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風雨欲來,如鼎油幹柴;南方和風細語,名士們依舊誌向高潔。
十月初,褚衰回到京口家中,重新溫習《太玄經》。大半年來,忙忙碌碌地北伐,修身養性的功課撂下了許多,褚衰意欲趁冬閑時段好生溫習一番。
天不遂人願,在書齋讀了兩天書,褚衰就開始嗬斥下人:四周這許多動靜是怎麽回事?
自回京口,他就隱隱聽到四周盡是哭啼之聲,淒淒慘慘,讓他心煩氣躁,那還有半點溫習功課的清淨。
仆人嚅囁了一下,回道:“這些嚎哭之人,聽說是代陂之戰死者遺孀。。。”
褚衰募地一震,隨即無力揮手。“罷了,由她們去吧。。。”
按照史料記載,褚衰自此心生內疚,不到一月,便即抑鬱而死。隻不過,隨著石青和新義軍的出現,此時褚衰有了盼頭,因此渡過一劫。
十月下,褚衰為躲避哭嚎聲,回轉廣陵征北大將軍府,開始籌備來年春上北伐。
褚衰回廣陵大展拳腳的消息傳到廣陵揚州刺史府內,刺史殷浩摔了一個茶壺,三隻茶杯,還有一隻被他拿在手中當大錘一樣揮舞。“蠢貨!笨蛋!豬。。。”一連串褒揚從殷浩口中吐出,夾槍帶棒地砸向一個精幹黑瘦的中年人。
中年人身子筆挺,頭顱軟軟低垂著忍受,待殷浩發泄一陣後,他沒敢抬頭,俯身低語道:“屬下找了幾百遺孀輪替,每日有近百人在褚府四周哭喪。誰知,國丈心地恁是堅忍。。。”
“滾!沒用的廢物!”殷浩狠狠跺腳,拂袖而去。對於清貴的名士來說,號令一下,不需要知道過程,不需要理由解釋,隻需要滿意的結果。回到內宅,殷浩怒氣衝衝地吩咐:“上酒!逸心閣架火燒烤。。。”他欲放肆一番,以舒心中憋悶。
吩咐聲下,刺史府忙碌開了,野趣園逸心閣內,大白天架起了篝火,兩個玲瓏侍女提壺侍酒,兩個清秀童子穿*插烤架,一個油光滿麵的屠子在閣外不遠處宰羊殺雞。。。
殷浩甩脫大氅,擰手撕開衣襟,呼哧呼哧如牛喘氣。可人的侍女識趣地偎上,撫摸著三綹美髯,膩聲道:“大人暫息雷霆之怒,小婢才得一首曲子。。。”
這時一個仆人匆匆來報。“大人。真長先生前來拜訪。”
殷浩衣襟半解、美人在懷,正無味地單人悶酒,一聽老友來訪,興致大增:“真長?!快快有請。。。”
真長先生姓劉名惔,出生破落士族,此公聰明非同小可,少年時便好大言。其後,幾番挫拔,聲名漸起;與殷浩、韓伯、荀羨並稱為當世四大名士。
俄頃,仆人領著臉色青灰,年逾三十有半的劉惔來到逸心閣。
兩人關係非同尋常,殷浩也不起身,身子歪倒,環抱美婢,嗬嗬笑道:“真長賢弟何時回的江東?”
劉惔原為丹陽尹,何充舉薦桓溫任荊州刺史時,舉朝讚賞,唯有他一再疾呼:桓溫有不臣之心,不可讓其盤踞西陲要地。
他的呼籲得到很多人讚賞,但沒人當回事。荊州遠離中樞,無論誰去經營打理,朝廷都會提防猜忌,作為輿論的引導者,士林更會隨時指責監督,提醒坐鎮荊州之士:小心點,我們盯著你呢。
這是一種手段。
以前鎮戍荊州的溫嶠、庚翼都經曆過。桓溫前去,自然免不了一頓訓誡警告。
劉惔適時替朝廷提出了警告,於是,江左世家大加讚賞,拔擢劉惔為義陽太守,把他當作釘子按在桓溫轄下。
世家施恩拔擢,對劉惔來說,卻是一種折磨;他是真名士,向往的是有權有錢之餘,服服丹散,戲戲美人,悠哉樂哉地大言清淡生涯,哪願去窮鄉僻壤之地衛戍?原本,窮鄉僻壤也有一番野趣可供賞玩一段時間,可惜,桓溫很不識趣,將劉惔的興致破壞殆盡。
這段時間,荊州兵屯紮安陸,桓溫磨刀霍霍,親自巡邊查察敵情,經常一身戎裝在義陽郡出沒。賞玩野趣的劉惔話帶禪機地警告道:“大將軍一身殺伐,劍指何方?”
桓溫反唇相譏:“沒有我這身殺伐,汝能在此安坐賞玩?”
一聽這話,劉惔受不了了。他可以任意指摘桓溫有不臣之心,可以笑話桓溫一聲戎裝,沒有風度,卻受不了桓溫的譏笑;於是,他回轉建康,意欲利用士林呼聲對付桓溫。
劉惔極伶俐,和殷浩閑話幾句,已經聽出殷浩有心事。當下試探道:“源兄為何煩惱?”
殷浩歎道:“兄有心為國出力,奈何人微言輕,有力無處使。憾哉!恨哉!”
兩人相交多年,彼此熟知,一聽殷浩話語,劉惔便已明白:哦,原來淵源兄嫌棄刺史的位置小了,意欲再上一步。
眼珠一轉,聯想到自己的來意,劉惔大笑一聲道:“源兄名滿天下,擔負士林重托,千萬莫要自謙。。。”
殷浩長歎一聲,沒有說話。依靠士林名聲,他有了今日地位;但若再上,就不是士林聲望可以左右的了。
劉惔細細思量,已經明白殷浩的難處了。隨即道:“源兄被兩座大山相夾,生出難於攀越之感?”
殷浩怔了怔,注目劉惔,隻見劉惔似乎胸有成竹,不僅喜道:“長賢弟可有教我?”
“此事易耳。”劉惔輕綴了口酒,眯眼笑道:“隻需淵源兄跳出兩山間,外麵天寬地闊,大有所為!”
“你是說?”殷浩若有所悟。
“褚國丈、會稽王一皇親一外戚,互相牽製,朝廷遂安。淵源兄想在其中有所作為,勢所難能。”劉惔一語點醒夢中人,殷浩恍然頓悟。
“淵源兄乃士林所望,不容任何人小覷;若是運用得當,自成高山,何需夾在其間躊躇。”
劉惔言語殷殷,飽含深意。低聲道:“淵源兄隻需豎立一個敵人,讓朝廷忌憚的敵人;如此,朝廷自會起用士林之力抗衡,淵源兄還愁沒有用武之地。”
“真長大才!為兄遠遠不如。。。”殷浩雙目放光,由衷讚賞。
大才?
劉惔心中苦笑,沒來由湧起一股煩躁,隨即掏出一粒丹散服下,道:“淵源兄,府上可有靜室,供小弟散散勁道。”
“為兄雖不好神仙之道,為友著想,靜室還是備了幾間。”與劉惔青灰臉上的黯然不同,殷浩神清氣爽,興致勃勃地親自引領劉惔。將其送至一靜室外,略帶遺憾道:“見到真長,為兄不由想起洪喬(荀羨字),因我之請,他如今正在北地受苦。。。”
殷浩說得是客套話。隻是他沒有想到,荀羨真的在北方受苦,受得不是一般的苦。
十月二十八,是博浪行動正式實施之日,也是荀羨等世家子弟的悲慘日。
這一天午時,所有參與人員將趕到曆城(今濟南集結)集結。青兗兩地由兩位劉刺史以及孫儉、司揚留守。
一大早,石青開始巡視軍帥府,對各司各部再次叮嚀。
巡視途中,石青發現一個問題:民部各司、特別是兗州原有官吏,都在羊皮袍子外套了件長袖寬鬆的名士裝。
這些北方儒生不像南方士子那般久受熏陶,穿上寬袍大袖後,走路磕磕拌拌,別別扭扭;不僅沒有名士風采,反而怪模怪樣,不倫不類。偏偏這些儒生不以為怪,反而昂首挺胸,很以為榮。
流行文化的感染力真是強啊。。。
暗歎聲中,石青聞到一股刺鼻的香氣。他皺眉看去,隻見伍慈黑臉上撲了薄薄的粉,小醜一般迎上來,詮釋著沐猴而冠的最終奧義。
這段時間,石青專注於博浪計劃,虛應世家子弟的事情,他交給伍慈全權負責。如今看到伍慈這番模樣,石青惱怒之餘,開始重新審視南方風氣的侵蝕力度。
“這段時間,各家公子可還滿意?平日都在做些什麽?”石青隨意地向伍慈問道。
“滿意。。。還算滿意。。。”伍慈諂笑著回答。“泰山窮僻,和江左繁華沒法比的。各位公子也算體諒,沒怎麽計較。他們倒會作樂,上泰山觀日出,出東平湖尋野趣。好不逍遙。”
聽出伍慈口中的羨慕之意,石青笑道:“你可知他們現在何處?容我去道聲別。”
伍慈回答道:“知道。知道。。。諸位公子欲往東萊海邊一遊,正自收拾行裝,待會會在肥子南門聚集。”
石青眼中閃了一下,淡淡地吩咐:“走吧。我們一起送送。嗯,你去叫上與公子們平素交好的吏員。大夥一起熱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