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便在石不語如此忐忑不安的等待之中,阿月兒卻輕輕探出一隻柔荑,替他溫柔的輸理起毛發來。受得美人兒如此優待,放下擔慮的男子自然是來者不拒,幹脆便嗚嗚兩聲,舒展開身子,享受起這難得的溫柔按摩來……
迷迷糊糊之中,卻聽得阿月兒用著流利的中原官話,輕輕誦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她口中不住喃喃,似乎帶著極深的感情,隻是反反複複,便始終是這四句詩歌,多上一個字都沒有。
石不語聽在耳中,起初不以為意,忽的身子一顫,躍起身來,心中愕然道:“這詩聽上去好生耳熟似乎便是當日我初遇她時,迷醉之中所念的……難道說……難道說……”
他心中感慨萬千,如同怒海澎湃一般,阿月兒卻是毫不知曉。見他忽的起身,這位美人兒反倒微微一笑,輕輕托著他,柔聲歎道:“原來,你也想起了主人……”
石不語揮舞著爪子,頗有抗議的氣勢,卻終於泄了氣。眼前這位燭光下的女子,似乎已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輕輕摸索著軟軟的犬毛,阿月兒的玉頰上,忽的浮現出一絲嫣紅,似是自語又似是傾訴般的歎息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漢人的詩便是如此貼切……隻是,阿月兒依舊在這,勞心悄兮的他,卻不知身在何處?又可有想起我?”
石不語聽的稀裏糊塗,不知她想表達什麽,幹脆便不開口。卻見那位玉人兒歎息一陣,忽的輕輕抱起自己,柔聲問道:“小白,你說,你家主人,究竟隻是隨口誇讚,還是真的對我……對我……有那麽一絲的心動?”
這問題問得妙極,獸化的男子登時被問得瞠目結舌,幾乎將自己的舌頭卡在喉嚨裏。好在阿月兒並不在乎他的答案,在這幽暗的燭光下,徑直吐露著自己的心聲:“雖然隻是初見,我的心思,卻已放在了他的身上……那一日,他那種微笑的模樣,阿月兒這一世都不會忘記的……石不語先生,你可知道阿月兒的心思麽?”
被這千折百轉的情絲一繞,那位迷迷糊糊的男子,幾乎便欲回答出“知道”二字,直到嗚嗚聲不覺出口,才沮喪的反應過來。隻是這時,阿月兒卻輕輕的歎息一聲,將他放了開來,沉默半晌,忽的珠淚滿盈,從玉石般的雙頰上流淌下來。
石不語看得愕然無比,心道:“咱家什麽時候正式進化成花癡小說男主角了,虎軀一振,便能引得美女落淚?”
正有些陶醉,卻聽得阿月兒微微搖頭,仿佛下定了決心般,從袖中翻出一把匕首來……石不語吃了一驚,便要撲上前去,卻見寒光閃過,早有一縷秀發,輕輕落在了那白玉般的柔荑上,下一刻,便伴隨著清風,徐徐由窗口飛走……
“此發便為君留……”阿月兒望著遠逝的青絲,緊咬著櫻唇,清淚漣漣落於匕刃之上,“隻是,此身,卻終不能為君所屬……”
這一夜,便在如此混亂的局麵中消逝而去,石不語暈頭轉向,不知阿月兒究竟在說些什麽,思索了半日都聽不明白,不覺抱頭陷入熟睡之中。待到醒來時,卻發覺自己正處身於香軟的懷抱之中,四周呼吸聲此起彼伏,顯然並不隻有一人存在。
“爹爹,你醒了麽?”隨後,在他的耳邊,響起了秀寧的聲音,小姑娘神色有些黯然,顯然還未從喪父之痛中擺脫出來。
石不語輕輕嗚了一聲,四麵打量一番,卻見自己正處身於一處曠野之中,阿月兒一身黑袍,獨自立於一處閱兵台上。在她的麵前,銀月勇士們比肩接踵,擁擠得水泄不通,卻是個個麵色凝重,極少言語,雖有數千之眾,卻除了呼吸聲之外,並無絲毫的喧嘩。
“這是閱兵麽?還是說,要開戰了?”想到此處,石不語精神不由一振,正欲跳下身來,卻被秀寧緊緊摟住,掙脫不得。
他正欲鳴叫提醒,卻見那台上的阿月兒,雙手不住顫抖,似乎內心中在進行著極為激烈的鬥爭,過了片刻,她終於輕輕歎息,極其艱難的向前邁了一步。
數千勇士齊齊昂首,向著閱兵台望來。阿月兒環視四麵,徐徐一周之後,朗聲呼道:“銀月部落的戰士們,數月以來,和平的草原,早已被鮮血和屠刀破壞殆盡!克倫汗,這個邪惡的魔鬼,不僅殺死了我的父親、你們的族長;還將帶血的長矛刺向我們成千上萬的兄弟姐妹!麵對這種種慘狀,勇士們,你們還能夠忍受下去麽?”
話音未落,廣場之中已響起了潮水般的怒吼,如同颶風一般,席卷整個天地。無數隻長矛被高高舉起,青筋畢露的拳頭不住揮舞著,象征著主人的憤慨與悲痛……
石不語卻對這種鼓動缺乏興趣,況且也聽不明白,當即微微的打了個哈欠,將目光投向了一旁冷眼旁觀的數十武士,看其打扮,卻與銀月族截然不同,想必便是納蘭曾提起的赤勒、阿漠、休牙等族的代表。而他們的神情,頗有些無動於衷,顯然,是打算保持著中立,並不打算介入銀月、銀狼二部的交戰中。
此時,在怒吼聲響徹原野之際,阿月兒再度徐徐伸手,將一切聲音壓製了下去,石不語這一次卻是有了興趣,急忙要求秀寧翻譯。
卻見那阿月兒再度向前一步,目光注視著天際,毅然道:“是的,我們並不缺乏勇氣!但,必須承認,敵人的實力,遠在我們之上,銀月的勇士們,你們可有犧牲一切的意誌?”
勃日蠻大步出列,單膝跪下,捶打著胸口,朗聲吼道:“我等並不懼怕犧牲,能夠為聖女和部落而死,必將得到大神的讚許,升入美麗的天國!”
此言未落,眾戰士已齊齊舉戈,長吼一聲,示意皆同此心。阿月兒欣慰的微微點頭,又將視線投向旁觀的各族的代表,目光中充滿了求助之意。然而,她所得到的回應,卻多是頗為心愧的回避與側頭。石不語看在眼中,大為歎息,心到這草原之上,勇士雖多,義士卻是沒幾個……
他感慨之時,阿月兒卻似已預料到這種結果,徑直將目光轉回到遠方的天際上。下一刻,她向著天邊的朝陽伸出了雙手,徐徐跪下身來,以絲毫不帶波動的聲音,淡淡說道:“我,阿月兒,銀月族的聖女與未來的族長,在這裏對著穹天立誓,若有違背,願承受大神的一切憤怒與懲罰!”
在場眾人聞言,不約而同的沉寂了下來。卻見阿月兒從袖中翻出一把匕首,在腕上輕輕一割,將手臂高高舉起,任由鮮血流淌,朗聲呼道:
“大神在上,阿月兒在此立誓,若有勇士能夠誅殺克倫,為我族報此深仇……無論他是本族還是他族,無論是他是老是少、是俊美是醜陋,無論他是人、是鬼、是妖還是野獸,阿月兒都願嫁他為妻,終生侍奉於他!絕此一生,不敢違背絲毫!”
此言一出,便如點燃了引線一般,頃刻之間,引得四麵轟然喧嘩,無數男子愕然對望,石化的麵色之中,藏著種種怪異之情,竟說不出是喜、是憂、是驚還是悲……
在這遼闊的休倫草原中,或許除了大神之外,被提起最多的一個名字,便是——“阿月兒”。
有多少壯年男子,在白日裏歌唱著她的美貌與善良,甘願膜拜在她的腳下;而又於夜間的皮榻上輾轉反側,熱血沸騰的想象著,能有一日將她迎入自己的營帳……
隻是,想象終究隻是想象,又有哪個勇士,敢狂妄的自認,能夠配得上這明月般皎潔的女子?久而久之,草原中甚至流傳開了如此的諺語,當人們在譏笑一個狂妄者時,總會抿上一口馬奶酒,仰天歎道:“麻雀想與雄鷹一同翱翔,漢子想將阿月兒迎回營帳……”
然而,便在這一日,便在這數千舞戈勇士的麵前,向來高高在上、可遠觀而不可褻瀆的阿月兒,卻親口道出了自己的承諾,這又怎能讓男子們不熱血沸騰呢?
多年的夢想近在眼前,曾經的奢望便能在來日化為現實,你所要做的,便是揚起你的馬刀,在戰陣之中斬下克倫的頭顱。無論你是什麽身份,無論你來自何處,人人都有這樣的機會,隻要你有足夠的實力,再加上那麽一點點的好運氣……
片刻之後,喧嘩的人群中爆發出雷鳴般的吼聲,無數支長矛被高高舉過頭頂,潮水般的聲音集結在一處,齊齊的怒吼著:“為草原而戰!為聖女而戰!”
這聲音如此驚動天地,以至於到了最後,連那些原本神色漠然的各族代表,也紛紛躍起身來,加入了這瘋狂的歡呼之中……
轟鳴聲中,惟有倚靠在秀寧懷中的石不語,卻黯然的歎了口氣,微微感慨道:“聰明的策略,可悲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