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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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真正的較量

十九日,浙閩軍棄甌海渡永嘉江北撤加強永嘉的城防,淮東軍部將張季恒率部隨即收複甌海。二十二日,清除永嘉江下遊障礙清除幹淨,靖海水營近百艘戰船進入永嘉江水道。

永嘉城位於楠溪江下遊河穀之中,兩側皆崇山峻嶺,特別是永嘉與樂清之間的北雁蕩山,萬山重疊,群峰爭雄,懸嶂蔽日,路絕徑斷,大股兵馬絕難通行。浙閩軍依永嘉城、上塘等城固守,隻要北麵的仙居、臨海等城不失,就不虞後路給斷。

世人揣測淮東軍會先一步收複甌海南麵的橫陽、平陽、蒼南等縣進逼閩北之時,靖海水營卻利用兩天時間就在楠溪江匯入永嘉江的河汊口搭設兩座棧橋,大股兵馬分從永嘉江南岸的甌海渡江以及從烏山尖沿永嘉江北岸地進逼。

永嘉城就地勢來看,雖說不怕後路給斷,但築在楠溪江下遊河穀之中,從河汊口進入,沿楠溪江兩岸是縱深二十餘裏、寬四五到七八裏不等的淺闊河穀平原,足以供淮東軍大股兵馬展開從正麵進逼。

奢飛虎擊敗葉肅所部奪回永嘉城裏,對滿城軍民進行殘酷的屠殺,周遭民眾從此避永嘉城而走;除少數給脅裹進城為人質的鄉兵將領家小及少數追隨奢家的地方勢力外,永嘉守軍到三月下旬,加上從甌海等城撤出以及從仙居、東陽等地趕來馳援的兵馬,僅八千餘人,並無多少民夫能脅裹來協助守城。

淮東軍方向,除新浙南軍調整擴編到二十營以及崇城步營在樂清保持十五營精銳兵力不變外,到三月下旬,林縛又從明州、夷洲調陳魁立、毛騰遠、韓采芝所部、從崇州調耿泉山所部走海路從樂清登岸,加上靖海第二水營主力以及第一水營一部,淮東軍在永嘉江口南北兩岸,集結的兵力將近四萬人,還從地方征募民夫萬餘人。

除溫嶠、梧埏、樂清、甌海等地守禦兵力以及水營控製外海及永嘉江水道外,三月二十五日沿楠溪江兩岸進入永嘉縣境內的兵馬,包括唐複觀、陳定邦、左光英所部新浙南軍主力、陳魁立、毛騰遠所率浙東行營軍主力、張季恒、劉振之所率崇城步營一部二萬四千餘戰卒及萬餘民夫。

即使無法翻越崇山峻嶺,切斷永嘉城的後路,林縛還是授權周同,於三月二十八日從永嘉城南麵發動攻城戰。

永嘉城位於楠溪江的西岸河穀,東岸是上塘寨,地勢更為險峻。永嘉城與上塘寨之間用棧橋相接,棧橋下方自然也是用沉船、暗樁各種障礙物封鎖。

針鋒相對的,淮東軍進入永嘉縣境內的大軍,正對著永嘉城、上塘寨築兩座營壘,輪番不休的對永嘉、上塘發動強攻。

永嘉縣城曾給海盜攻破過,就陷入沒落,永嘉府府治曾一度被迫移至甌海;去年三月永嘉城給奢飛虎率部攻入時,破壞程度就變得更加的嚴重。

之後浙南都督府的資源多給抽到東陽縣,在淮東軍駐落鶴山防寨的正麵構築防線。一直到浙南形勢危急、秦子檀代表奢飛虎到永嘉督戰之後,才抽出人手加強永嘉、上塘的防禦。

秦子檀重回浙南後,永嘉及上塘城防的一些不足都得到有效的加強,但終究城池低矮,無法全麵的包覆磚木,永嘉還遠遠稱不上一座固若金湯的雄城,最能依仗的無過是永嘉八千餘守軍,十之八九都是忠於奢家的八閩戰卒。

永嘉攻城戰從三月二十八日正式展開,一直持續到四月十八日。在二十日的時間裏,包括淮東軍持續不斷的組織攻城、偷襲以及永嘉守軍組織出城反攻、偷襲,發生大小戰鬥不下百餘場,各自使盡手段,都不能攻陷城池或擊退來敵,戰事陷入殘酷的拉鋸戰之中。

城頭的血跡黑紫刺目,敵我雙方也不曉得在城頭流下多少鮮血,都已經將城頭磚道的縫隙都溢滿了。殘箭斷戟以及脫落的甲片都給撿起來重新熔鑄刀兵箭矢,斷裂的箭杆、槍矛杆,隨地都是。到處都是崩壞的垛口以及給火燒灼的痕跡——相比較城頭的頹殘,那些個挨著垛牆背側休息的傷兵殘卒更叫人觸目驚心……

在遠處,淮東軍為攻城所築的雲台,比城裏的串樓還要高出一丈,置在雲台之上,不需要人畜拉拽就能發射的大小型拋石弩及床弩,是壓在守軍頭上的大患。

飛擲而來的石彈雖說談不上很準,但隻要挨上,不死也要殘半條命;巨如大槍的床弩大箭飛射而來的破空聲更是讓人聽得直打寒顫。

雲台下,淮東軍兵卒隊列整飭,堅如磐石。

為了限製雲台巨弩對城頭的壓製,秦子檀、溫庭瑞多次組織將卒出城反攻,與淮東軍在城下激戰,以沉重的代價縱火燒毀多處雲台、摧毀淮東軍拋石弩、床弩數十架。

站在周同身後、親自到永嘉城外大營督戰的林縛,心裏就是有在永嘉打消耗戰的心思。在兵力部署上,林縛以張季恒、劉振之兩部崇城步營精銳來守住陣腳,防範永嘉守軍的出城反擊,用戰鬥力相對較弱的新浙南軍及浙東行營軍輪番攻奪城頭,在攻城器械上的準備更是充足。

當世鑄造工件幾乎都是采取泥範,淮東在鑄造一些重要的工件上,已經采用瓣式鋼模為範。製作一套鋼模的成本自然是高昂無比,但一套鋼模可以鑄造數以千計的工件而不損毀,平攤到每個工件上的成本之低廉,遠非使用泥範的傳統工匠能想象。

隨軍工輜營編有各種工匠,各種工件、組件能以較為低廉的成本以及按照標準件生產的模式提前大量準備,包括鬃、麻、絲、膠等材料也是在戰前就大量儲備,就近采伐新檀、新櫟等木製造炮梢,淮東軍在戰時每天就能建造數十架巢車、床弩、拋石弩等軍械補充戰事中的損毀。

拉鋸戰持續了有二十天,雖說每天都有大量的軍械損毀於永嘉守軍的反擊之中,但到四月二十一日,在永嘉城的南麵,以巢車為骨架所構造的雲台,達到相間兩百步就有一座的水平,打擊麵覆蓋永嘉城的整個南城牆。環以雲台,還有護牆、柵牆、壕溝等圍護。

在淮東軍將卒或從墁道或用雲梯附牆或走雲橋攀上城頭之前,守軍也隻能先躲在雙層硬木搭設的低平戰棚下避箭石,無法先進入城頭,以致大失主動防禦的先機,守城優勢大減。

也許是當年在跟李卓所率東閩軍的殘酷對峙裏,八閩戰卒磨練出超堅韌的意誌,使得八閩戰卒在持續承受近二十天的輪番攻打下,意誌仍堅如磐石,沒有絲毫的動搖,但累積下來的傷亡,令人觸目驚心。

八千守軍傷亡過半,也許淮東軍的傷亡人數要更多一些,但秦子檀、溫庭瑞及其他永嘉守將心裏清楚,如此殘酷的拚消耗要是再持續下來,他們的情勢將會非常的不利。

燕胡騎兵能夠威脅淮東的北線、威脅到淮泗一帶,迫使淮東主力北移,至少要等到入冬、河淮地區的河流冰封之後,還需要半年的時間——這還僅僅是推測。

半年時間裏,淮東北線幾乎不會受到絲毫的威脅,淮東就有在永嘉城外打持久戰的條件跟基礎。淮東軍也有這樣的心思,一直都在持續不斷的加強楠溪江兩岸的營壘,到今日,在永嘉城對麵的淮東軍營堅如城寨。

要是想咬緊牙、讓如此殘酷的消耗戰堅持下去、守住永嘉軍,秦子檀估算著還要從西線抽調一萬精兵過來。事實上,隻要永嘉守軍兵力增加,反而能限製淮東軍的攻擊強度,畢竟淮東軍能調用的兵馬總數也有限。

林縛舍得以一萬人的傷亡奪下永嘉城——一萬人的傷亡是淮東軍在南線兵力所能承受的範圍,不會大幅降低淮東軍的戰鬥力跟作戰意誌,但傷亡提高到兩萬人時,情況就會大不一樣。

一旦永嘉守軍兵力大幅增強,對林縛來說,最終隻能將積極的奪城戰改為長期、近距離的軍事對峙。

秦子檀、溫庭瑞以及東陽縣的奢飛虎、在婺源的奢飛熊以及遠在晉安的浙閩都督府諸人,這時候都要權衡雙方以永嘉城進行殘酷軍事對峙的利弊。

秦子檀、溫庭瑞若能守住永嘉城,台州守軍就無需放棄沿海的回浦、溫嶺兩縣——否則無法獨守——退守縱深的臨海、仙居等城池。這樣浙閩軍就有一定的戰略縱深,與淮東軍將形勢僵持到北線出現轉機。

但是將永嘉守軍兵力增加到一萬五千人甚至更高,在物資準備上能不能支撐半年甚至更久的時間?

肉食不奢想了,兵卒日食兩升米糧,一萬五千戰卒,每月需糧萬石,永嘉城裏的儲糧僅能支撐兩個月。在兩個月之後,就需要每月從東陽縣甚至更西麵的衢州運入一萬石米糧才夠消耗。

跟走海路,一艘船能裝千石、數千石甚至上萬石米糧不同,浙閩軍失去對水道的控製,從東陽縣到永嘉城,是路途曲折狹險的四百多裏山道。

這四百裏山道位於雁蕩山、括蒼山等山脈之間,不用擔心淮東軍能有大股兵力襲入,但很難防備淮東軍小股精銳斥侯滲透破壞——淮東軍在稍北的落鶴山、天台山一帶,小股精銳斥侯的滲透作戰十分的頻繁,令浙閩軍頭疼不已——小股精銳即使不直接襲擊運糧部隊,隻要不斷的破壞山道,也會大幅提高從東陽縣運補給進永嘉的難度。

四百多裏險峻山道不能用車,兼之有淮東軍小股精銳斥候的破壞跟擾襲,運軍無論是馬駝還是組織力夫背運,速度都快不了,往返一趟少說要一個月的時間。

用人,至少要組織一萬五千的背夫,算上背夫沿途消耗,東陽縣每月要供應兩萬石米糧。

錢江以南,除會稽、明州兩府擁有大量的宜耕良田外,整個浙南的產糧區主要分布兩處,一是以永嘉江、椒江、飛雲江等水流下遊的河穀、近海平原,一處就是以東陽縣為東端的浙中穀原,後世又稱金衢盆地。

隨淮東軍以樂清城為依托,大肆進入浙南沿海,浙閩軍自然就失去對近海、河穀平原的控製,真正還能牢牢控製的浙南產糧區主要集中在浙中穀原。

以衢州府為主的浙東穀原地區,在籍田畝數高達四百萬畝,但以旱田為主,產量遠不能跟上熟水田相比。故而衢州府最盛時丁口也就五萬餘戶,遠不能跟盛時有二十萬戶丁口的明州府相比。

奢飛虎為組織東陽防線,對衢州府已經是極力壓榨了;衢州府還能不能承受每月兩萬石米糧、一萬五千名民夫的抽調?

一旦衢州承受不住這麽沉重的壓榨,激起民變,浙閩軍整個東線就會先在內部引起崩潰。

除了米糧等物資供應外,永嘉城更缺乏的是傷藥。

持續二十天的激烈戰事,使得守軍傷亡積累近四千人。

傷亡、傷亡,有傷有亡。

攻城戰裏,相比較捉對廝殺、刀槍相擊,更多的是弓弩箭石攢射、投擲。短時間裏,受傷的總是遠遠多於戰死的,而且箭傷要多過刀槍砍刺傷。

磕磕碰碰不算傷,至少要暫時失去戰鬥力、無法繼續作戰,才會計算到傷亡總數裏,傷亡近四千人,除了已經戰死及傷重不愈的千餘人外,還有近三千傷員,已經將永嘉城裏的傷藥儲備全部耗盡。

不救治,三千傷員,少說有一半人會活不了,要是救治,就要從東陽縣調大量的傷藥過來。東陽縣暫時勉強能供給這邊足量的傷藥,但永嘉城的軍事對峙僵持半年甚至更久的時間,怎麽辦?

八閩戰卒也許不畏死,但大量傷卒聚集在城裏得不到有效的救治,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熬傷等死,到那時,將卒的士氣跟意誌才會麵臨真正殘酷的考驗。

戰爭除了表麵上的刀槍廝殺、血肉橫飛之外,更深層的、也是真正的較量就在這裏。

秦子檀相信,林縛緊逼到永嘉城下進行拚消耗戰的用意,也就在此:他拖垮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