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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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 花燈

沒有在冬天一動不動地坐過整個晚上的人,不會知道冬天的夜晚有多寒冷。張問就一動不動地在井蓋石板上坐了整個晚上,直到公雞打鳴的時候,他才覺察過來,頓時覺得渾身冰涼刺骨,他現在隻想到溫暖的被窩,就像一個餓了三天三夜的隻想到食物。

整個晚上,他在半醒半夢之間,恍惚、失神。他想了很多事,有往事的甜蜜、也有沉重。想得最多的,還是正治理想,或者說是夢想、目的。他現在確實需要一個夢想;榮華富貴都已經嚐到了、欲望也感受了,隻剩一顆麻木的心、又不甘心混日子,他要一個支撐點。

其實他更願意回憶過去和小綰的日子,隻是有些東西,一旦過去,就隻剩下回憶。

他的內心很寂寞、很孤單,這種孤單讓他精神恍惚、幾欲瘋狂,甚至畸形。他找不到出口,所以需要一件東西沉迷,沉迷在裏麵,很美、很虛幻。這樣一件可以刺激起麻木之心的東西,除了夢想,還能有什麽呢?理想主義者,常常就是在精神的折磨中誕生的。

張問默默站起身,徑直從內院的月洞門進去,門口站著剛個穿著黑色武服的侍衛。張問從門裏進去時,對那兩個侍衛說道:“叫人看看我房裏的火盆熄了沒有,熄了的話叫人升火。”

侍衛拱手道:“是,東家。”她們也是在這裏站了半個晚上,不過可以左右走動,卻比一動不動坐著要耐凍一些。

張問進了內院,就在這時,淡妝正巧到門口,門口的侍衛就說道:“淡妝姐姐,東家要找人加火盆,你進去看看吧。”

淡妝是從沈碧瑤那邊過來的婢女,她的眉毛很濃、睫毛很長,頭發的青絲也很濃密,毛發很發達的樣子;皮膚緊致,泛著著朝陽的流光,身體看起來很健康。淡妝聽到女侍衛的話,就點點頭嗯了一聲,走進院子去幹活兒。

這時她聽見後麵那兩個女侍衛的侍衛的聲音,隻聽其中一個道:“東家在井蓋上坐一晚上了,這會兒總算是知道天冷。”

另一個道:“東家為什麽會在井蓋上坐一晚上?”

剛才那個聲音又道:“聽曹管家說,東家的表妹就死在裏麵。”

“你可別嚇我,咱們這個月都是值夜班的。”

“有什麽好嚇人,你不覺得東家其實很癡情麽?”

淡妝聽著她們的話,心裏怔了怔。她原本對以前張問毫無征兆就奪走了她的貞操有些怨恨,這會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其實她們都不能理解張問。

淡妝走到東廂房,見張問正坐在火盆旁邊烤火,裏麵還有火星子,淡妝就急忙拿了鏟子加炭。兩人一句話都沒有說,張問身上發抖,他的手伸在火盆上方,正低頭想著什麽事。

過了許久,張問突然抬起頭來,嚇了淡妝一跳。她就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一般,把木炭撒得滿地都是,她想道歉、以為張問會責罵她,但是張問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隻說道:“若花,你去把曹安叫過來。”

“是。”淡妝應了一聲,又忍不住道,“東家,奴婢是淡妝。”

這種感覺讓淡妝心裏很堵,她更願意張問責罵她。

張問這才看了一眼淡妝,說道:“你去叫曹安。”他的精神有些恍惚。

淡妝走出房門,過了一會兒,曹安就進來,躬身道:“少爺叫老奴有何吩咐?”

張問沉吟了片刻,說道:“曹安,你去辦三件事。買一千兩銀子的玉器、古玩;買一盞精致、昂貴些的花燈;把這些東西寫上禮單,言明古玩給魏忠賢、花燈給奉聖夫人,給東廠胡同口的魏府送去。”

曹安躬身問道:“魏府是魏忠賢的府上麽?”這樣的事曹安不能光憑猜測,得問仔細了。張問點點頭道:“嗯,別太顯眼了,徑直過去。魏忠賢住的地方你是知道的吧?東安門北角,東廠胡同和翠花胡同之間。”

曹安領了命,也不問為什麽,便出去辦事去了。張問則自顧烤火,他尋思著魏忠賢應該會收下這些禮物。如果魏忠賢把張問當作敵人的話,敵人示弱,當然應該接受並鼓勵,隻要有第一次示弱,就有第二次,這對魏忠賢有好處;又或許魏忠賢壓根沒那麽明智聰明,隻是貪財罷了,他本來就是個貪財的主。

至於那盞花燈能不能到客氏的手裏,張問不敢肯定,可能會被貪婪的魏忠賢貪下也說不定。但是也很可能會到客氏手裏,因為魏忠賢需要客氏這個內應,客氏和朱由校感情深厚,對魏忠賢的用處很大,魏忠賢犯不著貪下客氏的禮物。

不出張問所料,曹安很快就回來說事情都已辦好,魏府的人收下了東西。

到了旁晚,張問吃過晚飯,就收拾了一番,穿了布衣,隻帶了玄月一人乘馬車出了家門。他們在街上轉了兩圈之後,張問命人將馬車趕到東安門外的一條小胡同裏。上回燈節的時候,張問就是在這條胡同的院子裏被客氏那個賤婆娘給迷暈的。

張問送給客氏的禮物不是別的,就是一隻花燈。他希望客氏能有點悟性,知道張問這是什麽意思。張問對於客氏會不會來,不敢肯定:一則不知道客氏收到花燈沒有,收到了能不能悟到張問的意思,悟到了敢不敢為了銀欲冒險;二則在客氏的想法裏,張問並不知道當時是她。

張問也考慮到客氏得知自己明白她幹的事之後會殺人滅口,但左右一想,客氏沒有必要。因為這種事泄漏出去對張問沒有好處,反而有殺身之禍。再說,凡事哪有不冒險的?

他心裏對客氏很是厭惡,但是他作為一個沒有愛的人,恨啊厭惡啊之類的東西,忍忍也就不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了。

這是一處幽靜的胡同,積雪底下露出的青石,讓它顯得更加僻靜;這兩天沒有下雪,石板上的積雪卻沒有被踩成冰末,積雪上隻有一些腳印,說明這條胡同來往的人並不多。

張問看了一眼玄月,說道:“你別進胡同了,就在周圍等我。”張問認為獨自一個人去比較好,免得客氏害怕自己的手下泄漏醜事。

玄月不放心,忍不住想勸戒:“東家……”張問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道:“不用擔心,按我說的做。”

張問獨自走進胡同,循著記憶中的地方,走到一處民宅的大門口,走上門前、借著微弱的光線看見門上了鎖,院子裏也沒有燈光。周圍很安靜,偶爾有寒風吹一陣,讓人身上一冷。

剛過完年,門上卻沒有貼新的門神、對聯,看來這戶人家早已不住這裏了。張問轉身欲走,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反正客氏沒有來。就在這時,他看見胡同門口出現了三個人影,就裝作路過打醬油慢騰騰地走。

胡同兩邊的房子大多都是背對著胡同,兩邊隻有牆壁,燈光很少,光線很暗。張問和那幾個人擦身而過時,突然有人說道:“張……公子?”

聲音尖尖的像個人妖,但是張問認為應該是太監。張問道:“正是在下。”

說話的那人是個雙下巴的富態太監,聽罷張問的回答,又走近打量了一眼,說道:“張問請屋裏坐,咱……們這就去請我家主人。你們兩個,帶張公子進去好生侍候。”

另外兩個太監躬身應了,接過從富態太監手裏遞來的鑰匙,帶著張問返回那棟民宅。

幾個人進了院子,其中一個太監關了大門,守在門口;另一個太監提著一個包裹,帶著張問進堂屋。堂屋裏丟著一些燈節時候剩下的花燈,都是些不值錢的。那個太監取了一個燈籠,拿了一個火折子“呼呼”吹了一陣,點燃燈籠,對張問說道:“您請坐會兒,咱家進去收拾收拾屋子。”

張問突然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那太監說道:“不清楚,您也別說,咱家不想知道太多。”張問聽罷,這才略微放心了一些。

太監說完就提著燈籠進內院去了,讓張問坐在堂屋中候著,屋中隻亮著一盞花燈。屋裏沒有升火,很冷,讓那盞花燈的亮光也看起來就像冷光一般。外麵漆黑,隻有這麽一盞燈,冷清的環境,有點陰森。

恍惚中,張問如到了有鬼魅出入的幽宅,但是他的心裏沒有恐懼,好似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能讓恐懼的東西;他最近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好,常常有些恍惚,甚至有的時候要下意識去想,才知道身在何地。

張問主動去勾搭客氏,這對一個進士來說,本身就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但是他也沒有多少不自在,他隻覺得勾搭客氏,對自己最有利。

過了許久,堂屋外麵的院子裏亮起了燈,張問向外麵看一眼,見那裏人影晃動,大概是客氏來了。這個饑~渴的虎狼婆娘,欲望支配著她的行為。客氏並沒有進堂屋,而是從靠著圍牆的洞門徑直進了內院。

半炷香功夫之後,才有一個提著燈籠的太監走進堂屋,這些太監都穿著布衣,梳著發髻,隻是嘴上不會有胡須。太監對張問說道:“您請到內院。”張問聽罷站起身,跟著打著燈籠的太監從後門進了內院。

還是上回那間北麵的女房,太監為張問打開房門;等張問進去,他們便遠遠地退在一邊。屋子裏點了好幾根紅蠟燭,除張問之外有兩個人,客氏和楊選侍。客氏照樣是坐在軟塌上,楊選侍侍立在一旁。

楊選侍看到張問,神情頓時一變,她的眼睛裏情緒複雜。原本看見了她朝思夢想、望穿秋水的人,楊選侍應該高興才對,但是她又有明顯的失落。她夢中的男人,應該是完美的、不為權貴折腰才對。雖然楊選侍自己也對客氏奴顏屈膝,但是她不想張問也這樣。

可見,現實和夢想存在著極大的差異,很多夢想中的人都隻存在於幻想中,楊選侍心中的張問也不例外。

這時張問執禮道:“拜見夫人。”他覺得還是隱晦些比較好,所以沒有稱奉聖夫人之類的。

張問看了一眼楊選侍,她還是那個樣子,珠圓玉潤,如白玉一般的脖頸修長挺得很直。張問想起那塊被自己燒掉的帶著處子之血的手帕,遂沒有搭理她,不知道說什麽。

客氏神色興奮、毫無顧忌地打量著張問,她紅熱的眼神,好像要把張問吞下一般。客氏笑道:“好、好,一表人才……”她的目光盯著張問的腰間,喉嚨動了動,吞了一口口水,急切地站了起來,回頭道,“你快過來。”

二人遂到床上,直接做那苟且之事。張問存心要讓客氏欲仙、欲死,便使出渾身解術,直搞得客氏丟魂識魄不知身在何處。她的叫聲帶著哭腔,滿口不堪入耳之語,張問也不管許多,隻埋頭苦幹。

柔韌的緞子被麵居然也被客氏撕破。剛剛開春的天氣,猶自寒冷,但二人渾身都是汗水。張問喘著粗氣,身上的肌肉暴漲,頭上直冒熱氣,汗水直滴,任那客氏到後麵不住討饒,張問卻不作理會。最後客氏忍受不住,虛脫昏迷,張問這才罷休。因為張問不想讓客氏懷上,此時那乳白的汙穢之物已將客氏的頭發、單眼皮的妖豔臉部弄得一片狼藉。

辦完事,張問默然從床上下來,穿好小衣、襖子、長袍,見那楊選侍還在旁邊,張問就問道:“有梳子麽,把我的頭發梳一下。”

“有,張大人請到這邊坐下。”楊選侍麵無表情地翻出一把木梳,給張問梳頭、梳成發髻。

張問在銅鏡裏看了一下,便站起身來。楊選侍急忙說道:“你……你要走了麽?”

張問看向床上昏睡的客氏,心道老子的正事還沒辦,就說道:“我還有一點事要對夫人說,等她醒了再走。”

“哦。”楊選侍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她在這些日子,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張問,好像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說,但是見了麵卻什麽話也沒有……也許是她太寂寞了,一切要說的柔情蜜語,都是自娛自樂罷了。但是楊選侍很想聽張問說話,這時見他默然無語,她就沒話找話地說道:“你……有什麽話給聖夫人說,對我說也是一樣。”

張問聽罷突然意識到,這個楊選侍好像是客氏的心腹,否則客氏幹這種密事、是不會帶著楊選侍的。他略一尋思,覺得這楊選侍好像對自己有點意思,正好可以一並拉攏,在宮中形成勾連之勢,對自己卻是大大的有利。

想罷,張問便說道:“皇後讀《趙高傳》的事兒,楊選侍應該知道吧?”

楊選侍點點頭道:“大夥暗裏都在說,我聽人說起過。”

張問想了想,說道:“皇後絕非機深之人,此事是有人陷害,望聖夫人和魏公公勿要上她人的當。”

楊選侍睜大了美目,有些吃驚道:“陷害?”張問便解釋道:“皇上寵愛皇後,冷落了其他嬪妃,定是有人心懷嫉妒,從旁慫恿陷害。比如拿一本《趙高傳》在合適的時機送到皇後寢宮,皇後沒有防範,隨意翻看之時,皇上便到了寢宮,問之,皇後未意識到其中關聯,隨口據實而答《趙高傳》。這樣的事傳出來,魏公公便以為是皇後在讒言皇上。”

趙高傳事件,實際上是怎麽一回事,張問也不清楚;後宮內院,他從哪裏得到內情?不過這件事既不是他在幕後指使,也不相信皇後有那樣的心機;張問據此猜測,可能最大的,是後宮嬪妃之間的勾心鬥角。所以才推理出這麽一個解釋。

果然楊選侍聽了張問的解釋,也深表讚同,她身在後宮,當然看過不少明白這樣的勾心鬥角,認為張問說的不無道理。

這時客氏休息了一陣,抽搐等症狀慢慢消失,被二人的說話聲吵醒了。張問又將剛才對楊選侍說的話對客氏複述了一遍。

客氏聽罷說道:“你如何得知這樣的內情?”

張問道:“是我猜測。但是聖夫人想想看,皇後是怎麽樣的人,怎能瞞過聖夫人的眼睛?這事也絕非我在後邊指使,宮裏上上下下都是聖夫人和魏公公的人,我一個外廷的官員,根本就無法和皇後聯係上,怎麽能夠指使皇後?宮裏邊的事,除了嬪妃從中作梗,還有誰找這樣的事兒做?”

客氏聽罷點點頭,覺得張問說的很有道理。這時張問又急忙寐著良心滿口謊言道:“自從燈節那天遇到聖夫人……”張問說話的時候,見客氏正低頭沉思,便將目光移向楊選侍,好像在說:其實我心裏裝的是你。

楊選侍觸到張問的目光,臉上頓時一紅,心裏一甜,客氏這樣的婆娘怎會抓住張問的心?他說的定然是自己了。

隻聽張問繼續說道:“……那天遇到聖夫人之後,我就日思夜想,腦子裏全是您的影子;聖夫人的高貴、美貌、嫵媚,無一不讓我茶飯不思。我隻想與聖夫人長廂廝守,體會這人間極樂,這才甘願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忍不住贈以花燈,聊表相思之情……”

客氏聽罷高興地笑道:“你這張嘴說的話真是惡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