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乙、連山忽地都不說話了。
允星則又使語氣恢複平緩:“弟子也知道,三十六天,不論是哪種設計,其實是都是為原本真界‘閉合’的體係而設,但是從閉合到開放,若真沒有任何緩衝,真界及相關虛空世界,隻有四分五裂一種可能。
“這種時候,三十六天也好、十法界也好,又或者是東海那邊的方案也好,起到的就是一個緩衝作用,因為我們沒有巫神的神通,它注定覆蓋不了重整後的世界,無法周全。
“所以,和巫神九天外域、碧落天域的雙重緩衝不同,這個緩衝隻會是暫時的……所謂的暫時,也許是一劫,也許是十劫,甚至會是更長時間,直到真界與無盡星空的法則體係完全對接為止。
“這一段時間內,就是此界億兆生靈的喘息之機。漸漸各虛空世界法則歸於一處,三十六天自然就完成其使命,或存或亡,將由那時的局勢、那時的人們來決定——這便是弟子的推衍想法,請兩位師長評議。”
連山沉默不語,倒是辛乙很快笑了起來:
“聽起來還真不錯,咱們和那邊拚設計,其實就是失地存人的想法……按你所說,大勢既成,順勢而為,這裏的大思路是沒錯的。不過,真的操作起來,憑什麽能勝過那位?又憑什麽能使得各方接受?西方佛國的十法界,可是前車之鑒。”
允星垂眸道:“弟子妄言,請兩位師長不要見怪。一者,玄門三十六天,本就是在東方修行界多方共識的基礎上搭建起來,當年就是無劫劍仙在位時,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雖因玄門內部的矛盾,最終沒有成功,但對外而言,還是各方比較能夠接受的方案。”
辛乙摸著下巴,聽得饒有興味:“有一就有二,接著說。”
“二者,大勢之下,雖然東海那位占了先手,不過以本宗的實力,衝突之下,其實就是一個非此即彼的局麵——短時間內,誰也無法再拿出一個有效的方案。在八景宮和羅刹教之間對比,我們都不用妄自菲薄,自家的勝算還是很大的。再者……”
辛乙嘿了一聲:“不用繞圈子,直接說重點。”
被辛乙看破心思,允星隻能是無聲一笑,垂下臉來:“再者,玄門的‘三十六天’設計,也不隻一個。”
話音方落,旁邊的連山就是重重一哼。
辛乙微愕,既而笑道:“你這想法有趣得緊。咱們自家人說私房話,也不用遮遮掩掩的。看你的意思,是覺得上清宗的那個,要比咱們的為優?”
越是這種時候,允星越能沉得住氣。他抬起頭,迎上兩位師長的目光:
“弟子隻是說一下自己的想法。宗門的設計,垂直排布諸天,受十法界的影響太大,而十法界本就是為了一個全然封閉的體係而設。西方那群大和尚,法理謹嚴周密,天然適合於此,再加上對於‘涅槃’的追求,使其對開放式的法則體係完全不感興趣。這裏的基礎脈絡,與目前的形勢,是根本對立的。
“相比之下,當年上清宗拿出的四方八天的設計,經過了洗玉盟幾次合議刪改,已經是照顧到各門各派的最平衡方案……”
話到半截,連山斷然道:“此事容後再議吧,說說更實際的東西。”
允星並不因為言論被打斷而有什麽心理起伏,沉靜道:
“弟子對當前局麵,隻有一個建議,那便是拉攏蕊珠宮、羽清玄,隻要不是想徹底地破壞這處虛空世界,他們的力量,是我們必須借重的。
“羽清玄的補天之力,其實也隻有在這種形勢下,才能發揮最大的效用,越是這樣,蕊珠宮、羽清玄就是籠絡的對象。羅刹鬼王當年大戰太玄魔母,或許也有這方麵的考慮?我想,這也是她想讓我們知道的。”
連山對此倒是讚同:“言之有理,同樣的還有上清的那位。剛剛得到消息……你們看一看。”
說著,他將一道靈光打出,看到天遁宗諸陽的字樣,辛乙和允星一時都是麵麵相覷。
羅刹鬼王打得一手好牌。
而也直接證明了允星的推斷,這是一種勢……人心大勢。
辛乙就笑歎道:“有諸陽,有天遁宗,聞風景從的,絕對不會少了。”
“那是以後才要傷腦筋。當下,東海用一個諸陽,絆住了羽清玄。隻要諸陽不怕天道反噬,又能鎖定目標氣機,大半個真界都在他的‘絕影三遁’暗殺範圍之內,這種情況下,上清那位要直接出手?”
“如果是這樣,東海很可能提前發力……”
三人都沒了再談論下去的興致。到時候,按照八景宮的既定方針,什麽紫極黃圖、勘天定元,都是笑話了。
八景宮幹涉?
同樣有類似的風險,就是撕破臉,羅刹鬼王都能講:我又沒招惹你們,主動上門,打回去又樣?
說到底,大勢仍握在她手中。
這麽看來,八景宮選擇的餘地,果然幾近於無。
連山也是有決斷的:“我已經知會大家,將允星的推論告之。辛師弟,辛苦你再走一趟?”
辛乙哈哈一笑:“走親訪友,理所應當。我去看看我那位手下敗將,如今是怎麽個模樣。”
“萬萬小心。”
八景宮一動,代表著從“相對中立”轉向“積極用事”,是對羽清玄“補天”的回應,也是對羅刹鬼王表達了某種態度。
羅刹鬼王會做出什麽反應,誰也說不準。
但對八景宮來說,比之死扣著“勘天定元”,至少多了一種選擇。
允星則什麽話也沒說,仿佛對宗門方針的驟然轉變,沒有任何感覺。
但誰都知,從這一刻起,允星在宗門的地位,已經決然不同了。
東海之上,洪波湧起,下探千裏,億萬鈞海水架起,有恢宏堅城,便在海下。
天妄城中,重重樓閣殿宇之後,廢墟之上,有白衣人影,凝立不動。
作為當初後聖、羅刹交手的戰場,這裏已經被毀了數月之久,狼籍一片,卻始終沒有重建。
羅刹鬼王可不是臥薪嚐膽的人物,她行走坐臥之間,無不極盡奢華,最愛享受。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當日的衝擊餘波,深透此間,尤其是與太淵驚魂炮渾同一處的劍意,至今沒有消散,尋常人等別說再過來蓋起神廟,就是在這兒停留得久了,都可能被劍意傷到心神。
至於說讓羅刹鬼王親自動手……她暫時沒這個想法。
因為,她在這散落的真意痕跡中,發現了許多有趣的信息。雖說近來一直很忙,但隻要有了機會,就會到這裏,好好琢磨感受。
不過今日,她到這兒來,卻是有別的目的。
有人正穿過供奉諸多金身法相的殿堂樓閣,徐徐踱步而來,到羅刹鬼王麵前,淺淺躬身,行禮如儀:
“王上。”
“白蓮……我最喜白,便如大日之光,看似純粹,實為七色混染之故;若是還原為本色,又是最好塗抹的。所以,當年你脫竅而出,問法號時,我以白蓮稱之。這名號,你也已經用了三劫時光了。”
“白蓮深承王上恩澤……”
“當然,我肯定比大黑天還要寵你。”
低低的笑語聲裏,白蓮神色不變,隻聽羅刹鬼王續道:
“這也是我們欠你的,使你一直拿不到成道之機……不過,天地大變在即,成敗在此一舉,這個機會,你萬萬不要錯過了。要知道,機會是絕不等人的。”
“……是。”
“好了,你到我這兒來,是何緣故?”
“佛母已進入最後的閉關階段,臨入定前,指點我說,多向王上請益。近來飛魂城那邊也有些變故,妙相狀態不是太好……”
“事到臨頭,自然緊張。用不用得到她,也在兩可之間……其實,是你在緊張才對。”
“不敢欺瞞王上,弟子茫然不知前路。”
“你修煉‘無垢蓮華’,論感應之敏銳,世間少有。大變在即,威脅層生,你不適應,也很正常。我可算你半個師尊,又是親近人,有什麽疑惑,盡可道來。”
“弟子冒昧,曾聞王上講道,三界天通,便是開啟生門,也做了許多準備。但到此時,為何反而覺得束縛更甚?”
“你的感覺很有趣。天地如爐,人心如獄。天地造化可以造就萬物、扭曲萬物,人心也能鎖住所有,幹擾你、束縛你、限製你——來,到我這兒來。”
白蓮略一遲疑,緩步而上,到了羅刹鬼王麵前,
兩人都是纖瘦身形,羅刹鬼王卻整整高出一個頭。此時,她便伸出手,冰冷的手掌捧著白蓮俏臉,垂下頭,輕烙一吻,烙在額上。
白蓮眼前,刹那間萬千幻景,這些時間,讓她緊張、困擾的一些原因,盡都化為清晰的圖景,呈現出來。
三界碰撞,萬物生靈,盡都絕滅;
血獄妖魔,肆虐大地,無窮無盡。
這一定不是羅刹鬼王喜歡看的東西,卻完全遮掩不住,連她也是頭一回如此明晰。
耳畔隻聽聞羅刹鬼王的低語:“你心中這麽想,很正常。大黑天是另一種想法,諸陽、役靈、妙相等等,都不相同。你認為,我會聽取、在意嗎?”
“……會!”
“為什麽?”
“七色混染,方成白光;素絹塗抹,易為書畫。說到底,王上您不是喜歡白,而是喜歡白色之後的那份複雜變幻。”
笑語在耳畔繚繞:“很好,很對!人心滋味,摻一起來調製,才最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