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得兒子出事,宇文君集匆匆去了,不過看其離去的腳步聲,倒並未如何驚惶,可見涵養功夫之深。
蕭妃獨自一人立在房中,如木石一般失去了生命的氣息。過得許久,她忽的輕歎一聲,徐徐解下腰間的絲帶。
“咦?難道說……要脫……”衣櫥中的男子還未來得及遐想,兩邊已各自伸出一隻手來,同時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至於吧!”等他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兩隻手,卻見蕭妃已踏在木幾上,將頭伸入絲帶係成的環中,這場景,怎麽感覺象是……
“喵喵的!”就在木幾被輕輕蹬開的瞬間,石不語從衣櫥裏翻滾而出,猛然衝刺,吊在絲環上的女子還未來得及扮演吊死鬼,便被他一個豎抱,生生的拉了下來。
“別出聲!”跟在身後的紅拂抽出腰間短刃,橫在對方頸上。
“……姐姐,你覺得,威脅一個求死之人,會有效果嗎?”石不語很是無奈的翻翻白眼,推開短刃,將嚇得癡呆的蕭妃拉起身來。
然而,便在觸及那張麵容的一刹那,他倒吸一口冷氣,不由的輕聲呼道:
“瑩姐姐!”
“你們是什麽人?”終於回過神來的蕭妃,輕聲問道,即使在這種環境下,她的聲音,也還是如此柔和。
“這個並不要緊。”石不語仔細打量著。這位女子,生得倒與瑩姐姐有五六分相似,自然,無論是那種溫柔的氣質還是五官的細節上,她都要美上許多。如此說來,按照宇文君集之前的話來推斷,難道楊廣要救活的人,是……是……已經逝去去數載的張麗蓉?楊廣這個情種,還不肯死心嗎?
這時,隨後到達的珈漣,已遞過絹帕,細聲安慰著目光茫然的女子:“蕭姑娘,何以如此?莫非你不願救援太子殿下?”
“……那又如何?”蕭妃苦笑道,“待我沒了價值,太子照樣會被處死。”
“不是照樣,是已經。”紅拂卻嫌對方死得不夠快,又補上一刀,“三日前,廢太子已被處死,宇文君集倒是誆人的好手!”
蕭妃身子一顫,雙手一緊,將麵前的琉璃杯捏得粉碎。
“太子殿下,他已經……已經……”
“不錯……死者已矣,請節哀吧。”
三人一起轉過視線,不忍再看這淚流滿麵,卻不敢放聲大哭的柔弱女子。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蕭妃抽泣著,反反複複念著這句,忽的抓起桌上的琉璃碎片,朝自身胸口拍去。
“砰!”的一聲,石不語提早一步,擊在她後頸上,將其打暈過去。
毫無異議的,三位潛逃者帶上了這位不幸的女子,即使她給本以艱難的出逃計劃又增加了幾分難度;然而,充滿異議的是,到底由誰來背負她,卻成了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從常理來說,男人,比如石不語,一向都是充當搬運工的角色。隻是這一次,珈漣卻堅決的否定提議,自告奮勇的背起昏迷的蕭妃。
因此,石不語在望著對方搖晃的背影時,不由有些感激的歎道:“想不到,珈漣也有溫柔的一麵……能體諒受傷的我。”
“也許吧……”紅拂在他身邊掠過,輕聲笑道:
“另一種推測,也許,她隻是不願讓你碰另一個女人。”
“…………”
無論如何,在“借用”一輛馬車後,四人躲於車中,由紅拂持著令牌向北門進發,一路行去,卻見不少士兵集隊奔赴西門,大概是去包圍那五個可憐的傀儡。
“倒想看看宇文來呼的表情……”當石不語浮想聯翩的同時,馬車已順利的越過北門,並且開始加速奔馳,幾個時辰後,眾人已抵達了某個不知名的峽穀,並且打算在此歇息過夜。
顧慮到唯一男性的身子還未複原,紅拂與珈漣將他留在洞穴休養,毅然挑起狩獵的重任。無聊的石不語,隻得瞪著洞外的天幕發呆,腦中盤旋的,始終是宇文君集的那幾句話。
雖然並沒有見到對方的模樣,但可以確定的是,此人的誌向,絕不隻是做一個奸臣那麽簡單……他究竟想做什麽?或者說,他想通過楊廣做什麽?
隨著一聲嚶嚀,被打暈的蕭妃開始醒來。
“為何救我?”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因為你是美女。”石不語很直接的表達想法,“看見美的事物毀滅時,人人都會伸手去救的。”
“沒用的……”蕭妃先是一怔,隨即搖著頭道,“你又能阻我幾次?”
“是這樣嗎?那麽,你繼續死吧,我就在這看著!”
“謝謝……”對方露出了無聲的淒笑,站起身來,朝洞外行去。
“不客氣,我應該謝你才是。希望你死後,可以變成厲鬼去幹掉楊廣。”
蕭妃忽的停下腳步……“你,也與他有仇?”
“恩。”石不語望著眼前的篝火,“可還記得方才我喚你什麽?”
“……瑩姐姐?”
“他殺了她。”
“抱歉……”
“可是我打算至少先幹掉他……不象某些連複仇勇氣都沒有的女人,隻知道死。”
“可是,我這樣的一個弱女子,能夠做什麽?”蕭妃的淚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塵埃之中。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石不語靠在石壁上,緊緊裹著衣服,“即便隻是做張紙人,寫上楊廣的名字,每天去戳它,也比莫名其妙的自殺要好吧!”
在這句話過後,兩人一起陷入沉默中,隻有篝火中的樹枝,時不時的發出爆裂之聲……
“謝謝。”許久之後,猶然帶淚的女子,終於輕輕的吐出兩字。
“不死了嗎?”
“是!”她的眼中映著兩團火焰,是篝火的倒影,還是……“我會替太子殿下報仇的。”
“太子嗎?”石不語忽的有些按捺不住好奇,猶豫道:“……我有個很唐突的問題。”
“公子請講。”
“如果我沒記錯,似乎從剛才到現在,你都稱太子為殿下……按理來說,不是應該稱他為‘夫君’的嗎?”
對方的神色在這個提問之後,頓時變得黯然起來。許久之後,終於輕聲答道:“他不是我的夫君……”
“……”
“他是我的哥哥。”
“……*?”
“我不是人……”蕭妃輕輕歎氣,陷入了回憶之中。
“的確,*的,的確不算人,比如某個島嶼上的……”
“我是花妖……”她已忽略身旁男子的存在,自言自語道。
“雖然不知道自己的意識,是從何時開始的……但從我有知覺起,便生活在一個峽穀中,時間漸漸流不語,慢慢的,我也能幻成人形,脫離花根,四處活動。”
“原來……你真的不是人。”
“偶然中,一位獵戶發現了我。他設下計謀,趁我修煉時不能動彈,將花根挖出……花根被他掌握,我不想死,隻能勉強聽從他的命令。”
“然後?”
“他將我帶到集市上,打算高價把我賣掉……這時,太子殿下路過此地,或許是前世的緣分,他買下了我,甚至還冊我為妃……”
“……人生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隻是,後來我才得知。原來殿下他,不能……”
“恩?”
“不能……人道……他封我為妃子,並且要我與他演一出戲,假裝被我迷住。這樣,就有理由不去接近別的女人。”
“…………”
“雖然如此,他卻真的對我很好……我難過的時候,他會逗我笑,我笑的時候,他笑得比我還快樂,我們就象失散多年的兄妹;無所事事時,他總喜歡躺在我的腿上,給我講講他的夢想。他總是說,自己並不想當皇帝,隻想做個自在的畫匠……”
“是嘛……原來也有人和我一樣,沒有那麽大的野心。”
“隻是……並沒有人肯相信他的夢想,尤其是那個站在身後的弟弟。楊廣和宇文君集一起陷害了他,等我知道這個陰謀的時候,武士們已衝入了府邸。在我麵前,哥哥他,就這樣被帶走了,即使在那一刻,他仍然喊著:‘不要傷害她!’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之後,你就被帶到宇文君集的府上,被囚禁著,等待楊廣的臨幸?”石不語歎了口氣,也許這個故事有些老套,但在這樣一個柔弱得仿佛殘柳般的女子口中道出,卻多了幾分淒涼。
“恩……”蕭妃將頭深深的埋進臂膀,坐在火光無法觸及的陰影裏,柔弱的身影在夜風中輕輕的顫抖著,仿佛隨時可能倒下。白皙得略帶病態的肌膚、楚楚可憐的五官、以及垂柳般搖曳的曲線……她的身上,似乎有種無法言述的氣質,仿佛最名貴也最脆弱的瓷器,令人心疼、惹人嗬護……
不知怎麽的,石不語忽的想起另兩位有著相似麵貌的女子……是不是,這樣的一張容顏,注定了她們的不幸?
“據說,每個人死後,都會化為夜空上的星辰……”沉默了良久,男子望著洞外的一小片穹天,徐徐開口。
“瑩姐姐、太子殿下,還有許多許多人……他們一定正藏在星光背後,望著我們,祝福我們……”
猶然顫抖著的麗人沒有應答,隻是靜靜的仰起玉頸,望向星光閃耀的夜幕。
“我想,太子殿下,不,應該說,你的哥哥,也不會願意看見你的憔悴與絕望……”
“死去的人們,總希望活著的,能夠更快樂、更幸福,這也是他們,之所以為我們而死的原因吧……”
“當太子殿下在離別的刹那,喊著‘不要傷害她’的時候,我知道,他的心中,應該和瑩姐姐離去之前所想的一樣……”
“逝!妹妹!你們要好好的活下去……”
在自言自語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石不語仿佛真的於夜空中,看見了姐姐的容顏……她在向自己微笑嗎?
而身邊的女子,不知何時已停止了抽泣,向著夜空,綻放著最美的笑容,即使,淚水仍在無聲的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