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奏院及邸報等事過去,接下來,林續文、劉師度便說起戶部及鹽鐵司的情況。
除崇州五縣外,淮東控製的其他區域,都並入戶部,夏稅已經結算完畢。這樣一來,戶部歲入的總盤子能有多大,就能得出一個概數來。
中樞財政工作的核心,還在於“量入為出”。要是對戶部歲入沒有一個相對準確的判斷,如何安排來年的軍民政事?
戶部的歲入情況,也是林縛回到江寧首先要了解的問題。
“治鹽事以來,將淮東售鹽也並入之後,鹽鐵司所納鹽斤總數,比去年同期增加約有六倍,但加價款減到十一。兩淮鹽銀今年約摸要減去四成,”劉師度說道,“不會超過九十萬兩銀。”
“還好,”林縛點了點頭,說道,“倒沒有叫人太失望。這眼下,各地民生都苦,都習慣了淡食。這鹽價降下來,再休養兩三年,總量會逐步上升。”
“確實,軍卒供給,一年要食六斤鹽;淮安諸縣這兩年在主公治下,日子比以往要好過得多,但農戶一家數口人一年食鹽有六斤的,也不多見。照著常理,五口之家,一年食鹽要有二十斤,才是合適。鹽鐵司今年所納鹽斤總數,能驟增六倍,一是禁私之功,一是減價之功,一是閩東、兩浙收複之功,”劉師度說道,“等著各地的鹽事理順了,加款價不減,鹽價還可以進一步的下調。當鹽價降到四十錢以下,私梟也就無利可圖了,治禁之費也可以削減,而以往單單要維持兩萬鹽卒,一年糜費就要四五十萬兩銀……”
林縛點點頭,等煮法改曬法大規模的推廣開之後,各地鹽價降到四十錢以下,倒不是無法實現的夢想。到時候,私梟販鹽得利就將驟減,反而砍頭的風險要增加不少,就不會有太多的人去幹這折本的買賣了。
雖說最近三五年的鹽銀大減是難以改變的事實,但整肅鹽事,對削弱以沈戎為首的維揚府勢力,削弱鹽商對淮西潛在的支持,都有極大的好處,這點損失完全在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
此外,煮法改曬法,鹽場周邊大片的草場,可以供裁減下來的鹽戶、鹽卒進行屯墾,條件成熟之後,在鹽瀆、建陵東麵,再新置兩三個縣,都不成什麽問題。
“今年鹽銀能有八九十萬兩,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已經是很知足了。”林續文說道,他之前就擔心鹽斤加價款驟減到十一,會使鹽銀全部損失掉,沒想到還能保留這麽多。
再者整肅鹽事,查抄毛文敬等官商的家產及罰沒,計銀就有一百萬餘兩,清查出來的私墾田畝,更是接近百萬畝規模,在三五年內,能彌補鹽銀的損失。
“夏稅應該結算完畢了,”林縛問林續文,“情況如何?”
“浙西、閩東以及徐泗戰事剛息,還需休生養息,海陵、淮安、明州、永嘉、台州諸府稅賦並入戶部,嘉興的情況也有所好轉。即便在減去一丁口賦,夏稅總計征銀也冒過三百萬兩,情況比預計的要好些……”
“哦,明轍在嘉興幹得還不錯嘍?”林縛聽林續文單獨將嘉興拿出來說,應該在陳明轍在嘉興政績彰然。
“虎父無犬子,華章公的公子,真是不會辱沒狀元之名,嘉興所納夏稅,甚至要比戰前,還要高過兩成,”林續文說道,“還是在減計一丁口賦之後的數字……”
陳華章哈哈一笑,對林續文的讚譽也是相當滿意。
嘉興府位於太湖的東南濱,麵積與平江府相當,戰前在籍口戶計二十一萬之多,盛產米茶棉絲。嘉興早前就受東海寇所擾,奢家占據浙東後,與嘉興僅一江之隔。奢家在浙東的水師其時強盛,嘉興沿海、沿江對浙東水師來說,幾乎等於沒有設防,生產受到極大的破壞。
林縛襲得明州之後,嘉興才擺布戰事的幹擾,成為杭湖腹地,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陳明轍也是在那時出知嘉興府事,迄今算來,也才三年時間而已。
戰時,大量嘉興民眾離鄉背井,到北麵的平江、丹陽等地躲避戰禍,戰事陸離歸鄉。陳明轍借這機會,清理田冊戶籍,並治水修堤、築路殖田諸事並舉,成效很大。當由於之前嘉杭湖的稅賦由杭湖自征自領,林縛能看到嘉興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轉,但具備數字不曉得。
陳明轍雖然一直沒有表態,但戶部受淮東控製這事,天下皆知,陳明轍主持嘉興府事,能叫嘉興府今年上繳的夏稅比戰前還高兩成,這便算是默認了陳氏投附淮東的現實。
林縛也不會幼稚到真要將陳明轍拉到跟前服個軟才放過他。
“明轍在嘉興三年任期已滿,是不是薦他出知杭州?”林縛問諸人。
“理應如此。”林夢得等人都說道。
杭州府、維揚府曆來都要比其他州府要高一階,早年也是兩浙郡司所在。杭湖軍與浙閩長期在杭城西湖一線長期對峙,富陽、臨水等縣還曾陷落敵手數年,生產受到極大的破壞。陳明轍既然有治政之才,用他任杭州知府,比其他人更叫林縛放心。
太湖諸府縣,也真正可以稱得上天下之間的精華之所、魚米之鄉。
以平江為例,稅賦定額計糧達一百四十萬石;此外,淮東售往海東地區的生絲,約有六成產出平江。絲織茶布不算,僅每年達一百四十萬石的稅糧,便是其他府縣難以企及的。
雖說如此高的稅糧定額,是三次加征之後的數字,但從另一方麵說,還是在土地兼並、隱田寄戶現象嚴重的情況所得的數字。隻要認真的清理田冊戶籍,將寄戶隱田清查出來,迫使地方上的士紳豪富承擔更多的稅賦義務,抑製土地兼並,平江府的稅賦,還能有大幅的增加。
嘉興府在戰前在籍口戶計有二十三萬戶,經過這些年的摧殘,陳明轍重新核定嘉興口戶,不減反增,計有二十五萬餘實戶。這也是嘉興夏稅相比較戰前能有大幅增加的主要原因。
比起杭州來,湖州位於內側,受戰事的影響要小許多。太湖沿岸,僅湖州、嘉興、丹陽、平江四府,所貢獻的稅賦,就將占到今年戶部歲入的五成以上,說是江南精華之所,當真是一點都誇張。
要是年初奢家豁出去兩萬精銳不要,派鄭明經率部深襲丹陽、平江兩府境內,今年的情況相比之下就要比現在嚴峻不是一點半點。
林縛接下來又詢問其他的榷稅收入,習慣性的將眉頭皺起來,說道:“看來,在上饒外圍有進行長期大規模軍事對峙的條件了!”
“明年補給淮西的錢糧將減至一百二十萬兩銀,池州是個大負擔,但也隻與淮西相當,荊湖、潭州計補軍資六十萬兩銀,總計也就三百萬兩,”林續文報起賬來飛快,這些數字在他心裏盤桓極熟,“六部諸監寺、傳驛、內府經辦所耗及中樞官吏薪俸等務,也要劃掉四百萬兩銀,明年能拔給樞密院開支的,也就五百萬兩銀。要是撐不住,可以先緩一年,到後年,戶部的歲入應該還能增加兩成……”
十萬兵馬分散駐在浙中、浙西、寧西等地,跟集中起來深入浙西、贛東之交的腹地,嚐試對上饒進行長期圍困,所消耗的錢糧是截然不同的。
雖說養十萬兵馬,一年僅需要兩百萬兩銀子,但集中圍城,除了要征用大量的民夫以維持物資運輸消耗巨大外,圍城築壘、戰械兵甲、軍功獎賞、傷亡撫恤等耗用,才是大頭。
奢家不可能輕易放棄江西的東門戶上饒,駐以精銳重兵。淮東想要猝然攻陷上饒是不可能的,利用優勢兵力對上饒進行長期圍困,是樞密院秋後用兵的核心。
所謂“以正合、以奇勝”,即戰事起初必然要以正兵進行軍事對峙,在對峙中尋找改變平衡的關鍵點,再施以奇策,獲得最終的勝利。
要想打通進軍江西的門戶,就要做好圍困上繞一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準備。要是中途因錢糧不足而撤兵,就得不償失了。明年在上饒戰場投入的錢糧,將可能超過五百萬兩銀甚至更多。
關鍵同時期,徐泗防線以及廬弋防線的建設都不能停下來,徐州與廬州計算要新增加十萬輜兵作為後備兵員儲備起來。再加上江寧禁營軍、海東行營軍以及閩東行營軍的開銷,還要在淮山之中秘密修一條出兵棧道,明年的壓力極大。
有史以來,有許多戰事打著打著雙方就各自撤軍,說到底還是給錢糧所困。
“緩不得啊,”林縛搖頭說道,“我們能緩一口氣,奢家在江西也能緩一口氣;倒不是怕奢家,燕虜的動作很快,就怕曹家先撐不住放棄關中啊!到時候要是被迫打兩線,眼睛都會急瞎掉。”
林縛在巡視徐州之後,徐州方麵就加強東線對沂山地區的爭奪跟滲透,但包括第二水營對山東半島沿海的襲擾,戰事規模都是受限製的,消耗的資源不大,也就談不上兩線作戰。
無論是麵對燕胡,還是麵對奢家,單獨麵對一家,林縛都不擔心,就怕同時麵對兩家,那時眼睛真是要急瞎掉,將會陷入徹底的被動之中,難以奪回主動權。眼下就要趁著燕胡的兵鋒離中原腹地還遠,就要搶手將奢家徹底的打垮,或者說拖垮!
“厘金局及崇國邑入,明年能達到什麽數?”林續文問道,他對一下子要在上饒投入十萬兵力還是有心悸。當初李卓率部與閩東進行長期的拉鋸戰,打得十分的艱苦,江西、江東、兩浙等地也苦不堪言,每年都要給東閩軍提供四五百萬兩銀的錢糧。
要不是這些錢糧撐著,東閩軍也難成精銳。
林夢得說道:“厘金與崇州五縣,明年歲入能超過四百萬兩銀,但給鐵場、新學等事劃掉一大塊,明年能撥出兩百五十萬兩銀用於戰事,就算不錯了。”
林縛搖頭而笑,說道:“這是怨氣衝天啊。”
大家都笑,要開銷上,林夢得始終是一副捂緊口袋的樣子,偏偏遇上林縛大手大腳花銀子花慣了的主。
林夢得說道:“新學是築基之事,沒有這些年硬著頭皮辦學堂,今年也抽不出那麽多的人手源源不斷的分派各處。這個我們起初想不明白,慢慢也能想通……隻是鐵場可以緩辦,綜合學堂,明州那處,也可以緩辦,不能算是急務。這兩樣緩一緩,就是擠出七八十萬兩來。”
“你看這樣可好?”林縛說道,“除了船場、鐵場兩事,要抓在手裏,織染、繅絲等工場可以分股出售,以籌銀錢之不足。經礦業監核準,許私商雇人掘山采煤鐵。另設機械製造司,可向私商籌股設廠,製造民用工械以牟利。總之,你明年替我再額外湊出三百萬兩銀子出來……”
當世為業以耕種為主,無論士紳也好,商賈農戶也罷,攢下銀子,兼買田地以求租利,幾乎是最自然不過的衝動——林縛欲行新政,抑製兼並、減租減賦之餘,也應該給地方士紳手裏的銀子有出路,鼓勵工商本就是題中應有之義,不然就難以逃脫千百來的死循環。
江南士紳倒是相對開明,畢竟揚子江流域河網的密集,也促進了江淮地區的商貿以及工坊等業的集中發展。陳氏能投淮東,說到底也是對林縛在淮東搞的那一套認同。
唯一的區別,隻是以往江南士紳將工坊、商貿抓在手裏,利用士紳的身份,本身非但分文不納稅賦,還參與掠奪地方上的市稅、過稅,而以後,林縛要將這些牢牢的抓在手裏。
林夢得想了想,最終歎氣道:“實在不行,還是隻能打錢莊的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