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鄴城。南北兩個朝廷的都城都不大;兩個皇宮也因此顯得局促。局促之中,建康是溫婉雅致的,小橋流水,廳榭樓閣,盡顯文化風流。
鄴城相反,粗獷樸實,高台林立;擴張性的霸氣躍然而出。小小的鄴城容納不下,於是有了城北的華林苑,有了城西的太子東宮。這兩處地方成了羯人興衰的見證。興,熱鬧非凡;衰,冷清淒涼。
時至今日,太子東宮被改成豬圈牛欄。比鄴城大幾倍的華林苑人影稀疏,長草及腰,漸漸荒廢。現任大趙皇帝石遵沒在此住過。他成天成夜呆在鄴城小皇宮裏,忙得不可開交。
與張豺交戰、登基稱帝、與石衝交戰、安葬石虎、誅殺前皇帝石世和皇太後劉氏。。。事情一件接一件,有時幾件連在一起,沒等處理妥當,又有新的事情等著處理應付。
揚州刺史王浹率部歸晉之事,石遵還未來得及反應;荊州軍移屯安陸、徐州被大晉占據的消息就送到了案頭。
石遵麻木地掃了兩眼,鬱鬱起身,在殿中來回踱步。他考慮得是另外一件事,與兩個邊州丟失相比,這件事才真的讓他坐臥不安。
事情的起因來自近侍密報,這段時間,鄴城內流傳著一個說法:石閔對今上不滿,非常不滿。因為石遵曾許諾立石閔為太子,最後變卦,立了自家的親侄兒石衍。
這讓石遵想起幾年前的一個流言:“滅石者,蘭陵侯”。當時,石閔的封爵正好是蘭陵侯。石虎聽到流言後,笑了笑,下令將蘭陵郡改稱武興郡,石閔的蘭陵侯隨之改成武興侯。
石虎有底氣和自信,石遵沒有。兩個流言湊在一起,弄得他心裏七上八下。
石遵沒有嫡係部屬,除了姓石之外,他這個皇帝幾乎沒有其他依靠。拉攏石閔,壓製張舉、李農、麻秋、羌人、氐人以及覬覦皇位的兄弟們。是他苦思妙想出來的一著好棋。可若流言成真,這就不是好棋,而是臭的不能再臭的臭棋。
“皇上。輔國大將軍求見。”值守郎將進來通稟。
“請輔國大將軍進來。”石遵停下腳步,鎮定情緒,隨後回禦座後跪坐。胡椅坐著舒服,可習自大晉的皇家禮儀不允許他坐胡椅,沒辦法,他隻得去習慣跪坐。
“皇上萬安。”石閔一身黑鐵鎧,健步而入,位至公爵的他依舊軍人做派,一絲不苟地行標準軍禮。隨後呈上一摞紙張,道:“皇上,這是禁軍和宿衛軍需要升遷拔擢的將領名單。”
“怎麽這麽多?”石遵有些恍惚,質疑脫口而出,話出口後,他有些後悔,偷偷覷了眼石閔。
對他生硬的質疑,石閔毫不在意,詳細解說道:“確實不少。之所以如此,有兩個原因。一是,半年征戰,軍中將領戰歿者甚眾,出現不少空缺。二是,皇上登基不久,四方不平,敵軍蠢蠢欲動,眼看就要連番大戰;閔以為應該破格拔擢一批將領,以激勵士氣。”
石遵默然,石閔說的在理,換作平日,他已經應允。此時卻極為不願,他心障未除。一邊假意審視名單,一邊思謀怎麽回絕。
石閔侍立一側,不急不躁,過了一陣,隨意問道:“皇上,聽說徐、揚兩州丟失,大晉來勢凶猛。臣請纓帶軍南下,抵抗大晉,奪回失地。請皇上允可。”
石閔想帶大軍南下!這如何使得。。。
石遵心裏咯噔一下。也沒有心思再看名單,霍然抬頭,斷然道:“不可!”
石閔一怔,剛硬的麵容頓時黯然,頭微微下垂,沉聲不語。
“嗬嗬。。。”石遵強笑,安慰道:“武興公。休要多心。徐揚兩州雖失,不過芥癬之患,怎能輕易勞動你這個輔國大將軍。目前,關中石苞不穩、遼東慕容虎視眈眈,到處都在漏風冒雨;寡人需要你坐鎮鄴城,運籌帷幄。並非阻你立功殺敵。你切不可懈怠。”
石遵淳淳話語似乎起到了作用,石閔抬頭,眼中閃光,欣喜道:“謝皇上看重,閔雖死難報知遇大恩。”頓了一頓,又道:“皇上。你看這份名單。。。”
“準了,準了。寡人這就用印。”石遵爽朗大笑,拿出小印,重重按下。
“閔替軍中將士謝過皇上體恤之恩。”石閔輕笑著接過名單。
一時間,君臣二人其樂融融。
石閔告退出宮,徑直回到輔國大將軍府。王泰早已等候在此,迎上來,先啾啾石閔臉色,卻什麽也看不出,遂試探著問:“成了?”
石閔點頭,沉鬱地吐出一口濁氣,這一刻,他看起來顯得異常沉重。
“怎麽啦?”王泰有些不安。
石閔額上的青筋彈跳兩下,鼻息重了起來。緩緩呼吸,強行克製;稍傾,他才咬著鋼牙低聲道:“流言傳到石遵耳中了。”
“他媽的!”素來沉穩的王泰一反常態,憤聲怒罵,似乎大罵不足以泄憤,他又在石牆上狠狠蹬了幾腳。“前幾年搞出蘭陵侯之事,現今又搞出爭奪太子之事。他媽的,這到底是誰幹的,怎麽就盯上大將軍了?”
“左右不過那幾人。。。”石閔沉思半響,一揮手道:“無妨,就當不知此事,我們幹自己的。哼!若被些許陰謀詭計困住,隻能說明我們太過無用。”
王泰點頭,道:“軍中將領大多都有依附的恩主世族,想讓他們傾向我們,一時半會兒很難辦到。。。”
“一時半會不行,就一年半載,一年半載不行,就三年五年。等、熬、忍。。。十年八年還會不成?!”石閔沉聲說道。
王泰微微蹙眉,憂慮道:“隻怕沒有那麽多時間。暗中有人盯上了大將軍,石遵犯上忌諱,以後隻怕很難。。。”
“難?!幹什麽事情不難?”石閔反詰,截然道:“努力幹,別著急,這麽多年,哪一年不艱難?我們還不是一步步走過來了,而且一天比一天過得好?”
“不錯!我們是一天比一天好。”王泰霍然頓悟,不好意思道:“過了兩天好日子,我就開始急躁了。嗬嗬。若被張遇那小子知道,肯定會笑話的。”
“張遇?”聽到這個名字,石閔驀然想起什麽,若有所思道:“我猜到可能是誰在暗中搗鬼了。”
“是誰?”王泰精神一振,惡狠狠地說道:“屬下安排死士,屠了他。”
石閔緩緩搖頭,神色更加沉重了。“不行,我一直想聯絡這人,若有機會我希望他能和我們同心戮力,共舉大事。。。哎!若是所有人都能同心協力,該有多好啊!”
王泰似乎被石閔感染了,話語中帶上幾分沉重。歎道:“人心難測,同心協力太難了。”
石閔抬頭望向頭頂的天空,天空之上,雲彩忽聚忽合,變幻莫測,也不知誰在其中撥弄。
兩人沉思之際,大趙皇宮裏,石遵簽發了一道旨意:“著大司空李農為南討大都督,統率乞活精騎、宿衛軍精騎各一萬,南下討晉,收複失地。乞活軍步卒枕戈待命,準備隨時南下接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