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六,收到鄴城大變,趙皇石遵被殺的訊息後,青州劉征和兗州劉啟決定和新義軍正式合並。因安撫南下難民和奇襲樂陵倉的需要,兩州刺史府和新義軍早已融和得難分彼此;此時的合並,更像一個姿態;所以,五天後,三方完成了形式上的合並。
合並之後,青、兗刺史府名義上依然存在,實質上已經取消,暗地裏人員全部歸入新義軍旗下;作為青兗唯一的主人,新義軍分出軍務、政務、民務三大部。
依照先前的協議,石青、劉征、劉啟分任三部主事,各有一套人馬。唯一出現的變動就是——三大部直屬軍帥府轄下。石青兼任軍帥府軍帥。。。哦,應該是軍帥府軍帥石青兼任軍務主事。
鑒於石青事物繁重,分身乏術,軍帥府另設一參讚司,孫儉掌總坐鎮,趙諫、伍慈、陳然、祖胤擔任參讚。專責軍帥府各部運轉。
兩位原刺史大人久曆世事,深知誰的拳頭硬誰是老大的道理,對這點變動並無異議,安心愜意地享受新身份新權柄。
“石帥時時不忘民生,青兗民眾幸甚。。。”民務主事劉征欣慰地梳理著長須。
“石帥思謀深遠,青兗無憂矣。。。”政務主事劉啟含笑大讚。
樂陵倉所得隻能濟一時之困,欲使幾十萬民眾徹底擺脫饑餓、寒冷,最終需從田地裏刨出糧食,植桑種麻。青兗貧瘠,禁受不得半點波折;難民數目眾多,全部安頓妥當,尚需時日;百廢待興,各地需要大量青壯勞力,都去從軍,誰來耕作養軍?
聽聞石青拒絕擴軍,兩位主事很高興。青、兗兩州真正的當家人能意識到這點,是青兗民眾之福。
這時已是十一月中旬,正值三九天氣;兩天前下的大雪,還沒有消融的痕跡,雪層下結起了厚厚的冰茬;三人走在軍帥府內的蹊道上,腳下發出咯吱咯吱冰茬破裂的聲音。
“兩位大人謬讚,石青愧不敢當。以石青之見,欲使青兗無憂,軍帥府各部必須合力做好一件事。”在這二位麵前,石青不敢馬虎,禮節做得十足。新義軍下轄地方官吏大多出自兩人手下,趙諫選撥的一批稍有文墨的難民,隻能打打下手,不能獨擋一麵。
“哦?是何事?”劉啟名為刺史,實為城守,坐困稟丘多年,猶同賦閑。許是閑久了憋悶壞了,一聽有事可做,興致立即高漲。
笑談間,三人來到軍帥府參讚司所在的小院。
進入月亮門的前一刻,石青雙眉一揚,語音鏗鏘道:“重建家園!在這片土地上重建家園,在人們心中重建家園,讓所有人心中有家,以青兗為家,建設她!珍惜她!保衛她!”
劉征聞言,驀地一振,在月亮門上重重擊了一掌,老花的眸子迸射出灼人的光彩。“家園!好遙遠的印象!”
劉啟身子一晃,踉蹌後退,一手扶住月亮門,喃喃自語。“家園。。。還有家園嗎。。。”
多少年來,北方人四處顛簸,飄零流離,身無所居,心無所安,哪有家園的念想?新義軍收留、安置難民屯耕生產易,意欲在民眾心頭栽培家園的種子,卻是千難萬難。
“再難!也要做!從自己開始,讓我們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園,珍惜愛護;然後去感染、引導身邊的人,讓大家明白,心之安處,即為家園!”
“好!心之安處,即為家園!”劉征撫掌擊節,大聲讚歎,話音忽地一轉,他又急又快地問道:“我們該如何做?”
“是啊?我們該怎麽做!”一個朗朗的聲音跟著問道。原來是參讚司的人聽見動靜迎了出來,陳然附和著劉征問了一聲。
“讓老有所養、幼有所教、男人有家、女人有依、才有所用、事有人理、敵有人擋、災有所備。做到這些,誰會不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
石青一口氣說出八條標準,兩位劉主事齊齊吸了口氣,太難了!這些可能實現嗎?參讚司人員表現的更是不堪;望向石青的目光幾乎呆滯了。文景之治也不可能達到這個標準!除非是三皇五帝!
“慢慢來,不著急,隻要為此努力,民眾就會認同新義軍,就會將這兒當作自己的家園。”年輕人溫言鼓勵。“具體怎麽做,參讚司和兩位主事會商拿出一個條陳;一個敢想敢幹,超越過去框架,不被習俗束縛的條陳。。。”
頓了一頓,石青對伍慈說道:“行雲,施展你的想象,多編些童謠,讓孩子們毫無顧忌地唱出來,唱出民眾心底深處的渴望;再擬定些口號,四處宣講傳曉,要讓每個人都知道,新義軍要幹什麽?新義軍會幹什麽?”
“石帥放心!參讚司定會按照石帥的標準布置下去。”回答石青的不是伍慈,是雙目熠熠閃光的陳然。現在的陳然與劉征一席談後,拋開諸多雜念,一心隻為安置難民操勞。至於他和劉征談的是什麽,沒有人知道。
石青對陳然這一段時間的表現很滿意;點了點頭,辭別兩位劉主事,他獨自向軍帥府外踱去;走過拐角,恰恰遇上臉被凍得紅撲撲的祖鳳。
祖鳳回了趟萊蕪穀,探望母親,剛剛回轉;她未回輕騎營駐地,先到軍帥府來瞅一眼。看到石青,祖鳳俏臉一綻,嚴霜、冰屑簌簌而落,一雙黝黑的眸子裏滿是笑意。“青子哥哥。我娘給你帶了好多好吃的。。。”
輕笑聲中,她取下一個包袱,往石青手中一塞,道:“我娘偏心,給你準備的比我還多。。。”
手中包袱沉甸甸的,至少有五六斤;石青用手一模,裏麵硬的、軟的、根須狀的、塊莖狀的應有盡有。。。
“是什麽呢?”石青隨意地問,堅硬的心卻已被濃濃的溫馨化開了。
“山核桃、柿餅、紅棗。。。嗬嗬,都是我娘自己晾製的。”在石青麵前,祖鳳越來越不像個鐵血戰士,更像一個快樂滿足的小女孩。
抱著包袱,石青和祖鳳一邊說著別後話語,一邊隨意散步;走到軍帥府大門時,一陣有氣無力的讀書聲傳入兩人耳中。
“。。。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大聲點!沒吃飯麽。。。”軟綿綿的朗誦聲中忽然響起中氣十足的訓斥。訓斥聲起,讀書聲頓時嘹亮許多。
“。。。增益其所不能。。。”
聲響來自軍帥府親衛值守處,值守處房內,何鬆、庚惜等十一位南方客人一邊奮筆急抄一邊不停地背誦,兩名軍士手拿藤杖,在旁虎視眈眈地盯著,隨時準備尋人責打的樣子。
十一位客人從樂陵回轉回泰山後,意欲不辭而別。石青不依,將他們抓了回來。
想走可以,把這倆月的食用以及護衛費用結清再走。什麽?用世家援助物資相抵?那怎麽行,新義軍得到援助,自會承你們家族人情,與諸位無關,家族和個人兩個概念豈能混淆。沒錢結帳?那就抄書抵債,孟子家學七篇,一人抄一百部,方可走人。當然,為了正確無誤,你們須會背誦,為了避免忘記,更須邊抄邊背。
石青探頭探腦看了一眼,衝祖鳳鬼祟一笑,好像做了惡作劇一般。
祖鳳沒有回笑。沉吟半響,低聲道:“青子哥哥。是否該留些體麵?”
“體麵?!”石青呆了一呆,隨後認真地看著祖鳳。“體麵是別人給的嗎?”
祖鳳有些黯然:“他們不是尋常人,無論是祖上還是現今的家族。。。”
“那和他們有什麽關係!”石青皺眉打斷了祖鳳。“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他們的先祖,我會敬仰,曆史也會記載傳頌;這是努力後應得的回報。可與他們有什麽幹係?難道因為蟲的先祖是龍,我們就該把蟲當作龍一樣供奉麽!”
石青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祖鳳。眼前之人對他太重要了,他不敢想像,若是兩人內心出現根本性分歧,將是何等痛苦之事。“鳳兒。你為何會有這個念頭?平民百姓受此待遇,你是否以為很正常或者僅是憐惜,換作他們你就以為不公了?不體麵了?”
祖鳳怔住了,換作尋常人自己是否真的不以為意?懵懂之中,她又一轉念,尋常人怎能與世家子弟相提並論?
想透這點,她意欲解說,一抬眼,卻見石青目光灼灼地盯視過來,一驚之下,她話也說不俐落,吃吃了一陣,道:“。。。人情。。。世故。。。向來如此”
“人情世故!”石青身子一抖,臉色鐵青地念叨了一句,突然感到一陣無力。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對敵人揮刀,可能把‘人情世故’怎麽樣?數千年來的文化積澱,人情世故深入到每個人的骨髓,包括他自己在內,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
長歎一聲,石青環顧四周,恰恰瞥見孟還真匆匆匆忙的身影。心念一閃,他開口招呼道:“孟兄。好久不見,可是來取書的?”
孟還真風風火火走過來,說道:“不錯。治學司辦了十四處鄉學,處處都缺書籍。我來看看是否有抄錄完成的,若有,早拿到半日孩子們也能早用半日。”
石青頜首,斟酌著語氣問道:“孟兄。貴先祖曾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石青對此心羨不已。然,數千年來,民何曾貴過!君何曾輕過!其中是何緣由?孟兄可知?”
石青擺出了長談架勢,孟還真穩下身來,凝神思索道:“世人習慣以君為貴,以民為賤;普通民眾亦自認微賤。”
石青若有所思道:“不錯!若欲民貴,必先讓世人知道民比君貴的道理,不可自認輕賤;其次,民需開智,需要有自己的聲音和想法,不需他人為民眾代言,不讓他人以民*意自居。如此,民眾不貴也貴。這就是。。。”
說到這裏,石青加重了語氣,叮囑道:“。。。治學司治學的宗旨。孟兄切切在意!”
“不許他人為民眾代言,不許他人以民*意自居。。。”孟還真念叨兩邊,往深處一想,悚然而驚,這個‘他人’指得是誰?
“孟兄。石青以為,將來,新義軍下轄之地必須由開智的民眾管理,青、兗之地需要移風易俗。。。”石青一笑,嘴角掛起一絲猙獰,狠狠地說道:“否則,我等拚死鏖戰有何意義,難道要為他人作嫁衣麽?”
“移風易俗!”孟還真懵懵懂懂念叨著離去。
祖鳳有些不自然,欲言又止,訕訕跟隨石青踱出了軍帥府。在肥子街巷上漫步而行。
僅僅四個月的時間,原本荒廢的肥子城已煥然一新,充滿了生命的氣息。寒冬季節,也到處可見來往忙碌的人群;其中有黑糊糊搬運石炭取暖的民眾,有一臉剛強調動集結的士卒,還有匆忙就學的少年郎,嬉笑玩耍的孩童。。。一幅幅溫馨和暖的畫麵洋溢著人間氣象。
石青將對‘人情世故’的無奈擱置腦後,微笑著,和相遇的熟人一一招呼,心頭電閃一般,掠過諸般事宜:
樂陵倉全部糧草和三分之一的兵甲已運到曆城,樂陵城工匠家眷遷至曆城、廣固和牟縣安置妥當,留下的鹽工開始煮鹽、圍堰;一萬八千新義軍整編完畢;重建家園計劃拉開序幕;鄉學一處處地辦了起來;民眾趁冬閑建築房屋,整修溝渠,軍帥府運轉井然有序。。。
還有什麽牽掛嗎?
閑步邁上肥子北城牆頭,石青遙首西望,那裏是鄴城,是北方的中心;那裏發生的動蕩,將影響整個北方,將改變全天下的格局。
新義軍必須投身焚世烘爐!必須改變曆史原有軌跡!
念及此處,石青滿懷激烈,竟是一刻也等待不下去了。他驀然回首,打量著肥子、打量著白茫茫的青兗大地,眼神裏透出深深的眷念。“鳳兒。我要走了。。。石大將軍頒下的行軍勘合剛剛送來。鋒銳營、中壘營、跳蕩營正在集結待命。該是去鄴城的時候了。。。”
襲取樂陵倉前,石青曾派小耗子去鄴城,向李農、石閔通報襲取樂陵倉之事,並透露新義軍意欲投靠悍民軍的意思。
小耗子前往鄴城,完成了石青的交代,與悍民軍取得了聯係,但是他們沒能回轉。
石閔得到小耗子報訊後派部將張艾趕往樂陵倉查看;十一月初五,張艾見到了石青,雙方開始有了聯係。十一月十二,張艾再次趕到肥子,傳來石閔兩道命令;一是命令新義軍留一部照看樂陵倉,春暖雪融後,將倉內甲胄運抵鄴城。二是命令新義軍大部即刻去鄴城效命聽用。
傳達罷命令,張艾告訴石青一個消息,小耗子等人離開鄴城時,遭遇戰事,卷入亂軍,如此生死不知。他走時又叮囑道,鄴城風雨飄搖,明的、暗的各種爭鬥無止無休;武德王和大司馬急需得力人手幫忙維持,請新義軍盡快開拔。
“我也要去!”石青話音未落,祖鳳已開口請求。無論這個男人的舉動如何荒唐決絕,但一到關鍵時刻,祖鳳發現自己幾乎沒有其他選擇;勿須猶豫,她已拿定主意,一定要和這個男人一道——無論是飄到天涯還是闖到海角。
“你不要去。鄴城很危險!”石青淡淡地笑著,搖了搖頭。
一聽說危險,祖鳳更加堅定了。“我要去!有危險我們一起闖,不能讓你孤身去闖!”
“怎麽會孤身一人呢?三營誌願兵、一營義務兵,算上親衛營;差不多四千五百位好兄弟。。。”石青笑著解釋。“。。。再說,青兗也很重要。這是新義軍的家,需要可靠之人守護;有家在,我們在外就有依靠,沒有了家,我們在鄴城再安穩,也是無根之草。”
石青說得有道理。
青兗之地對新義軍意味著什麽,祖鳳很清楚。此外,她還清楚,經幾番捏合,新義軍不算烏合之眾,但也沒到安如泰山的地步;新義軍成軍不到半年,時間太短,不穩定的因素太多,而石青真正可以信賴的人卻不太多。
祖鳳僵了片刻,不再強求,幽幽道:“鄴城真的很危險嗎?那可是皇城呢。”
“與皇城無關。也許。。。危險來自於我內心的恐懼。”石青自失一笑,澀聲道:“一直以來,新義軍遊離在大晉、大趙兩國邊緣,不受世間規則束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所以連連得手。這次不一樣了,野馬要套上嚼子,飛鳥要進樊籠;嗬嗬。。。有好多規矩要去學習,有好多人要去適應。說實話,我真的很不習慣!很不喜歡!”
“那我們不去了好不好?”祖鳳怯怯地請求。“新義軍就呆在青兗,誰能把我們怎麽樣?”
“去!必須去!新義軍一往無前,刀口添血都不怕,會怕這些!”石青說著,說著,已是豪氣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