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歲月,寒暑不知年。眨眼間雞翅山由青轉黃,緊跟著嘯叫的山風送來漫天雪花,將群山萬峰渲染成潔白的世界。
“讀書識字,首要是修身知禮。禮,體也,辨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實乃為人之本。子曰:不學禮,無以立。即是此理。。。。。。”
屋外飛絮飄灑,屋內孜孜教誨聲琅琅作響,自從發現明誌天生聰穎,可堪造就後,雲敞一改散漫的山中作風,滿腔熱情地投入到澆灌桃李的事業中去。
“曲—禮—曰—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
屋內草席上,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相對跪坐。雲敞搖頭晃腦地誦讀《禮記》,盡管手頭沒有典籍,全仗陳年記憶,他的誦讀依然十分熟練,聲音抑揚頓挫,沉醉在極度愉悅的享受之中。
明誌無精打采,斷斷續續地跟著誦讀道:“曲—禮—曰。。。(哦,這個)毋—不—敬。。。儼、儼、儼—若—思—安—定(嶽父大人,這個後麵是什麽,哦原來是‘辭’啊)—辭—安—民—哉。。。。。。”
琅琅上口的文章完全被他口中出來完全變了味道,明誌尚且不知羞慚,眼皮向下耷拉,直欲昏昏欲睡。
其實明誌也是有苦難言,他識字初始的目的是不當舊時代的文盲,日後能看懂書信弄清賬目就行,並沒有其他奢望。他隻是一時虛榮心做祟,有心要在未來的媳婦和嶽丈麵前表現一番,稍稍用了點功夫,兩天時間學會了三百多個小篆連帶背熟《孝經》。沒想到從此以後,就被雲敞如獲至寶地攬入門下,強行要傳授他六經。若知道是這個結局,打死他也不會在雲裳麵前再出風頭了。
六經是什麽明誌不很清楚,他知道四書五經這個詞;私下認為兩者應該相差不多。由此意識到,雲敞是想把自己教導成秀才了。想到秀才公的形象和文章,明誌渾身直冒冷汗,進而決定要以實際行動來抵製這種教育模式,明的不行就來暗的。兩家四口人他年齡最小,威信最低,若是公開反對,誰都不會把小屁孩的話當回事。
一部《禮記》四十七篇學了十個月,早就被明誌背得滾瓜爛熟了,可他偏裝出學了後麵忘了前麵的模樣,讓雲敞不得不時常溫故而知新。但是明誌並不領情,並且在苦口婆心的教導聲中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小誌,小誌~~小誌!”
“嗯啊~~哦,嶽父大人,有什麽事?”明誌懵懂地揉著眼睛,好奇地看向雲敞。
“唉——”
雲敞歎氣,語重心長地說道:“小誌,你天資聰穎,這是肯定的。但是,成功僅有天資還不夠,更需要勤奮,需要堅韌。”
“哦,嶽父大人說得是。”明誌老實地應了,過了一餉,又沒頭沒腦地問。“嶽父大人說得成功是什麽意思?怎麽才算成功?”
雲敞一滯,聯想到自身遭遇不由得生出無力的感覺。儒家經義是出世治世之道,眼下四個人住在深山裏,出世都未,學得好能如何?學不好又如何?和成功半點關係都無。
屋裏陡然一暗,門外的光線被明媽和雲裳擋住了。兩人各扛了一捆幹草像是去鋪墊羊圈,明媽向裏探頭張望了一眼,恰恰看見明誌睡眼惺忪的模樣,便停下來招呼道:“小誌。累了吧,別熬得太苦,出來玩一會兒再學吧。”
“哎!”明誌興衝衝地答應,衝雲敞嘿嘿一笑一溜煙跑了出去。明媽是小院事實和名義上的主人,隻要開口,包括雲敞在內小院的住客都需要聽從。雲裳不滿地白了一眼,和明媽一道去了羊圈。
在雪地裏站了一會,明誌覷準雲裳在羊圈忙著活計顧不得注意自己,身子一閃躥到院門左近,拎起柴斧就衝出了小院。雲敞、雲裳一心要把明誌培養成讀書人,殷殷厚望使他隻能見縫插針地找時間偷偷訓練了。
雞公山位於南北交界地帶,冬季不是特別冷,一個冬天下三兩場雪就算完事,而且雪下的一般不會很大。隻是因為山間人煙稀少的緣故,落雪不容易融化,這場不大的中雪還是在地麵上鋪下了厚厚一層,一腳踩下去咯吱一響積雪就淹到了踝骨。
山溪結了冰,厚度卻不堪承受行人。明誌踩著光滑的山石小心翼翼跨過去,然後邁開步伐,勻速向石台跑去。
山中無時日,明家的時間隻有大略的四季時令。
明誌不知道現在是何年何月何日,他隻記得來到這個時代有三百零二天了,十三歲的少年已經成了十四歲的少年。
三百來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除了學會一千多古體字的小篆、隸書兩種寫法,背熟《孝經》和《禮記》,另外的、也是他最滿意的收獲就是這副身體的日趨強壯。
毫不間斷的訓練讓這副身體脫胎換骨,不僅不能用羸弱來形容,而且勉強稱得上健壯矯健了,身高也攆上了雲裳,讓他在自家媳婦麵前再沒有壓迫的感覺了。
山溪和石台之間被踩踏出一條路線分明的山徑,順著山徑明誌一口氣跑上石台,兩裏多路的攀越奔跑讓人渾身燥熱,後背出了一層透汗。明誌脫下羊皮夾襖,小心疊好,熨貼地放到山石上。這時候還沒有棉,窮人家過冬向來是把所有的單衣一股腦地往身上加,“一個冬十層衣”就是最形象的說法。
明媽心痛孩子,不忍明誌受凍;前年狠心殺了兩隻羊,給明誌和雲裳一人做了件簡樸的羊皮夾襖,這兩件夾襖是小院最貴重的物事,由不得明誌不珍惜。
放好夾襖,掖了掖衣襟,明誌按照慣常順序開始強化訓練。
扳腿、劈叉、下腰、旋子、筋頭、空翻。。。。。。。一項項基礎訓練輪替進行,動作幅度漸漸增大,越來越劇烈,僵硬的身子因此慢慢活泛開了。
半個時辰後,身體柔韌性的訓練轉變為針對性的力量強化訓練。俯臥撐、仰臥起坐、倒掛金鍾、揮拳、踢腿。。。。。。。
單騎獵人私自認為,一個人身手的高低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麵,一個是力量強度,一個是反應速度。訓練計劃就是圍繞這兩點製定的;基礎性的身體柔韌訓練是為了更快地提高力量強度和反應速度。
按照計劃完成了一百五十個俯臥撐,明誌沒感覺到疲累,欣喜之下,他決定明天開始將力量強度的訓練方式轉為突破極限的路子,這個身體的強度能夠承擔比較大的壓力了。
力量強度訓練完成後,明誌心中空蕩蕩的,非常疲累。但是他不敢停下來,按照單騎獵人的經驗,越是在這種情況訓練效果越佳。
抄起羊皮夾襖邊的柴斧,明誌歪歪倒倒地進了石台邊的小鬆林,小鬆林的地麵很幹淨,沒有多少野藤,半空中卻有許多阻礙,野生鬆樹叢生的枝蔓相互糾纏,在鬆林上空布下一道又一道攔路屏障。
明誌漫無目的地在鬆林中穿行,一道道屏障不時在麵前出現,他或者矮身鑽過,或者閃身躲開,有時似乎惱了,抄起柴斧閃電般砍過去,喀喇一聲響,攔路的鬆樹枝蔓斷裂,前路隨之豁然開朗。
時間慢慢流逝,明誌氣力漸漸恢複,腳步越來越疾,在鬆林中穿行的身子也是越來越快,柴斧揮動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到了最後,他索性不再矮身躲閃,低著頭向前衝,一旦遇上枝蔓屏障,對準枝蔓根部就是一斧揮過去。
喀喇喀喇喀喇喇。。。。。。
鬆木斷裂之聲密集的爆豆一般;明誌的身影越來越快,走的疾處,便如一團灰霧般在鬆林間繚繞來去,竟是無法看清真實麵目了。
“哎呀!爹爹小心——”
“咕咚——唉喲——”
就在這時,林子外突然傳來雲裳緊張的勸告聲和雲敞的呼痛聲,其間還夾雜著莫名其妙的重物墜地聲。
灰霧般的身影一滯,明誌終止了反應速度訓練,呆了一呆便提著柴斧出了鬆林,待來到林外一看,他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小山之巔,白雪叢中,雲敞、雲裳傲立山徑,衣裾紛飛,隻是沒一絲瀟灑飄逸之氣,身上泥一團、雪一團似乎摔了很多跤,步履兢兢戰戰,正狼狽之極、小心翼翼地從小山頂往石台方向移去。
“嶽父大人,雲裳,你們怎麽上來了?”明誌輕笑,腳步穩健地迎上去。
“自然是來找你來的,你不好生讀書,盡想著貪玩,平時還好,這大雪天的怎麽能亂跑,滑進山穀裏可怎麽辦?”雲裳沒有抬頭,口中怨怨艾艾地回答,手上小心攙扶著雲敞溜下一段陡直的山坡。
“哎!你們太——”歎了口氣,明誌生出些愧疚,快步上去扶住雲敞,埋怨道:“這個冬天過了,我就十四歲了。你們以後不要再為我擔心好不好。”
有明誌幫忙,雲裳可以騰出手來了,她抬頭一看明誌,立時又驚詫起來:“小誌,你怎麽沒穿皮襖?凍著了怎麽辦?哎呀,你在幹嘛?怎麽出這麽多汗?快穿皮襖去,小心汗涼了冷。。。。。。”
雲裳嘰嘰喳喳的驚叫讓明誌生出一陣無力的感覺,他無奈地翻了翻白眼,哀求道:“雲裳。我的好大姐,好媳婦,求求你別管這麽多好不好,我自己知道好歹的。”
“噗哧——你知道個屁,快穿皮襖去,聽話。”雲裳被他“好大姐好媳婦”這通亂叫逗得笑了起來,隻是仍然不肯放棄操心的權利,攙過雲敞強行命令明誌加衣。
明誌擺擺頭,對雲敞道:“嶽父大人小心,我去去就來。”
至打看到明誌以後,雲敞一直沒有說話,聽見明誌招呼,隻將眉頭緊皺著,點了點頭。
在雲裳哎呀連聲的驚叫中,明誌飛快衝下石台,將羊皮夾襖往身上一套,隨便一勒腰帶,旋即飛奔而上,不一刻再度來到雲敞、雲裳麵前。
“小誌,你。。。。。。”
雲裳剛準備埋怨明誌冒失,卻被突然開口的雲敞打斷了。
“小誌。你在這幹什麽?”雲敞目光閃爍,在被明誌這段時間踩踏出來的石台平場上來回打轉。
明誌原本有心敷衍,隻是目光恰好觸及到雲裳鬢角上的汙泥和雲敞胡須上的雪沫,不由得坦然回道:“嶽父大人,我在練武。我想練好武藝,以後出山了可以保護自己,保護你們。”
“練武?”雲敞眼皮一掀,緊皺的雙眉幾乎擰到了一處,語氣一沉,他擔憂地說道:“小誌,你想錯了,這是在往邪道上走啊。”
“邪道?”再沒有這個詞語更讓明誌驚訝的了。他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麽英雄豪傑,但一直恪守著一條準則,這條準則是他父親生前說過的一句話——做好自己的本份,不傷害他人,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
因為這個緣故,即使一個人在江湖上怎麽飄,明誌也隻在世俗規則允許內行事,從不傷天害理。像他這樣的人怎麽會走上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