢”不免嘖嘖稱奇,都是想道:“瞧不出這文弱和尚,居然還有這樣一手能耐。”

“前頭正行軍的這支軍隊,可就是李平章的麾下麽?”

封帖木心中覺得是,不敢亂說,扭頭去看“保鏢”。那兩個保鏢中一個答道:“禪師猜得不錯,正是我家老爺麾下。”

景慧讚道:“旗幟如林,戈矛耀目,數千人行軍前後有序。遠隔十裏外,猶覺殺氣撲麵。不愧虎賁之名,果然百戰精卒。李平章名下無虛!”

那兩個“保鏢”麵有得色。

封帖木說道:“大和尚所言極是。”

“李平章應是往曹州去的,觀其軍氣勢如虹,此去必旗開得勝,燕賊久戰疲兵,料來難為對手,光複曹州定然輕而易舉。隻是咱們另有要任,怕是不能親眼看見曹州光複了。……,老封,以和尚的計較,不如咱們避開曹州,經濟寧,於兗州北上,過泰安,直入益都。你看如何?”

從大名路去益都,有好幾條路可以走。除了如景慧所說的這條之外,也可以北上,經東平路,過濟南,入益都;也可以南下,經曹州,沿黃河主流東去,到臨沂附近再轉而北上,一樣能到益都。

如果從安全角度考慮,最安全的道路當然是經東平路去益都。畢竟,東平路的大部分如今還都在元軍的控製下。其次,南下沿黃河主流東行也可以,等於避開了屯駐在濟寧路的燕軍主力。

但景慧所選擇的這條路,卻正是最危險的道路。

首先,目前濟寧路駐紮有燕軍主力,剛剛才平息的戰事,地方上肯定很不安全。沒準碰上個不講理的兵痞、或者散落鄉野的敗卒,他們隻五六個人,怕連牙縫都不夠塞的。其次,泰安是燕軍前線指揮部的駐紮所在地,盤查必定森嚴,他們雖有身份掩護,但一旦露出破綻,必死無疑。

封帖木大吃一驚,說道:“濟寧乃紅賊新得之地,雖然戰事平息了,可是恐怕地方上仍然很亂;泰安為紅賊主帥駐地,賊首雲集,防範必嚴。如果走這條路的話,太過凶險。以我之見,還是北上走東平路的好。”

景慧嘿然一笑,說道:“正因凶險,和尚才想走此路。”

“此話怎講?”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因為濟寧乃燕賊新得之地,正因為泰安為賊首雲集之所,方能正好窺探燕賊手段!”新得之地,才正好可以窺探海東治理地方的才能;將校雲集,才正好可以窺探海東高層的虛實。

封帖木再三反對,終究還是拗不過景慧,有心拉那兩個“保鏢”做盟友,可那兩個“保鏢”乃是察罕帖木兒麾下的精銳,豈肯在個和尚麵前示弱?反而當即表示支持景慧。無奈之下,隻得依他所言。

一行人避開察罕帖木兒的軍隊,遠遠繞開曹州,往濟寧而去。

……

因為人少,馬又快,所以他們雖是繞路,但沒多久,反倒趕到了察罕軍馬的前頭,又行了個把時辰,再遠望時,已經不見元軍。

日頭慢慢升起,遠林近田,大約因了濟寧、曹州戰事的緣故,路上行人稀少,即使有人經過,也多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有本地土著,也有遠來流民,時不時看見道邊餓殍。經過了好幾個村子,皆冷冷清清,幾乎不見人煙。

景慧不由喟歎,有感而發地說道:“紅賊禍烈,可憐天下百姓,無辜受難。大名、曹州,腹裏之地、鄰近京畿,尚且如此。越發不知淮上、江南,群魔亂舞之處,更亂成了什麽樣子!”

一路東行,除了中午打尖稍微休息了半個時辰外,馬不停蹄。下午,他們進入了濟寧,再往前,就是巨野了。漸漸的,路上情形有了變化。

因了戰事,大名路諸州縣俱皆白晝關門,而進入了濟寧路後,他們卻發現沿途的州縣都是城門敞開。本來濟寧路是主戰區,應該人煙更加稀少才對,但一路走來,隨著慢慢深入濟寧內地,卻分明道路上熱鬧許多。

一撥撥的百姓也不知從哪裏來的,開始還少,越來越多,或孤身行走,或三五成群,絡繹不絕。

“都是流民。”

封帖木從這些人的衣著、隨身物品上做出了判斷,雖知戰亂年代,流民必多,而且他在徐州時見過的流民也很有不少了,但卻還是大為驚奇:“上午在大名路時,幾乎不見人,這才入濟寧,怎麽就忽然冒出這麽多?都是從哪兒來的?……,難道都是從受到兵火的州縣裏逃出來的麽?”

景慧停下坐騎,細細觀察了片刻,搖頭說道:“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來。燕賊圍攻曹州,這其間恐怕就有不少曹州的逃難百姓。”隻見這些流民都是往遠方縣城去的。

“古怪!燕賊如此殘暴,卻怎麽流民不怕被裹挾從軍,反而自投羅網,主動往縣城去?”

景慧也不知原因,剛好有一股流民從他們的身邊湧過,人數較多,大約七八個。他從馬上跳下,拉住一人,問道:“你們急匆匆的,這是往哪裏去?”

流民群裏,他們五六人騎馬,早就引人注目。景慧又是光頭,穿著僧衣,明顯是個和尚。被拉住的這人也不慌亂,說道:“好叫大師得知,小王爺前日下了軍令,命濟寧路諸州府縣開倉放糧,施舍粥飯。更又聽說,燕王老爺很快就會傳下令旨,分配無主田地。俺們這就是往巨野去的。”

“小王爺”,說的是鄧承誌;“燕王”,當然便是鄧舍。

景慧不由驚悚,放開了這人,退回到封帖木身邊,說道:“燕賊才得濟寧,曹州戰事未息,居然就開始大肆放糧、招徠流民!聽此人言語,已經頗得民心,……。”話音未落,想起了一事,蹙起眉頭,說道,“不對!”

“怎麽不對?”

“燕賊用兵多日,在濟寧激戰了一月有餘,卻怎麽還有這麽多的富餘糧秣?”

封帖木醒悟過來:“不錯,聽說去年益都便就缺糧,並遣使去鬆江府,向張太尉借糧來著。如今雖然夏收罷了,但估計自給尚且不足,哪裏來的餘糧放給百姓?”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又問了幾個流民,以作查實,這些人都異口同聲,與之前那人說的一般無二。再問是從何處來的?果然景慧猜測不錯,有許多曹州難民;並且不止有曹州來的,還有從東平等地聞訊趕來的。

景慧與封帖木略略商議幾句,跟著流民前行。前方的縣城漸行漸近,離城還有十幾裏的地方,逐漸開始出現燕軍的士卒。

起初是一支支的十人隊,或者步卒,散在流民中,維護秩序;或者騎兵,四出遠走,探查情報。跟著是成建製的百人隊,沿路設置哨所,每要隘之地,必有精銳駐守。

快到縣城時,景慧看見在城北立了有一處軍營,規模不小,至少能駐紮一兩千軍馬。相距太遠,看不清虛實,隻隱隱約約可以聽到操練之聲隨風傳來。他眯著眼看了半晌,不見有一兵一卒有營中出來。

很快,到了城門口。見在門外擺了許多桌子,桌後都坐有一人,有的戎裝,有的布衣。一排披掛整齊的士卒,大約四五十人,立在他們的身後,皆手執長槍,糾糾而立。並在邊兒上的門洞裏,亦有數十士卒站崗。

流民到此,已經匯聚成了一股不小的人潮,粗略看去,數百成千,在專人的約束下,排成幾個長隊,分別對應那些桌子。不用說,這是在核查身份。

景慧低聲對封帖木說道:“賊子就是賊子!雖然有些小聰明,曉得用放糧來招徠百姓,但像這樣的盤查身份,又能起什麽作用?難免泥沙俱下。並且,很容易會被混入細作。隻怕召來的人越多,日後麻煩越大!……,不過,對我王師而言,這倒是件好事,可以加以利用。”

他們一行有和尚,有沙彌,有儒生,有壯士,個個精神抖擻,衣衫雖不算華貴,但較之流民已是天壤之別,更且人人有馬,早就吸引到了燕軍的注意,不等他們來到桌前,已有一個百戶模樣的人帶著兩個親兵近前查問。——其實自路上開始出現燕軍起,他們已經受到了好幾次的盤查。

景慧將韁繩丟給一個小沙彌,不慌不忙地取出度牒,奉交上去。度牒是僧尼的證明文件,上邊記載有本人的原籍、俗名、年齡、所屬寺廟、剃度師名以及所屬官署。

——,說到剃度師,出家人有五類師父,剃度師、皈依師、依止師等。剃度師隻管剃度,通常不管傳戒、更不管教育;皈依師則更多的是一個介紹人、見證人,介紹、見證其皈依三寶。而在皈依三寶後,為了學習戒律、佛法,就必須還要再選擇一位“依止師”。“依止師”,指的即為“法上的依止”。也就是老師了,傳道授業解惑。

這幾類師父並不一定是同一個人,故此,景慧度牒上的剃度師並不是梵琦大和尚。

百戶識字,仔細翻看了會兒,詢問景慧,說道:“和尚從哪兒來?”

“大名路。”

“來濟寧做甚麽?”

“聽說燕王仁德,想去益都開個道場。”

“噢?想去益都開道場?”百戶上下打量景慧,又看了看封帖木等,問道,“他們又是誰?”

“這一位是貧僧的友人,那兩個是他的家丁;而至於這兩個小光頭,則是貧僧的兩個看門沙彌。”

百戶點了點頭,又問封帖木,說道:“和尚是去益都開道場,秀才你呢?也是去益都麽?”

“是的。”

“你又是去益都做甚麽?”

“尋友。”

“你的朋友是誰?”

“在下本徐州人,客居大名,素與陸聚陸大人交好。前些日聽說他去了益都,所以特地前去拜訪。”說的很客氣,但百戶聽出了意思,什麽“拜訪”?不就是“投靠”麽?

陸聚投降,得授高官的消息,已經通過授職的公文傳遍海東各地,這百戶也有耳聞。他是遼人,從軍甚早,雖不見得會看得起這等降將,但麵子總歸還是要給的,又盤問了幾句,見無破綻,揮了揮手,便就放行。

封帖木捏了一手的汗,心中砰砰直跳,見他放行,恨不得立刻就走;然而,景慧卻不著急。好個大和尚,真是膽壯,雙手合什,微笑著說道:“來的路上,聽百姓們說,小王爺因不忍見地方受難,特地調撥了一批軍糧以賑濟百姓。此事可真麽?如果是真的,可真是一個好大的功德。”

那百戶本來就準備走了,聞聽此言,頓時警覺起來,停下腳步,重轉過身來,又仔仔細細打量了景慧片刻,說道:“和尚從哪兒聽來的?”

“便是在剛才路上。”

“這批施粥的糧食是從益都調來的,並不是俺們軍糧。百姓無知,說的不對。”頓了頓,這百戶又補充說道,“我益都今夏豐收,些許賑濟的糧食算不得什麽。不過‘大功德’雲雲,和尚你倒是說得不錯。此去益都,路途不近,你可以在路上好好幫俺們小王爺宣揚宣揚。”

“是,是。和尚去益都開道場,講的便是如何做功德。這件事自然不可不提。”

百戶又掃了封帖木等人幾眼,不再言語,自帶了親兵,轉身離去。

看他們遠走,封帖木埋怨景慧,說道:“和尚真膽大包天!好容易放了咱們走,你還和他多言語甚麽!瞧他凶神惡煞的樣子,一言不合,怕你我就橫屍當場。”

景慧也不辯解,隻說:“走吧,走吧。”走了幾步,忽然歎氣。

“和尚歎什麽氣?”

“我剛才問那百戶,其實是在試探。實在沒有想到,不過一個小小的百戶,不但識字,竟然還有這樣高的警覺性,一番回答、滴水不漏。”

……

為了節約時間,景慧等人沒有進縣城,從城南繞過,——北邊有軍營,禁止通行,卻是走不得。

過了縣城,眾人複又上馬。急行了多半天,封帖木和那兩個小沙彌有些撐不住,兩腿都是被磨得生疼,不得不暫且放緩馬速,徐徐而行。離城漸遠,路上的燕軍士卒漸漸變少,終於消失不見;流民也越來越少。

走了大約十來裏地,忽然見前頭塵煙四起。

景慧與封帖木對視了一眼,俱想道:“莫不是燕賊的大隊?隻不知是往方才那縣城去的,還是往別的地兒去的。”因隔太遠,看不清楚;眾人催馬向前,靠的近了些,方才發現這路人馬似乎也是往東邊去的。

封帖木說道:“也許是從剛才那縣城裏出來的,看這煙塵,怕不下一兩千人。莫非前邊又起了戰事,所以趕去增援的麽?”

景慧眼神好,遠遠地吊在後邊,瞧了好一會兒,麵帶驚疑,說道:“奇怪!”

“奇怪什麽?”

那兩個“保鏢”也看出來了,一人說道:“煙塵散亂,不似行軍,倒好像百姓結隊。”

“百姓結隊?”

“……,是流民!”

“啊?流民?流民不是都去剛才那縣城裏了麽?又哪裏來的這麽多人?還被約束得看似行軍!”

景慧不愧名師高徒,腦子就是轉得快,脫口而出,說道:“好個燕賊!當真狡詐。”

“怎麽說?”

“如我所料不錯,這股流民定然便是從剛才縣城出來的!”

“什麽意思?”

這時他們行得更近了些,已可透過煙塵,看見這股正在行進隊伍的大概。遙遙遠望,隻見隊伍的兩邊和最後都是士卒模樣的人,而中間主力可不就正是流民麽?

“看眼前情形,分明是剛才那縣城在招夠人後,便將之組織起來,送往後方。……,嘿嘿,我說怎麽盤查的那麽鬆散!難怪燕賊不怕細作混入,卻原來是根本就沒打算把流民留在本城!”

“不留在本城?送去後方?……,這卻是為何?”

“山東飽受戰亂,丁壯肯定不足,能有一個補充人口的機會,鄧賊又怎會放過?這麽多的青壯勞力,他當然不舍得丟置在前線。所以用施粥、分田之說,把鄰近州縣的流民都引過來,然後再一起送去後方。……,是了,不止山東缺少勞力,遼東苦寒之地、數年間曆經多次大戰,恐怕人口更為稀缺。還有高麗,他雖得全境,但畢竟漢人稀少。這些,都急需人口的補充啊!”

說到此處,景慧聯係方才所想,又冷笑一聲,說道:“我就說益都怎會有這麽多的糧食,怎麽會這樣大方?當真好算計,當真好算計!”

“什麽好算計?”

“看情形,凡其召來的流民,最多在縣城裏待一日。頂天了,一天也就兩稀粥而已,又能用得多少糧食?隻用兩碗稀粥,就能騙來這麽多的青壯!這還不是好算計麽?”

“可是,如你所言,就算燕賊真的是想把這些流民送去山東,送到後,不也需要糧食安置麽?”

“夏收才罷,山東縱使再缺糧,擠一擠,總也還是能養活這些人的!更不用說,還可以再分流一部分送去遼東、高麗。……,和尚見過幾個高麗來的僧人,聽說南高麗土地肥沃,莫說這點人,十萬人也足夠安置。”

封帖木倒吸一口涼氣,說道:“如果真如和尚猜測,這鄧賊還真不容小覷!端得詭計多端。怪不得李平章說他:狡如狐、狠如狼。”

正說話間,後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眾人停下話頭,回頭去看,見來的是一小隊燕軍騎兵,大約一二十人。

封帖木說道:“想是來追流民的,也許城中有甚麽軍文發下?瞧他們來勢甚快,咱們且讓一讓吧。”諸人勒馬停下,讓開道邊。

不多時,這小隊騎兵已來到眼前。

封帖木揉了揉眼,奇道:“瞧那帶隊的頭領,好像有些眼熟。……,哎喲,是剛才盤查咱們的那個燕賊百戶!”不知想到了甚麽,他麵色大變,心中叫苦,暗道:“罷了,罷了,可是事發了麽?此番休矣!”

果然,這支騎兵就是衝他們來的,不過來意,封帖木猜錯了。

“我家將軍很佩服大師的慈悲,又聽說秀才是陸大人的朋友,擔憂你們路上有失,所以遣俺前來,護送你們前去益都。”

景慧、封帖木諸人,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