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依舊是殿中講課的那般模樣,麵無表情,但在餘慈看過來的時候,竟然是微微垂首:
“今夜特來致謝。”
“呃?”
餘慈如墜五裏霧中,盡是茫然。不知自己什麽時候竟然幫助了這麽一位神通廣大的人物。
而這兩句話的功夫,一行人已到了屋內。這時餘慈才發現,自己走神之下,把客人領錯了地方。他剛才待的這屋子不是會客用的,而是小憩時的靜室,屋裏隻有一個案幾,來人都要席地而坐,更別提案幾上雜亂的物件。
於舟便撫須而笑,餘慈將疑問放在一邊,歉然道:“屋裏是亂了些……”
“無妨。”
於舟態度更為隨意,揮揮手,直接走過去,挨著案幾跪坐下來。他坐得隨意,位置上卻也沒了主次,解良跟著坐下,見此情形,餘慈倒是越發覺得自己不夠灑脫了。
寶光主動跑去端茶倒水,餘慈也放開心胸,與解良隔案而坐。
心胸放開,疑惑未解。餘慈一坐下,便問道:“弟子愚鈍,不知解仙長所言‘致謝’之事是指……”
“是關於藥材。”
旁邊於舟老道搶先一步笑道:“你還不知,當日我要你尋找的藥材,正是解師弟急需之物。今日他見了藥材,很是滿意,特意要求上門致謝。”
餘慈沒想到中間還有這麽一出,正驚訝時,便見到解良竟是微躬上身,向他行禮。即使他是膽大包天的人物,但一位步虛仙長如此鄭重其事的態度,一時間也讓他有些失措。
定了定神,他回禮道:“不敢,能為仙長出力,弟子亦有榮焉。”
這話當然是套話、客氣話。說著他還往於舟那邊瞥了一眼,見老道隻是撫須微笑,半點兒暗示也沒有,更覺得奇怪。
哪知解良聽了,卻是回應道:“這與仙長、弟子無幹。當時你並非宗門弟子,卻未計報酬助我尋藥,我自然要登門以謝,方全了禮數。”
他的語氣聽著還是硬梆梆的,看上去更是古板。餘慈卻是對這位仙長好感大增,不以勢壓人,不以以高就下為恥,就事論事,這才是仙家氣派,令人心折。
餘慈畢竟是擅於察顏觀色的,見狀已知該如何與此人交流,再謙遜兩句,忽地記起之前解良的兩個字:
“當時?”
他視線再轉向老道,隻見於舟伸手按住案幾上盛著魚龍的盒子,笑道:
“此來第二件事,就是我的提議了:你這條魚龍,品相太好,要是拿去換區區二千五百善功,我都替你心痛。解師弟修行上兼通多門,又精擅醫藥及外丹黃白之術,今日趕巧,我就請他看看,如何替魚龍估個合理的價錢,或者想一個長久的法子,不要做殺雞取卵的蠢事。”
餘慈沒想到於舟還想著這事,一時又是無奈又是感動。
老道確實與他投緣,確實也在多方麵照顧他,那善意餘慈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隻是兩人的想法實在不怎麽合拍,在餘慈看來,魚龍雖然珍貴,卻也不是不可替代之物,他更在乎的還是進入離塵宗修習長生術的資格。
他相信,隻要真正修習長生術,使自己的能力再進一步,又有照神圖打底,獲取魚龍這樣的珍貴之物,也就是早晚的事,完全沒必要在此時錙銖必較。
對此,老道顯然沒和他想到一塊兒去。
當然餘慈也不會真的不識抬舉,於舟老道都為他架好了橋、鋪好了路,他還要拿捏的話,便是愚不可及了。
心念轉動間,他麵上不顯,先是向於舟和解良致謝,這才在老道的示意下,雙手捧了石盒,送到解良手中。
解良接過,也沒有急著打開,想了想,目光在餘慈臉上一掃,便如顯德殿中那般銳利。餘慈微怔,然後便看到解良將石盒放回案幾上。
“於師兄,先不忙,我想問幾句話……可方便?”
後麵已是對餘慈說的。餘慈想去看於舟是怎麽個態度,但不知為什麽,當解良視線投射到他臉上,他整個身子都有些發僵,意識和身體明顯脫節,本是反射性的一個移轉目光的小動作,竟也給凍在那裏。
好厲害!看起來不如金煥太炫極陽法的大氣魄,可那威煞卻在人不知不覺間,達成了徹底的控製。餘慈懷疑,如果眼前這位仙長要宰掉他,是不是連指頭都不用動一下?
餘慈不認為解良會對他不利,可是眼下這種完全被動的境地,也實在讓人不爽。他緩緩調息,維持住胸腔一口氣不散,不卑不亢地回應:“請仙長明示。”
解良沒有顯出任何情緒變化:
“今日你以魚龍這天地奇珍換得外室弟子之身,所為何物?”
餘慈毫不猶豫應道:“為長生。”
解良直視著他,又道:“外室弟子按例隻能獲得一門先天煉氣術,最多能讓你凝成陰神。至於長生丹訣,希望緲茫,更不用說其上的步虛術和度劫秘法,你用什麽來求長生?”
餘慈皺眉回應:“宗門並未絕去外室弟子上進之途,我見‘同德堂’中,能以善功換取丹訣……”
解良打斷了他的話:“現在有一門上乘丹訣,也不需什麽善功,隻要你叛出宗門……”
“解仙長!”
餘慈同樣打斷了解良的話,一點兒都不客氣:“若弟子理解不錯,我以魚龍換取的是成為外室弟子的資格,並不隻是長生術一條。我以魚龍換取這資格,便是擇了後來的路,待入得門來,應做什麽、不應做什麽,自然會遵從宗門之規。
“退一萬步說,弟子是用魚龍換長生術的,可這也是在宗門允許乃至鼓勵的範圍內。同德堂不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而設立的?仙長何必苛求過甚?”
明知解良很有可能是在試他,餘慈是還是惱了。查根究底沒有關係,但用這種方式來查,是覺得他愚不可及麽?
“甚好。”
解良刻板的麵孔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卻是又微微躬身,像是對之前的舉動表示歉意,隨後便道:“你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有人還不明白。”
說話時,他看的是於舟老道。
這舉重若輕的重點移換,讓餘慈摸不著頭腦,不過解良沒有刻意隱諱的意思,直接便道:
“於師兄,同德堂中善功交易,我向來是不以為然的。眼前這弟子也明白,同德堂換的是一個機會,而非是實物,偏偏你不明白。這些年,你向宗門舉薦弟子不少,卻是良莠不齊,此足以為戒。”
於舟灰白眉毛鎖在一起,神色頗是不樂:“同德堂設立已有三劫,自有他的道理。最起碼,若是不以此法,那些欲求長生而不可得的人們,豈不絕了進身之階?”
老道所言之“劫”,乃是時間單位。每劫即是三千六百年,源自於修行界每三千六百年一次的波及全體修行人的天地大劫,即“四九重劫”,取一劫一輪回之意。
能以“劫”為單位的事物的曆史,無論如何都是相當古老的了。
解良還是搖頭:“仙路求索,機緣第一。宗門設立同德堂,對內是給宗門弟子彼此交流的機會,擴大各人的接觸麵,使咱們多一些觸發機緣的機會;對外也是給苦求長生之輩一個進身的機緣,但也僅是機緣而已。
“宗門擇選弟子,何等慎重。除機緣外,悟性、根骨、德行無不兼備。而你借同德堂選上來的那些外室弟子,大多人一開始便想錯了,他們多為外物所惑,錙銖必較,認為有了善功,便能一步步走上去,卻不知道善功本身全無價值,通過善功換取的資源也不是修行的目的,一步錯,步步錯,實是可惜。
“他們陷在裏麵,不得超脫,是他們見識不到,悟性不足,還有情有可原,而若師兄你也陪著陷進去,甚至從頭便給他們誤導,何其荒唐?便如你力薦這弟子,前麵想法很是不錯,但最後那說法,恐怕也是你灌輸進去的吧!”
於舟隻是冷笑:“我知道你對同德堂意見大,可宗門道德、學理、戒律、實證四部法門,均可得道,這是老祖宗們驗證了的。同德堂是實證一部最關鍵之物,你要否了它,且對方師叔祖說去。”
解良唇線下抿,這已算是他今日最明顯的表情了:“實證部走的是以力證道的路子,恨不能將一切量化,但最終迎劫破關之時,還是要回到煉心上來。就如師兄你,這些年來,為助你攻破‘駐形關’,宗門不但允許你遍鑒各秘傳丹訣,連‘飛羽藏形登天法’都破例傳給你了,隻盼你再有精進,可直至此刻,你仍困於自限之樊籠,每日裏自怨自艾,這難道也是資源的問題?”
所謂駐形關,就是還丹修士三百年的壽命大限,乃是非常著名的修行關口,連餘慈這半桶水都有所耳聞。
其實聽了這麽久,雖說餘慈不明白道德、學理、戒律、實證這四部法門究竟是什麽個意思,但心裏對解良的說法,認同感還要更多些。隻是他也覺得這位仙長說話的技巧實在太糟糕,雖是明擺著的好心,可句句都戳向於舟痛處,這不是在勸說,而是在吵架了!
果然,於舟的麵色變得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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