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的西原王府,因了日間紛紛擾擾的一幕,而沉浸於極度瘋狂的氣氛之中。那些已跟隨了秀寧數年之久的侍衛們,直到流水般的宴席擺將開來時,都還無法相信,那位依偎在年輕男子懷中,不住撒嬌嗔怪、歡快得如同百靈鳥一般的小姑娘,便是自己那位頗有君王氣度的主公……
不過,在收到秀寧因為狂喜而大方賞賜的金銀之後,這些侍衛還是相當識趣的按捺住了心頭的疑惑,極有默契的借故離開,將空蕩蕩的後院,留給了這對相別已久的父女。倒不是他們不願擔負起守衛的職責,隻是有那位據說神通廣大的“尚父”在此,便是有不怕死的刺客敢冒然前來,恐怕也隻會淪為笑柄罷了。
而麵對著秀寧的癡纏,石不語亦是無法抵擋,隻得依著她的性子,在後院中足足喧鬧了半日做為補償。直到中夜時分,他才抱著如樹袋熊般依偎在自己懷中的女兒,將幾年來的諸般事宜與此行的目的一一道出。
聽他細細道來,臉上帶著幸福微笑的秀寧,漸漸也肅然了麵容,起身端坐。片刻之後,已捕捉到逆者動機的她,不待石不語勸告,便已敲動銀牌,將相關的文官武將急急喚入府中,有條不紊的下達著緊急政令。這其間,雖然她已恢複到平日裏的人主氣度,口氣亦頗為嚴峻,但一隻玉掌,卻始終牽著義父的衣襟,未曾放開片刻。
石不語在旁坐觀,眼見秀寧行事極有條理、不急不緩,而又恩威並重、馭下有方,心頭亦是感慨不已。恍惚之中,他仿佛已望見眼前這初長成的美麗女兒,坐在帝王龍椅上發號施令的一幕,隱隱之中,忽然有了種“衰老”的感覺,不禁為之黯然。
隻是,他這一走神,登時引得秀寧不滿,難免又是嗔怪連連。小妮子似乎在少女與諸侯兩種角色之間切換得毫無停頓,倒叫石不語有些不適應,定了定神,方才沉聲道:“寧兒,西原諸事,我不便幹涉,隻是音、文、心、念幾宗那麵,卻要務必引我去見上一見!”
秀寧卻也正要與他說此事,聞言當即應道:“爹爹,你來得不巧!妙音宗長、翰墨先生他們,都已於十餘日前返回宗門,隻怕你還要在此多停留幾日才行!”
原來,因為各宗之間的連場惡戰,音、文、心、念幾宗都已損耗極大,妙音幾人擔憂他日即將來臨的大戰,惟恐後繼無力,因此特意返回宗門調遣人手,同時,也是意圖邀請幾位隱居的前輩出山助陣。
也是湊巧,石不語從獸界歸來之時,他們卻恰恰起程返回宗門,按其行程來看,怕是還有半旬左右方才能夠歸來。因此,石不語若是要等到他們回來,恐怕還在要此停留一段時間方可,無論如何,這比他一個宗門一個宗門的前去拜訪陳述,總要方便許多。
“原來如此,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石不語思索片刻,也隻得無奈接受。比起他隱隱覺察的不安來,縮在他懷中的秀寧,卻是心情極其愉快,而其原由,自然是因為這一次漫長的停留,或許能夠替自己達成那個許久的心願……
此時,安素已臨時充當了保姆,帶著阿吉遠遠行了開去,隻在夜色中,微微顯露出朦朧的身影。石不語瞧著那曼妙的背影,聯想起數日前那火辣的一吻,難免又有些走神,情不自禁的露出一絲笑意。
隻是,這笑容還未完全彰顯,麵上卻已微微一痛。撅著嘴的秀寧輕扯著他的麵皮,嗔怪道:“壞爹爹!你和我說著話,卻去看別的女子,難道,寧兒沒她美麽?”
仿佛為了證明自己的美麗,她忽的解開了束發的絲帶,任由一頭長發飄飄灑下,在涼風中輕舞。數年分別,此時的秀寧,已到了十六、七歲的年紀,加之發育成熟得較早,此時已然長成如花似玉的美麗少女,雖然還帶著幾分青澀,但按照這個世界的標準來看,卻已邁入可供采摘品味的行列了。
但石不語自小看著她長大,向來便將其當做小娃娃來看,又哪裏會顧念到小姑娘心中的情愫。此時聽她說得有趣,不禁勾了勾她的鼻子,微微笑道:“怎麽,我的寧兒想嫁人了麽?也好,等收拾了逆者,爹爹歸隱之前,定然替你尋個極好的夫君來!”
然而,這句調笑之語,並沒有引來預想中不依不饒的嗔怪。相反,秀寧的笑容反而在這一瞬間驟然消失,徐徐背轉了身去。直到許久之後,方才聽得她一聲輕歎,幽幽道:“爹爹,你真的要歸隱嗎?和凝姨她們麽?”
石不語微微一怔,疑惑頓生,卻仍淡淡笑道:“不能再叫凝姨了,該改口叫娘親了……至於說歸隱,你放心,爹爹還不至於消失,每隔些日子,便會抽空來看看你的!”
他一麵說著話,一麵已伸手去握秀寧的玉掌,隻是觸及之處,卻愕然發覺一片冰涼,甚至還帶著微微的顫抖。心頭震動之下,石不語急忙扳著她的肩頭,將她強行轉回,一麵問道:“寧兒,你莫嚇我!你、你哪裏不舒服麽?”
話音未落,渾身冰冷的秀寧,忽的陡然撲入他的懷中,死死攬著他的腰身,放聲大哭道:“爹爹!我不讓你走!不讓你走!你答應寧兒,留下陪我好不好?”
並不通武技的少女,本沒有多少的力量,但她此時情急之下的緊緊擁抱,卻令人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那種情景,仿佛隻要一鬆手,眼前的男子便會隨風飄逝一般……
石不語心中又是感動又是驚愕,勉強伸出一手,撫著她的長發,柔聲道:“傻瓜!你知道的,爹爹終究要回去自己的世界,即使陪得了你十年、二十年,那又如何?”
“可是,在你離開之前,你卻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陪著凝姨她們!”秀寧突然直起了身子,帶著深深的幽怨與薄怒,“為什麽,你不能留下來陪我,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突然讓石不語的邏輯陷入了混亂,瞠目結舌了許久,他才斷斷續續的解釋道:“那,那是因為,你會成為一個好皇帝,而我、我們,並不習慣皇宮的生活……”
“這不是理由!”秀寧凝視著他的眼睛,直到對方心虛的避了開去。下一刻,仿佛做了一個勇敢而愚蠢的決定,滿麵淚痕的少女,忽的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爹爹,我,我不要做你的女兒……”
“什、什麽?”這突然降臨的宣布,讓石不語再度陷入了愕然之中。他很難理解,隻是因為自己打算離開,一向乖巧的女兒,便要與自己決裂不成?
隻是下一刻,他的耳朵中,突然聽到了二十幾年來最難以接受的一句話,比起這句話,即使有人告訴他,逆尊征服世界的目的,是為了“愛與和平”,也更加容易令人接受……
“我要做你的妻子……”秀寧的明眸,在月光下散發著瑩瑩的光彩。從她的口中,正一字一頓的吐露著震驚的話語,“是的,做你的妻子,就象,凝姨一樣……”
在鼓起全部的勇氣道出這句話之後,滿麵紅暈的秀寧,便如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一般,頹然倒在了石不語的懷中,隻有重重的喘息聲與微微顫抖的眼眸,揭示出她此時的心潮澎湃與難以言說的微妙情感。
“瘋了!我一定是瘋了……”感覺到雙頰上傳來的灼熱與滾燙,少女將麵容深深埋入對方的胸膛,喃喃的自言自語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在這時候說出這麽瘋狂的請求,這願望,從她八歲時望見麵前微笑的男子時便已無法抑製的產生,這願望,在她的心頭埋藏了十餘年,似乎永遠也沒有揭開麵紗的一日……
隻是此時,它又為何會赤裸裸的暴露在月光之下?是因為本來已死的男子突然出現在麵前,給了自己一個補償遺憾的機會?還是因為,他要帶著凝寒她們離開的消息,讓自己覺得,如果再不說,便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
秀寧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此時此刻,她隻是緊緊抱著對方,傾聽著那同樣急促起伏著的心跳聲;此時此刻,她想得到的,隻是一個令自己緊張到渾身冰冷的答案……
舔了舔幹澀的嘴唇,石不語隻覺得嘴中一陣發苦,這樣的對話,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在前世,他當然也曾讀過不少類似的“父女戀情”的橋段,他當然也曾在某些無聊的時候如此幻想過,然而,當這一切真的在自己生活中發生時,他卻突然覺得無法承受這種莫名其妙的變化。
小說,與現實,終究不是不同的。你可以在小說中想象自己親手斬殺了萬條性命,卻根本無法在現實裏狠心砍下一個人的頭顱;你可以在小說中盡情的想象收納一切你能夠遇到的美人,但是,當一個你一直將她看做女兒的少女,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時,誰還能簡單的做出“是”與“不是”的判斷?
沉默了良久,在反複預計了種種後果之後,故做輕鬆的男子,輕輕伸手撫上了黑色的秀發,勉強笑道:“寧兒,這隻是小孩子的想法罷了,等你長大一些,便會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