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東騎營有一處駐營位於夾柳大道與金川河東岸之間。
馬車經過時,元歸政坐在馬車裏,隔著木柵欄,能遠遠看到淮東兵卒在營寨裏操練的情形。淮東有意炫耀軍威,營寨的木柵欄外,圍著好些看熱鬧的鄉民,也不見人出來驅趕。
不用元歸政吩咐,坐在車前頭的車夫便將速度緩下來,方便主人看得更仔細些。
這處駐營裏的騎兵都清一式的戰刀配製,訓練項目很單一,就是策馬快奔,練習從各種角度快速接近,劈砍木樁子。元歸政他們在柵牆外,能清楚看到馬背上的甲卒重心稍後,作弧形揮砍動作,幹脆利落,十人裏有七八人,能一刀將碗口大的木樁削斷。
如此犀利的揮砍動作,元歸政看了都覺得自家脖子梗涼嗖嗖的。
“這是在給錢莊造勢啊!”元錦生說道,“單以戰力相論,能及淮東悍卒者,也屈指可數……”
元歸政沒有理會元錦生的話,而是看了同行的藩鼎一眼。元錦生也就斂聲不說話,他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讀過幾本兵書,見識怎麽能跟沙場浴血十載的老將相比?
怕是誰也想不到有江寧財神之稱的藩鼎,年輕時曾在邊疆積軍功官授昭武校尉銜。
藩鼎微眯著眼睛,似乎在回想以往的浴血生涯,看著柵牆後淮東騎兵在操練,說道:“僅看這處營寨裏三四百騎的操練水平,兵卒水準不比當年的邊軍鋒騎差;若是在戰場廝殺,淮東騎兵也許要稍勝一籌。”
“淮東軍編出這兩三千人的騎兵也不易,兵卒應該是千挑萬挑出來,這些人是林縛的護騎,自然是精銳中的精銳,”元錦生疑惑不解的問道,“不過說到戰場廝殺,操練水平隻能說明一部分問題,藩老怎麽肯定淮東騎兵要稍勝一籌?”
“淮東騎兵的兵備強!”藩鼎說道。
“怎麽說?”元歸政對兵事也不甚了了,他看到柵牆後的騎兵都是刀甲配製,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
“刀好,”藩鼎感慨道,“長刀易折、長刀難煉,馬刀要是重過五斤,就太重了;三四斤重的馬刀,要造得寬厚增加韌度,通常隻有兩尺稍長些。由於好刀難求,當世騎兵,除弓弩外,近戰多用槍戟相格,短兵用刀劍,又以劍居多。侯爺你看到淮東騎卒的戰刀,肯定要有三尺,再看他們揮使,看刀身窄厚,應不會超過四斤。這樣的刀能反複砍斷碗口大的柳木樁,在戰場自然也能反複的砍斷敵人的頭顱……”
“……”元錦生疑惑不解,藩鼎反複說刀是為哪般?各家的精銳戰力哪個不是兵甲精良。
“小侯爺去梁家營裏看過,”藩鼎說道,“梁家營裏的騎兵,可舍得如此操練?”
“刀再好,用力稍有不當,也很容易折斷,這種操練法太費刀了。梁家的騎兵操練多以騎射為主,不過梁家的騎兵近戰多以槍矛相格,沒在戰場上較量過,也說不上誰強誰弱,淮東在燕南勝東胡人,取巧居多。”元錦生也非一點都不知兵事,藩鼎提醒到這個份上,自然也能明白。
“這樣的好刀,江寧的工坊用最好的鐵,用鍛打法,還要用老匠,才有把握造出。一個老匠一年也就能造三四把刀,還不能保證每把刀都精良,”藩鼎說道,“若說淮東選騎卒可以百裏挑一,選配的戰刀還能百裏挑一嗎?”
這次隨林縛前來江寧的淮東騎卒有兩千餘人,十之七八都配製戰刀。若說百裏挑一,豈不是十數萬把戰刀裏才能選出這麽一把好刀來。
若不是這樣,那隻能說明崇州的造刀術已經超過當世工坊許多了。
淮州唯有在低成本批量造刀的情況下,才舍得將砍樁作為騎兵最常規的操練項目。
“藩老還是說獄島嗎?”元歸政問道。
“陳西言當年說林縛是豬倌兒,對他在獄島所為不屑一顧,”藩鼎說道,“然而時日越久,越能讓覺得林縛此人不簡單處。想來陳西言此時也會覺得當年的話太猛浪了吧?侯爺想想看,林縛在河口興雜學匠術,江寧有多少大匠、老匠,給蠱惑去了崇州?我敢斷言,兩三年前,江寧大匠裏還沒有人能如此批量的鍛造這等好刀,造刀術應該是大匠雲集崇州之後有所突破……”
“淮東崛起甚速,也打了幾場勝戰,說到底是時無英雄,而使豎子成名,”元錦生心裏終究對林縛有一股子不服氣的勁在,哪個年輕人肯輕易甘拜下風?說道,“淮東的根基終究是淺了一些,難道淮東軍還能跟百戰銳卒相比?”
“老奴對騎戰知道稍多一些,”藩鼎老狐狸一個,不直接反駁元錦生,還繼續說道騎戰,“除了那些個絕世猛將,普通的銳卒在馬背殺敵,動作總是越簡捷有效越好。對注重側翼打擊的披甲輕騎來說,三尺刀比騎槍要好用,這一點在戰場上就有些優勢了。”
元歸政蹙眉思索,藩鼎話裏的意思,他也能聽明白。淮東根基雖淺,但淮東有許多地方是別家遠不及的,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淮東根基淺的劣勢,不應該太輕視而無防備。
“淮東要打岱山、昌國,奢家也許無法從別處獲得消息,”元歸政說道,“藩老,你去做這事,要隱蔽一些。”
“是!”藩鼎應道。
元錦生倒也不反對什麽,他們是要跟淮東交好,但也要防備淮東崛起太速,將來無法遏製,暗中多做些手腳總是好的。與其讓淮東輕易奪得岱山、昌國,不如讓淮東在那裏跟奢家多打幾場硬仗!
車隊很快從駐營馳過,從編柳蘺牆通過,就進入鎮埠。
馬車直接駛到河口草堂,藩鼎親自下去替元歸政投拜帖。很快林夢得從裏間迎出來,長揖而禮,說道:“我家大人有客人在,不能親自出來迎侯爺,特讓我過來告聲罪!請侯爺進去稍候片刻。”
元歸政不知道林縛在與誰見麵,他也不能自持身份,與元錦生下了車來,跟著林夢得裏往草堂裏走,在偏廳等了片刻,就看見穿著青袍子的林縛走進來。
“侯爺真是折煞我了,有什麽事情,吩咐一聲就好,怎麽能勞候爺屈尊過來?”林縛長揖而拜,禮節倒是施夠,彌補剛才未能遠迎的怠慢。
得知元歸政是來談錢莊的事情,林縛跟林夢得說:“派人將廣南請過來……”又跟元歸政等人解釋道,“周廣南是津海周家之主,他兄弟二人,這次拿出三十六萬兩銀投入錢莊作本金,暫時給推為錢莊總號掌櫃,侯爺以後也是錢莊的財東之一,廣南應該來拜見侯爺的,若有什麽細處疑惑的,廣南解釋得也比我清楚!”
元歸政倒是很想知道林縛在跟誰見麵,但林縛不提,他也不能孟浪相詢,待周廣南進來,耐著性子詢問些錢莊的事情,接著讓他們去外麵交接銀子,元歸政與林縛在偏廳裏說些不著不邊際的話。
雖是財東之一,元歸政也沒有妄想能插著錢莊的運作。他拿銀子出來,更多是要緩和跟淮東的關係,以備後用,甚至將淮東有可能昧下這筆銀子都考慮進去了。
銀子交接的事情總是方便,永昌候府與藩樓共計拿出十二萬兩銀子入股,算是錢莊除周氏、林族、沭國公府以外第四大財東。
周廣南、林夢得很快拿了銀契,跟藩鼎、元錦生返回偏廳。林縛親自在銀契上簽押,用了隨身攜帶的小印,這樁事便算做成。
錢莊是官督商辦,還是以商號的形式來運營。作為最基本的原則,周廣南自然要將錢莊已募本金銀數與參股財東的詳細告訴作為財東之一的元歸政。以後每半年核算總賬,也會及時的通知諸財東,財東也有權力到總號核對賬冊;總號掌櫃的撤換,將來也將由諸財東商議決定,這結是最基本的規矩。
沭國公府往錢莊裏投入十八萬兩銀子,周廣南沒有明說,但在在財東名目裏,蘇湄名下是九萬兩銀本金,曾承恩名下是九萬兩銀的本金,這是不能瞞的。
不做到這一點,淮東錢莊就是林縛一人的錢莊,別家又怎麽敢將成千上萬的銀子投進來?
曾承恩這個人,其他人不清楚,跟曾銘新在江寧城裏鬥了半輩子的元歸政又怎麽可能不知道?蘇湄的身家不菲,但蘇湄這些年能有多少積攢,作為藩樓背後的主子,元歸政又怎麽可能不清楚?
元歸政將財東名冊放下,跟藩鼎說道:“麻煩藩老去將蘇湄姑娘請過來,再將蘇湄姑娘的身契拿來,國公爺如此氣魄,我們總不能連個順水人情都不舍得送!”
元錦生暗暗心驚,他們一直都認為林縛不敢將蘇門案攤到身上去,誰能想到林縛竟敢讓蘇湄成為淮東錢莊的大財東?
林縛拱手謝道:“多謝侯爺成人之美,林縛代蘇湄姑娘多謝候爺了!”
兩年前,林縛還不敢將蘇門案扯到身上來,那時他手裏掌握的力量太弱小,對朝廷的製約性不強,怕元歸政拿這個要挾淮東,而沒有掙紮的餘地。
今非昔比,一是淮東根基漸深,精銳戰力將近三萬,後備兵員也超過七萬,津海糧道更是控製京畿命脈;朝廷則日益衰弱。
雖說朝廷有意加重寧王在東南的權勢,兵馬將增到二十餘萬,但是這二十餘萬兵馬裏,朝廷或寧王真正能指揮得動的,又有多少?
藩鼎也無二話,親自坐馬車、讓車夫快馬加鞭,回城拿蘇湄的身契去;又另外派人去通知蘇湄一聲。
藩鼎坐馬車裏,心裏還琢磨著錢莊的財東名冊。說起來也古怪得很,淮東錢莊裏,有身份卑賦的歌姬,有商賈,也有公侯官宦,身份貴賤不一,但對淮東錢莊來說,都是財東身份,沒有貴賤之別。不知道讓江寧城裏的清流曉得,會不會又惹起一片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