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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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天人乘龍 萬古雲霄(六)

蘇雙鶴剛被怒火衝抵起來的思路,陡然間就淩亂了。

這是什麽情況?

任是誰看到自家碗裏煮熟的鴨子突然飛起,一轉眼變成咆哮的太古天龍,都會是這麽個反應。蘇雙鶴甚至慶幸在之前他已經扒了餘慈的“一層皮”下來,知道那位不是個善茬兒,才沒有因為過份離譜的前後差別而一口氣噎過去。

就算是這樣,也過份了啊……

不等他理清頭緒,由於所發咒術太過直接,他的手段也被三方感應到。天域之中,神意衝擊刹那間推上了兩百萬重,而且,是雙份兒!

那是武元辰、楚原湘二人發難,同樣是精通神意法門的大劫法宗師,這如此距離上分進合擊,就是地仙人物在此,都要覺得頭痛。

蘇雙鶴隻覺得滿嘴發苦。

他目前的防禦之術還算穩固,一時半會兒能堅持得下來,但接下來才是大問題。對上武元辰,他還有勇氣一戰,但再加上楚原湘,他隻想有多麽遠跑多麽遠,可是,他往哪兒跑?

往來的方向?家裏還有人堵著呢……他可以罵人嗎?

其實現在他應該是慶幸才對,“家裏的”那位並沒有落井下石,若真來個三方合擊,也許他第一波就撐不下來!

然而此時的蘇雙鶴沒有半分感激之情,心中反是在想:這廝置身事外,定然是要借機脫身,我若叫破會如何?

反正因為玄黃殺劍之事,十有八九已經撕破臉了,若是這時候說破他的身份,標明他的方位,會不會禍水東引,他則亂中求勝?

一念既出,就有些按捺不住,他甚至都想好了,就叫“餘慈你搞什麽鬼”吧,情緒自然,又意蘊無窮,肯定效果絕佳……

嘴巴都已經張開,他卻莫名地打了一個寒顫。

不對!

玄黃殺劍的事,他隻動手,不說話,最終目的沒有暴露,其實隻要臉皮夠厚,還是可以挽救的。

要知他的目標有兩個:玄黃殺劍、夏夫人。

和餘慈撕破臉,也許有機會趁亂得手玄黃殺劍,但也隻是有機會而已,隻從前麵交手的情況看,實在緲茫。而夏夫人那邊,就根本不用再想了,天遁宗的布置更要全部打水漂,平白惹得一窩殺手大敵。

相反,如果現在向餘慈表明態度,怎麽說是一場“共患難”的交情,說不定還有機會將事情拉回正軌。

現在餘慈沒有出手,但也沒有借機脫離戰場,是不是也有觀望的意思?

老子這兩天舍了許多麵皮,總該有些效果才對。

念頭就這麽突兀倒轉,蘇雙鶴渾然不覺這其中的荒謬之處,隻一咬牙:

賭了!

他賭的就是餘慈的性情,還有兩人所謂的“默契”。成功了自然是好,就是不成,他這具第二元神分身,也有脫身之能——當然代價必然慘痛。

刹那間,鎖定了目標的巫咒,真正發動。

世上能夠在還丹境界,就跨越億萬裏距離,隔空滅殺目標的,隻有巫法咒術一門。

某種意義上講,巫咒是能夠實現在天地法則體係中最長距傳輸、最少量損耗的力量。雖也有許多限製,但在蘇雙鶴這個境界,已經是掌握得出神入化,一旦出手,就是直抵骨髓髒腑,由內而外,發作起來。

世上各類法門,作用人體,變其質性,所在多有,畢竟你放一把火,把人燒成焦炭,也算變了。但也隻有巫門咒術,才是以種種詭異手段,直接作用於本體,改易內部機理結構,所謂“點石成金”,又雲“指鹿為馬”是也。

由於強者自成一域,這等手段看著不可思議,真正作用已經很小,也不可把一位長生真人當真變成鹿、馬之流,可在關鍵時刻,抽冷子來一記,說不定真會造成意外。

所以,蘇雙鶴的目標是楚原湘。

真論本心,蘇雙鶴敢和武元辰放對,可要對上楚原湘,坦白說,還真沒那個膽子。

雖說同屬於洗玉盟中,平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可楚原湘那個狂徒,發起癲來,絕對是六親不認,平日裏清虛道德宗也很頭痛,經常罰他閉關,或直接施以幽禁,但一有事情,還是立刻就鬆了鏈子,放人出來。

真的對上,出乖露醜怕是免不了的。

撇去性格不說,這狂徒專精於神意法門,成就長生後,練就的神通,又是虛空大挪移,二者結合,簡直就是世間最惡心人的手段,隻有他仗著神意衝擊折騰別人,從沒有人能夠得上他。

難得現在能憑借巫咒來一記,焉有放過的道理?這也是阻礙對方持續挪移的手段。

果然,正準備進行虛空挪移的楚原湘停了下來。

神意衝擊這麽多回,他早認出那邊是誰。即使他不怎麽看得起蘇雙鶴這人,但基本同一境界的巫道強者,真要不顧一切幹擾他,還真是麻煩。

楚原湘如他“狂徒”名號一般,確是不修邊幅,不講人情事故的人物,當下就神意傳聲——本來直接傳遞意念就可以,但“多此一舉”,也是他一貫的風格。

“眉毛鶴,長脾氣了啊!與武魔崽子糾纏在一起,你意欲何為?要不要老子替你們家夏娘子,斬了你這暗疾隱患?”

所謂“眉毛鶴”,是楚原湘給蘇雙鶴起的外號,是嘲笑他除了一對眉毛有“鶴翎”之相外,全身上下再沒有半分仙鶴之姿。

和這類狂徒打交道,真要一本正經地辯論,真能氣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蘇雙鶴終究也是當世有數的人物,真要站定立場,厚起臉皮,也無人能奈他何。他呸了一聲:

“你倒扣得好一頂帽子!也不想想,剛剛是誰和魔崽子糾纏不清來著,對了,現在也纏著的吧。”

說話間,蘇雙鶴在穩固自身防護的前提下,將巫咒作用更深,

也不求傷人,就是用那微小的失控可能,嚇阻楚原湘,使之不能施展虛空挪移的手段。沒有了虛空挪移,七萬裏長途,要飛過來,怕不要十個時辰?隻要餘慈表現出之前的水準……

雖說到現在為止,他還是不明白,那家夥憑什麽能隔著三四十萬裏的漫漫虛空,與武、楚二人對撼而不敗,但就憑這一手,隻要能與楚原湘拉大距離,超過二十萬裏,保證再無威脅。

那時,武元辰單身一人過來的話,那就是找死了。

他想的很好,可是……餘慈呢?

就在蘇雙鶴“力抗”楚原湘之時,餘慈神意倏地連續跳變,由於蘇雙鶴固守本心,將神意鎖定在單一層麵,雖是穩固,感應上卻落後太多,隻感覺著那位在天地法則體係層次中的切變,瞬間至少超過十次以上,然後,他就徹底失去了到餘慈的蹤跡。

難道那家夥真的不要麵皮,鴻飛冥冥?

便在蘇雙鶴悶氣衝頂,幾乎要轟穿天靈蓋的時候,忽看到依舊悠遊盤旋的玄黃殺劍,當下鬆了口氣,可轉眼間,又是呆住。

一直不管不顧,往南遁行的玄黃殺劍,這時候卻是留了下來,相較於動轍百萬重的神意衝擊,其不斷積蓄的磅礴劍壓,似乎也不那麽搶眼了。可當人們的注意力真正停留在那邊的時候,卻是一下子移不開眼了。

什麽時候,它已經把劍意運化到這種程度?

都是駐世千年萬載的大劫法宗師,諸人對玄黃殺劍的根底都了若指掌,知道它內蘊劍意,盡都來自原道等論劍軒劍仙大能。而論劍軒的根本經典《上真九霄飛仙劍經》,其麵貌如何,更瞞不過人去。

是而諸人一眼就認出來,劍意運化的真妙所在。

十二玉樓天外音,已然七轉……

八轉!

作為論劍軒純化劍意的集大成之作,十二玉樓天外音既能發若雷霆,又能縹緲如雲;既能畢其功於一劍,又可層層加力,直至破口決堤。

玄黃殺劍不愧是劍仙所佩的絕頂凶器,這一手“藏鋒”之法,可謂爐火純青。直到劍意八轉,寒意深透,蔓延虛空,才真正鋒芒畢露。也就是在諸人一個恍神之際……

九轉!

七轉司命,九轉破劫!

當十二玉樓天外音運化至此,便是天劫都要退避三舍。

此時,不管是武元辰還是楚原湘,雖不明白這一劍究竟要斬向哪裏,卻都意識到形勢失控,神意衝擊的目標當即轉移,直指玄黃殺劍,意圖阻止它繼續蓄積劍勢。

可與之同時,蘇雙鶴福至心靈,深吸口氣,這具第二元神分身猛然膨脹,直接撐破了雲層,化為百丈巨軀,嗬氣成雷,已經是施展了法相天地的神通。

這等神通,向來是巫門為最勝,不隻是身軀的放大,還包括了元氣蘊積的膨脹,乃至於對天地法則的影響。正因為巨軀的存在,便如一根撐天的巨柱,穩定了天地法則體係,也使其運轉,在瞬間凝固。

本已雙雙重突破兩百萬重,正向三百萬重狂飆突進的神意衝擊,如墜泥漿,阻滯甚重。

這當然是暫時的現象,可就是這麽一個停滯,玄黃殺劍的劍意運化,已經推上了全新的層次!

十轉!

十一轉!

刹那間,毀滅性的力量爆發!

第一個受到衝擊的竟然是蘇雙鶴——周邊天地法則再也承受不住破滅性的劍壓,就算有“法相天地”撐著也沒用,直接就崩潰掉,蘇雙鶴自然也維持不住法相,一路縮小,眼看到了原來模樣,竟然還是維持不住,直有消散之意。

至於武、楚二人的神意衝擊,更在瞬間湮滅。

天地法則崩潰,形成一片空白區域。就是外域真空之中,也是有法則存在,有介質存在,可這這瞬間,在這片區域內,沒有了法則支撐,虛空變成了真正的空無,連本身的結構都要垮掉,神意再強,又如何傳遞?

所幸這可怖的“空白”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沒有覆蓋更多的範圍。

更遠處的天地法則,正瘋狂地向內填補,使法則重立,可一時間似是而非。

當年東華山七大地仙交戰,似乎就有這種場麵。當然,範圍要大得多,持續時間也長得多。

蘇雙鶴的第二元神還是難以重歸穩固,扭曲變形;至於武、楚二人,神意恢複振蕩傳輸,卻是操縱困難,各種扭曲偏折,完全把握不住方向。

就在他們努力適應環境變化的時候,心中忽有所感。

武、楚二人勉強調動神意,掃描周邊,倒是蘇雙鶴更輕鬆一些,仰頭上看,便將特異之所在看個清楚。

天域之上,劫雲被千百輪神意衝擊,還有之前的凜冽劍意攪得七零八落,裂隙處處,連喧騰的雷光都不見了蹤影。

此刻正是從某個雲隙中,一根羽毛飄落。

天上也不見什麽飛鳥,事實上沒有哪種飛鳥的羽毛能夠穿透劫雲而不損。蘇雙鶴透過雲層去看,可他見到的,隻有一層奇妙的光,那光芒純淨卻又深透,一眼見底卻又看不穿光的另一邊究竟是什麽。

羽毛映著光線,幾若透明,恍惚中,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下來。

蘇雙鶴心底深處,忽地有某些記憶翻騰,正梳理著,天空中突然一片清明,當中厚重劫雲的“碎塊”,霎那間蒸發幹淨,之前還隻是絲絲縷縷的奇妙清光,就此大片灑下。

先前落下的羽毛,在清光下愈發透明,而片刻之後,就在那光芒下虛化、分解。

仿佛隻是一場幻夢。

幻夢未止,那一片清光之中,影如雲煙,又如水墨潑染,頃刻間化出一片清奇妙境。有仙山霞嶺,天河玉帶,遠近相映;又有雲海浮槎,瓊樓飛閣,層層鋪開;更見那些天人仙真,乘雲氣,馭鸞車,雲集而往,而又如流風四散。

當然,任是誰也不會忽略,在這仙家勝境之中,巍然聳峙的明堂大殿、玄宮樓台,一層層向深遠天穹鋪展。人們窮極目力,覺得到了邊際,但定睛再看,卻是緲然相繼,有更為高上恢宏之仙境,立於其上,如是再三。

蘇雙鶴心中,“似曾相識”的感覺越發地清晰,某個專有詞匯已經頂在了喉嚨眼兒裏,卻因忌憚餘慈的存在,沒有吐出。

可是,他有忌憚,別人可沒有。

楚原湘還沒梳理幹淨神意運轉的問題,來不及轉化聲音,可是其中的意念依舊清晰傳播開來,分明帶著濃重的疑惑:

“萬古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