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四淩晨,東方的天空剛剛露出點灰白色。和王猛計議了大半夜的石青才合上眼,就被諸葛羽急促的呼喊聲驚醒。
石青披上袍子,赤腳走到前帳,剛說了聲進來,諸葛羽就領著一個頭發披散、衣甲泥一團、灰一團的士卒匆匆而入。
“石帥!蒲雄行動了,昨晚他連夜率部趕至範縣,意欲從範縣強渡黃河。”諸葛羽先簡略地介紹了情況,隨即一指那個士卒:“這是稟丘軍帥府遣來求援的。”
蒲雄沒動手之前,石青一直為此揣揣不安,一聽到蒲雄真的動手了,他反而完全鎮定下來。盡管蒲雄的行動是如此迅疾,沒給他留下絲毫的時間。
石青打量一眼報信的士卒,明白對方為何如此狼狽了,敢情他是摸黑騎馬趕來的,不用說,路上肯定落過馬,以至於兜鍪都甩掉了。點了點頭,石青溫和地說道:“別急,慢慢說,到底是怎麽回事?諸葛羽,去倒碗熱水來。”
報信士卒很精明,稟報時慢調慢理,說得很詳細:“啟稟石帥,事情是這樣的。屬下昨夜在軍帥府當值,大約子時剛過,孫叔來到當值房,命屬下快馬趕赴白馬渡救援,孫叔交代說:蒲雄、蒲箐兩軍正在會合,集結後將有兩萬五千人馬,計劃從範縣偷渡黃河,軍帥府已連夜調集了兩千五百義務兵趕赴範縣河段,隻是人數太少,估計守不了多久,請石帥即刻派兵支援。”
一口氣說完,報信士卒才接過諸葛羽遞上的水碗,咕咚咕咚大口喝起來。
石青一邊聽,一邊靜心思索,待士卒說完,他感覺有些蹊蹺。
範縣距離對麵蒲雄大營至少五六十裏,就算蒲雄天一擦黑就出發,最快也要子時以後才能抵達;稟丘在範縣下遊二十多裏外,中間隔著一道黃河,軍帥府怎麽可能這麽早發現敵情,這麽快作出反應?要知道,白馬渡與對麵的蒲雄大營彼此可見,這麽短的距離,天騎營和陸戰營的探報還未能回來呢。
“軍帥府是怎麽打探到對方軍情的?”石青眯縫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報信士卒雙眼,一旦發現對方異常,他會立即出手拿下,嚴加拷問。
報信士卒沒有感受到石青的冷意,他伸手用袖子抹了把嘴上的水漬,帶著回億的神情說道:“昨夜,軍帥府開始很平靜,沒見有斥候回報異常軍情;子時左右,石帥親衛營的左校尉左敬亭突然來了,左校尉渾身濕漉漉的,看起來很著急,屬下拿了一套幹衣喊著給他換,他也沒聽見,匆匆忙忙地進去找孫叔說話。過了一會兒,孫叔就吩咐屬下騎馬趕來報信;以屬下想,應該是左校尉對孫叔說了什麽吧。”
“左敬亭?他怎麽跑到稟丘去了?”石青咕噥了一聲,對報信士卒倒是完全相信了,畢竟,一般人不會知道左敬亭不在他身邊的。令石青困惑地是,左敬亭怎麽跑到稟丘向軍帥府回報軍情去了?
左敬亭為何出現在稟丘,說來一點也不奇怪。
左敬亭閏一月二十八離開鄴城,二十九回到東枋城;他不知道,新義軍已經撤走了。等他來到東枋城,一看之下立即傻眼了。
東枋城寨牆上飄揚的是黎陽段勤和司州劉國的旗幟;淇河渡口,一座浮橋橫架東西,不時可見枋頭軍士卒巡視的身影,就是沒有新義軍的蹤影。
左敬亭心惶惶之餘,直以為新義軍戰敗逃回青兗了,於是率部繞道向東,避開枋頭軍和段勤、劉國,從東枋城、黎陽之間偷偷穿過,繼續南下。
一行十一人,都是新義軍老人,新義軍老人除了有三個營例外,其他營士卒有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不識水性;新義軍老人識得水性的,早被天騎營、陸戰營、衡水營先挑走了。十一個旱鴨子來到衛河北岸的時候,頗費了一番周折,最後編製出一個又寬又大、無比牢實的木筏這才乘坐著渡過河。
等他們渡過衛河,來到黃河岸邊時,已是二月初二。隨即,他們注意到對麵白馬渡的新義軍大營,就在他們商量著怎麽渡過黃河回返大營之時,枋頭軍精騎出現了。這些精騎向梳篦子一般,自西向東一點點地梳理,仔細搜索黃河北岸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道溝坡,以至於他們根本藏不住身形。
左敬亭一見不對,立即帶親衛向東走,枋頭精騎則跟在他們身後向東梳理,直到被攆到範縣,天黑了下來,他們才在夜色的掩護下,避開枋頭軍精騎。
二月初三,枋頭軍精騎繼續向東梳理,左敬亭返身回到白馬渡對麵,試圖渡過黃河,他沒想到,枋頭軍又來了,這次來得是步卒,整整兩萬步卒。
惹不起還躲得起嗎?左敬亭一惱火,幹脆絕了從白馬渡對麵渡河的打算,帶著親衛再度來到範縣,準備由此編筏渡河。
東郡所在的黃河段,乃是曆史上鼎鼎有名的黃河金堤;秦始皇統一中原,為束黃河之水,在濮陽河段修築河堤,河堤寬二十餘丈,兼作馳道,堅固無比;西漢成帝建始四年,黃河決口,水淹東郡;朝廷派員增擴濮陽河段金堤,達千餘裏,貫通東郡全境;自此,金堤段黃河沿岸平安七百餘年。
範縣所在的方位,是為金堤核心地段。河堤寬闊堅固不說,更高出黃河河麵四五丈。內*壁陡直峻峭,一般人想從堤上,下到河麵誠實艱難。
左敬亭和十名親衛在河堤北邊找了一處林子,砍伐樹木,剝製皮索,準備紮筏渡河;隻是他們的運氣實在不是很好;沒等他們放到幾棵樹,千餘枋頭軍精騎趕了過來,徑直進入林子伐木砍樹。
這夥精騎似乎是先頭部隊,後麵還有大隊陸續前來,沒過多久,四五千精騎集結在林子裏,有的伐木,有的剝皮去枝,有的將原木一排排編製連接,分別製成木筏和踏板。
左敬亭等人躲在林子深處,漸漸看出異狀,對方這是在作渡河準備!他們想偷襲兗州?左敬亭素來膽大,疑惑之下,便潛伏靠近,借著林木的掩護,抓了幾名活口。
分開審問之後,拚湊出的大概緣由讓左敬亭大吃一驚。
原來,蒲雄率領的兩萬枋頭步卒,在白馬渡對麵忙碌紮營純屬假象;天黑之後,他們會封鎖黃河河道,截斷兩岸通信,然後連夜趕至範縣,由此偷渡黃河,奇襲稟丘,從而切斷白馬渡新義軍的退路。蒲箐率領的五千精騎,是蒲雄前鋒,先行出發一是為了驅逐新義軍斥候,掃清黃河北岸;提前伐木製筏,為蒲雄大軍渡河預作準備。二是作為一支疑兵,擾亂新義軍的視線,分散防守兵力。
結果出來了。左敬亭反而為難了。他很清楚,枋頭軍的意圖若是得逞,新義軍將會陷入很被動的境況甚至於戰敗,可是,怎麽樣才能將消息送到對岸,以便新義軍早作提防呢?他們這群旱鴨子渡個衛河都艱難無比,又怎麽能輕易渡過寬闊無比的黃河。
左敬亭為難的時間並不長,沒多久他就有了決定。將俘虜捂住嘴巴捆縛起來,用環刀依次捅死後,他對十名親衛說道:“以前,我們大多是流民,湊合著能活一天是一天,既沒有家,也沒有希望;石帥和新義軍來後,泰山成了我們的家,新義軍讓我們看到了希望,也許有一天,我們能博出個富貴榮華,拚出個公侯萬代。既然是博是拚,就需把腦袋掛在褲襠上,不要想什麽生生死死。。。”
十個親衛凝神細聽,他們知道,等待他們的必定是危險萬分的任務。果不其然,左敬亭話音一轉,說道:“。。。新義軍的漢子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水?我們若是被這道黃河水攔住,怎配稱英雄好漢!”
十名親衛齊齊一哆嗦,他們不怕死,如林的刀槍,他們敢縱身撲上;成千上萬的敵人,他們敢迎頭抵住;但是,他們怕水,怕被水嗆到心肺、怕不能呼吸的憋悶,怕置身漩渦時無力抵抗。這是人類對於未知的恐懼,無關乎勇敢。
隻是,他們的首領沒有給他們留下選擇的餘地。左敬亭沉聲命令:“大夥準備,腰間係上繩索,繩索另一頭綁些樹枝木幹,弄妥當後,我們一起衝出林子,向河堤方向跑。上了河堤,跳進黃河,想法向對岸遊吧,就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富貴之路。在此,左某需要提醒諸位的是,若是有人僥幸到了對岸,應立即把軍情稟報軍帥府,以便軍帥府早作提防。這是拚命拚出來的大功,你們誰若是忘了,隻怕後悔終生。嘿嘿。。。”
左敬亭壓著嗓子,嘿嘿樂了起來,一時間,十個揣揣不安的旱鴨子,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暮色蒼茫之時,左敬亭一聲令下,十一個人從躲藏之處顯出身形,迅速衝出林子。
兩個倒黴鬼慌張之下沒跑多遠就跌倒了,追來的枋頭精騎從他們身上踐踏而過,另外九人衝上金堤,其中八人成功跳進黃河,另有一人也跳出了河堤,隻是他腰上係著的木杆卻未跟隨下落,而是卡在河堤上的石縫裏,這人因此被懸吊在半空。枋頭精騎趕來後,扯著繩索向上拽,打算抓個活口。這名親衛抽出環刀,斬斷樹皮繩,隨即墜入黃河,他的人在波濤中打了個旋便即消失。
左敬亭跳進黃河,被冰冷的河水一衝一卷,整個人頓時迷糊了,他顧不得理會其他親衛如何,隻死死摟著隨身攜帶的小樹,任他水淹水嗆浪拍濤打,就是不鬆手。
暈頭轉腦間,不知過了多久,左敬亭終於感覺雙腳踏上了厚實的地麵。他猛一警醒,睜眼四處打量,這才發現,天早已黑透了;他也渡過了黃河,置身於南岸金堤之下;隻不過,他隨波逐流,一路向東不知漂出多遠,已不知置身所在到底是何處了。
在堤下摸索著行了一程,左敬亭找了一個可供攀爬的地方登上河堤,在四周轉悠了一圈,憑借多年流民的經驗,他最終確定,所在之處東距稟丘不過五六裏,也就是說,他被黃河水衝下來近二十裏。
方向確定之後,左敬亭趕到稟丘城,向孫儉稟報了軍情。
孫儉是幾十年老軍務,他知道金堤險要,利於防守,不利進攻;奈何對方人數太多,金堤太長,稟丘城守軍卻太少,一旦對方攻勢鋪開,兩三千守軍就照顧不過來。
一得到消息,孫儉立刻命令崔宦留守稟丘;左敬亭任督帥,領兩千五百義務兵趕赴範縣河段,固守待援;隨後派人去白馬渡向石青求取援兵,遣人去曆城請司揚抽調一部分人馬過來支援。枋頭精騎到了範縣,對方攻擊目標明確後,曆城威脅不再,守軍可以抽調一部分支援稟丘了。
具體種種事由石青不清楚,聽說是左敬亭傳的訊息,他沒再遲疑,傳令輕騎營立即出發,趕赴範縣河段增援;輕騎營昨日已整肅停當,說走就可以走的。
隨後,石青急令權翼精騎,整裝收拾,限一個時辰後出發,趕赴範縣河段增援。
第二道命令發出後,得到消息的王猛匆匆趕了過來。石青和他商量了,決定將天騎營也調到範縣增援。有兩千五騎兵沿岸巡弋,有三千五步卒據險而守,想來足以阻止蒲雄登岸了。兩人剛剛議定後續事宜,負責營壘防禦的韓彭遣人過來稟報:枋頭軍發起進攻了。
“真是巧!”
石青冷笑一聲。“傳令天騎營,立即整裝,馳援範縣。哼!就算新義軍隻有七千五百人,他蒲健也休想越過白馬渡一步。”
王猛頜首道:“蒲健這是在牽製。看樣子他和蒲雄應該有約定,兩地同時展開攻擊;蒲雄肯定在範縣強行渡河了。”
“若是沒有左敬亭報訊,蒲雄此著倒是不錯,出乎意料之下,打新義軍一個冷不防,會逼的我們退守大清河一線;嗬嗬。。。可惜,上天欲滅枋頭,他再行此舉,就是自取滅亡!”
石青深沉一笑,俐落地肅手相請,道:“走!景略兄,我們看看去。”
石青和王猛都料錯了,事實上,範縣之戰,寅初時分就已打響。
他倆忽略了一件事,就是枋頭軍是知道左敬亭等人存在的,特別是從林子裏找出枋頭士卒的屍體後,蒲箐意識到,從範縣偷渡的消息泄漏了,逃走的應該是對方的斥候。
天黑之後,蒲雄率軍沿金堤悄悄東行,金堤平坦寬闊,雖然是夜晚,枋頭軍的行軍速度依然很快。快到濮陽河段的時候,蒲洪接到蒲箐的稟報後,當時就急了。
常年屯駐黃河兩岸,蒲雄很清楚金堤的險要,新義軍隻需在對岸布置三兩千士卒,他的兩萬五千大軍不知要付出怎麽慘重的代價才能搶渡過去。這也是曆年來黃河戰事大多發生在渡口的主要原因。一般黃河南北開戰,很少有人會撇開渡口,從險阻的河堤展開攻擊。
蒲雄急令大軍快速前進,他自己快馬加鞭先行趕往範縣。
趕到範縣的時候,天剛子時,這時候左敬亭正好進稟丘城。蒲雄二話沒說,急令枋頭精騎停止編造木筏,充當步卒,即刻搶渡黃河,在對岸立陣結營,掩護後續大軍登岸。
黑夜之中,從城牆高的金堤搭梯下河,乘坐木筏搶渡黃河,無疑是件很危險的事。蒲雄顧不得許多,不住口地催促枋頭精騎,立即渡河。
一隊隊騎兵順著長梯攀援而下,在堤根上等候;隨後,“啪”地一聲,一個大木筏從堤上摔下,砸在河麵上,濺起偌大的水花,噴了人一身一臉。堤根下的士卒顧不得擦一把,有的使槍、有的使篙慌忙搭在木筏上,將木筏帶至近處後,一個個摸索著爬上去。
黑夜之中,視線不好,有的木筏上麵士卒分布不均,一個漩渦卷來,立時搖搖晃晃,上麵的士卒若是再不謹慎,稍一動彈,就聽得嘩啦一響,木筏傾覆過來,幾十名士卒盡皆落水,他們慌亂地大叫,有的被身邊的木筏撈了起來,有的被水一衝,很快失去了蹤影。
蒲雄麵不改色,立在堤上大聲斥候督促;相比強攻時的付出,這點損失算不了什麽。
終於,一支支木筏離開北岸,緩緩向對岸劃了過去,漸漸湮滅在夜色之中。蒲雄隨即發現一個問題,這些木筏,無舵無錨,被水一衝,誰知道會衝到哪裏;深夜之中,許多士卒不熟地理,就算登岸後,也未必能聚合一處,又怎能結陣立營?想了一想,蒲雄吩咐蒲箐道:“箐侄。你親自到對岸去,架火為號,收攏士卒。”
蒲箐冒險渡過黃河,抵達對岸之時,大約是寅初。由於水流的原因,他登岸之處與蒲雄斜斜相對,向東偏離了四五裏。這裏距離稟丘更近一些。所以,當蒲箐在河岸上點燃火架,招來的不是離散的枋頭士卒,而是急趕而至的左敬亭。
“殺!將敵人趕下河!”看到枋頭軍已有人渡河上岸,左敬亭眼睛都紅了,他大吼一聲,率先向蒲箐殺去。若是終究沒能守住河堤,他的大功可就成了泡影。
蒲箐身份高貴,自認不會單身到此,兩百親衛分乘五艘筏子隨他一同渡河,其中一個筏子在河心翻沉了,一個筏子與大隊失散,他帶了一百多名親衛上岸,隨後收攏了百十散兵,此時身邊大約聚起了兩三百枋頭士卒。
一邊是成千的敵人,舞刀挺槍欲置人與死地;一邊是滾滾黃河,那是絕路,可以淹沒無數生命。蒲箐退無可退,隻有豁出去拚命了。
“兄弟們!向本將靠攏。固守待援!援兵馬上就要到了。”大喝聲中,蒲箐一舞長槍,毫不示弱地迎上左敬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