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緩緩停了下來,越來越多的工匠發現了前方戰事的異常,他們揣揣不安地低聲議論,嗡嗡嗡的聲音如蒼蠅蒲扇著翅膀在孫儉耳邊不住鳴響,越發堅定了孫儉退去的決心:指望這等人防守河堤,真是活見鬼了。
“孫叔。怎麽辦?我們快逃吧,退回稟丘再說。。。”
就在孫儉腳步抬起的時候,一個推車的工匠小夥慌亂地叫了起來;聽到“退回稟丘再說。。。”這句話時,孫儉突然一呆,抬起的腿變的異常沉重。退回稟丘再說?退回去後,除了繼續逃之外,還能怎麽再說?隻是——還能逃麽?逃得脫麽?
逃——這個他向來最習慣的動作、最熟悉的字眼,這一刻聽來,變得竟是那麽地刺耳。
敵軍渡過黃河,橫亙在稟丘和白馬渡之間;白馬渡沒有稟丘糧草輜重的支持,能堅持到幾時?前方,有他親生的侄兒,有與他親同父子的蠍子;後麵是新義軍的根基所在,是他們共同的基業!他能棄之不顧,獨自逃命嗎?
敵軍前後夾擊,擊敗白馬渡新義軍主力後,必定長驅直入,如此一來,稟丘能守住?泰山守得住嗎?青兗守得住嗎?逃——他能逃得脫嗎?他逃了一輩子,到如今須發染霜,年事已高,還要繼續逃亡的命運嗎!
驀地,一股壓抑已久的憤懣從心底爆發出來,孫儉雙腳重重一墩,撕天裂地般慘嚎一聲:“不!不能逃!為了活命,老頭子逃了一輩子,這次絕不再逃!因為,我們是在為自己、在為親人浴*殺,不是在為他人作戰。我們不能逃!”
淒厲之極的吼聲響徹黃河南岸,騷動的車隊猛然一靜,工匠們齊齊閉上嘴,目瞪口呆地盯著如癡如狂的孫儉;這還是那個親善隨和,與人無爭的孫叔嗎!
孫儉爆發了,徹底爆發了,他身子一縱,跨上一輛大車,衝著後麵長長的車隊揚聲大叫:“父老鄉親們!青兗兒郎們!我們不能逃!我們無路可逃!在我們身後,是剛剛安定下來的父母兒女,是才翻了一層土的田壟園地。我們能往哪裏逃?是舍棄家園,舍棄親人,繼續四方流浪?還是屈膝跪倒,準備給敵人當奴作仆,苟且偷生?”
孫儉的話不是毫無根據的,青兗兩地,無論是南下難民還是原住民甚至於從樂陵郡強遷過來的工匠,如今的生活過得都很安寧。沒有世家豪強的欺壓,沒有土匪山賊的劫掠,沒有亂世的淒涼困頓;有的是新義軍建設青兗家園的規劃,有的是政務部有條不紊的安置管理,有的是民務部糧、鹽、布帛的發放救助,有的是治學司對小兒女無償地教化。。。。這諸般種種,在易子而食,人命如草的亂世顯得尤為難得尤為珍貴。
“孫叔!是我張巧兒不對,我不會再逃的,你說怎麽辦吧!”剛才喊叫逃走的小夥子漲紅著臉大聲認錯,他叫張巧兒,原是流民,後來隨父母流落到諸葛山莊,幹起了鐵匠營生。與南下難民相比,新義軍給他帶來的改變不多,僅僅是讓他的一個弟弟進了學;就是這一點,已然張家上下感激不盡——家有子弟進學則意味著希望,光宗耀祖的希望。這一點對於身份低微的人家來說,無疑是恩同再造。
張巧兒能夠如此表示,出身於南下難民的工匠再無話說;紛紛叫嚷起來:“孫叔。你說怎麽辦,我們聽你的。。。”
聲音從車隊前列首發,漸漸蔓延至最後,沒多久,整個車隊一起叫嚷起來:“孫叔,你下令吧,我們聽你的。”
“好!老頭子今日就真正作一回將軍,大夥聽我號令。。。”
孫儉瘦削的身子直挺挺立在大車之上,手中長槍直指蒼穹;隨和之人一旦發威,另有一股凜然之氣,容不得任何人小覷。
“大夥取槍背刀。每人一杆槍一把刀。槍為攻,刀為備!”
第一道命令下達,三千工匠先在輜重車上拿了把環刀負在背上,隨後各自拎起一杆長槍,拄在地上等候命令。
“保持現在隊列,並排兩車十二車手合為一小隊,小隊正由其中年齡最大者擔任;五小隊組成一大隊,大隊正由孫某親衛擔任。諸位務必要聽從大隊正指揮。”
孫儉隨身帶了一隊軍帥府護衛,一人統帶六十名工匠,五十人恰好統帶三千,建立了一個簡單的作戰編製。
“按照目前順序,每大隊的六十一名士卒並排為一列,全軍結成五十列的縱隊,前後列相差不得超過一步,全軍聚攏,攻擊前進。大夥注意!臨敵之際,不得退縮,不得左右躲閃,直管往前戳,戳死對手就是勝利!”
金堤寬達二十丈,足夠六十一人的橫隊通行;孫儉顧慮的是工匠們沒有參加過實戰作訓,一旦分散,單兵作戰技能不是敵人對手,因此一再強調,全軍聚攏,不得離散;他要靠三千支長槍組成的密林將麵前對手一一掃蕩幹淨。
前方的混戰還在繼續。
交戰雙方都發現了孫儉這部人馬;左敬亭、燕九、戴洛精神大振,指揮義務兵和越來越多的枋頭軍廝殺纏戰,寸步不讓。蒲箐急忙傳令登岸散兵,在戰場東部邊緣一帶集結,準備阻擊孫儉;河心的木筏加快了速度,希望搶在孫儉部抵達前,將更多的士兵送上南岸。
“大夥放心,軍帥府昨夜已經傳訊白馬渡新義軍主力,援軍正在趕來,隻要堅持一時三刻,勝利就是我們的!時不可失,失不再來。大夥戮力殺敵立功吧!出發——”孫儉說罷,長槍向西一指,當先而行。
隨身親衛下到陣列中統帶工匠,孫儉左右沒有一個人擁簇相伴;寬闊的河堤映襯之下,他單薄的身子顯得有些孤單。
孫儉沒有感受到這些,此時他的人如同手中長槍,鋒銳畢露;手中長槍如同他的人,氣吞山河。第一次沒有逃跑,第一次迎難而上,孫儉無懼無怖,有的隻是沸騰的戰意。
因為,他是在為自己而戰!
隨後跟來的三千支長槍,其中出現了一些歪斜,顯得不是特別地肅殺;出現了一些搖擺,似乎減弱了氣勢。他們的隊列也不是很齊整,一塊凹一塊凸地有些扭曲;但是,三千人的腳步卻和率領他們的將軍一樣的堅定,一樣地有力。
他們同樣是在為自己而戰!
四五裏的路程轉眼即過,一千多匆匆集結起來的枋頭軍,在前方擋住去路。
“架槍!”
雙方距離二十步時,孫儉大聲下令。
高舉的長槍呼啦一下伏到,第一列第二列長槍平放,稍稍帶點向上的斜度,指向前方;後麵一列列工匠的長槍架在前人的肩上。
“吹鼓點號——”
孫儉再次下令。統帶第五列工匠的親衛隊長秦彬摘下號角,模仿著鼓點的節奏,吹響了號角。
“嘟-嘟-嘟。。。”
短促的號角聲中,各列親衛隊員大聲喝斥:“踏著鼓點。抬步-跨步-抬步-跨步=抬步。。。”工匠隊列扭動了一下,隨後變得整齊了許多。
耳邊充斥著號角聲、口令聲,心中想著腳下的步伐;心神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工匠們的眼中已經看不到麵前凶惡的敵人了。
“第一列、第二列。收槍——”
孫儉的聲音似乎代替了工匠們的意誌,第一列、第二列工匠聞聲而動,雙手後縮,收回一尺。
“刺!”
孫儉發出爆炸般的吼聲,雙方短兵相接了。
一百二十支長槍從工匠隊列刺出;戳上盾牌、戳穿人體、戳在對方劈刺來的刀矛上。。。發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有慘叫聲,有憤怒聲,有金屬刺耳的摩擦聲,有脆脆的爆破聲,有沉悶地木石相擊聲。。。。。。
短短一瞬,雙方前列之士像是割倒的麥草,齊刷刷倒下一茬。
“後列上前!刺——”
交鋒地帶各種混亂聲響,卻壓不住孫儉的聲音。老頭子中氣十足,扯著嗓子嘶聲下令。統帶親衛指揮著第三列、第四列的工匠向前擠,與前兩列幸存者肩挨肩、臂擦臂刺出手中長槍。交鋒地帶的刀槍越發地密集了,隻要有機會劈刺出去,必定能擊中目標。雙方比拚的是誰能劈刺得更快,誰能更狠承受到最後。
“刺!”
“殺!”
雙方統領指揮聲中,長槍似蛇信吞吐閃爍,環刀如霹靂,縱橫來去;一茬又一茬士卒倒下,後麵的立馬湧上來。一次次機械的劈刺,腳踏著倒伏的屍首,目中所及盡是刀山槍林;大多數人都融入到這種慘烈血腥的殺戮氣氛中去,他們忘記了恐懼,忘記了逃跑,前赴後繼,不死不休。
要想停下來,除非。。。到達他們的承受極限。交戰雙方,終歸會有一方先行承受不住,接下來發生的就是大麵積潰逃。
短兵相接,工匠們贏了。他們的對手和他們一樣,也是青壯糾合起來的。不一樣的是,他們的對手沒有他們那股誓死守護家人的決心,他們的對手數量也不及他們。於是,斬殺了六七百敵軍後,工匠們取得了第一陣的勝利,剩餘的四五百敵軍承受不住,潰逃到河堤之下。
這次勝利雖然令人歡欣鼓舞,卻不意味著他們已取得決定性勝利。因為,對手是越打越多。就在他們剛才接戰之時,又有幾千枋頭軍渡過了黃河,攀上了堤岸;另外,還有更多的敵軍在渡河,在攀越。
“收縮隊形!攻擊前進——”孫儉嘶啞著嗓子,繼續下令。
他必須率領工匠隊伍和左敬亭等人會合,將工匠編入義務兵的軍製之下。沒有完整的作戰編製,這些青壯工匠的戰力發揮不出來。剛才一戰,工匠隊伍占據了各方麵優勢,殺敵不到七百,自損卻達到五百;這種戰損比例,實在不能算是勝利。
隻是,在目前情況下,孫儉想和左敬亭會合,無疑非常艱難。因為,枋頭軍敗下一陣後,蒲箐惱羞成怒,親自帶領一部精兵殺了過來。
殺——
蒲箐爆喝,徑直撲上;絲毫沒將對手放在眼裏,手中長槍一抖,工匠兵刺出的七八支被攪到一邊。他猶有餘力,長槍順勢一挑,當頭的一名工匠整個下頜被他挑成兩半。
“殺啊。。。”
枋頭精兵舞著環刀,頂著盾牌,潮水般湧上來。十幾麵盾牌聯合著向前一掃,工匠兵刺出的長槍大多歪斜出去。枋頭兵揪住空子,頂著盾牌衝上來,他們欺負長槍不能進身攻擊,環刀潑風般地向工匠兵身上招呼。
“拔刀!”親衛隊長秦彬一邊下令,一邊拔出背上環刀抵抗,前列的工匠兵跟著拔出環刀和對手抵近廝殺。
工匠兵勇敢、熱情,年青有氣力,但是他們沒有受過協同作戰的操訓;陣形不亂時還能保持攻擊力,一旦遇到強敵,陣形混亂後,各種毛病就開始暴露出來。前列拔出環刀揮舞起來後,遮住了後列工匠兵的攻擊間隙;前後之間不能密切配合,形成了一個斷層。
蒲箐和枋頭精兵久經陣戰,一眼就瞅見了對方的破綻。
“隨我來!”
蒲箐招呼一隊士卒跟隨,他則連跨三步,率先闖進工匠兵陣勢之中。長槍一陣撥打,工匠兵陣營露出一道縫隙,蒲箐和一隊枋頭精兵一湧而入,直闖工匠兵陣心。蒲箐很明白,隻要攪亂對方陣勢,剩下的就是追殺了。
麵對對手淩厲的攻擊,工匠兵不知所措;他們想和敵人拚命,可不知道如何才能和敵人拚命。一直向前刺的槍出現了猶豫,不知道是該向前刺還是向側刺。。。
“隨我刺!”
混亂之中,工匠兵忽然聽見一個讓人安心的聲音。不知何時,孫儉來到陣中,手中長槍毫不猶豫地側刺而出,刺向闖陣的枋頭兵。
“刺——”工匠兵齊聲大喝,紛紛調轉槍頭,從三個方向刺向枋頭兵。
“老東西找死!”蒲箐發現了目標,瞋目大喝一聲,長槍撲打著衝向孫儉。
“兔崽子你活夠了!刺——”回罵聲中,孫儉長槍猛地一刺,直襲蒲箐麵目。
蒲箐獰笑,跨步而上,似乎沒看見孫儉的長槍,待孫儉長槍堪堪刺到,他左手忽地抬起,向前一圈,正好抓住孫儉槍頭。
“去死吧!”蒲箐大喝,右手槍毒蛇一般,飛速彈起,撲地一聲,捅入孫儉小腹。
孫儉麵容一僵,似乎不敢置信死亡來得如此之快,瞅了一眼小腹上的長槍,他雙目一鼓,兩顆眼珠瞬間變得血紅血紅的。
“兔崽子。爺爺跟你拚了——”嘶吼聲中,孫儉跨步急上,捅在他小腹上的長槍隨著他的步伐,倏地從他背後露出,鮮血淋漓的槍杆上掛著些許肝腸碎末。
“好-”蒲箐沒想到對方悍勇如斯,忍不住開口叫好,聲音剛剛出口,一道霹靂淩空而至,蒲箐眼睛一花,隨即感覺頜下一涼,呼呼的風呼嘯著灌入體內,他再也無法發出聲音了。他困惑地看向對麵,隻見對麵的老將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環刀,環刀雪白的刃上,點綴著一抹淺淺的殷紅。
那是我的血麽。。。蒲箐還未想透是怎麽回事,眼前一黑,已翻身栽倒。
“兔崽子。想爺爺死,不付出代價怎麽行。哈哈哈-”孫儉大笑三聲後,聲音嘎然而止,身子一動不動地矗立著,蒲箐的長槍在他背後露出大半槍身。
“孫叔——”
“將軍!”
雙方主帥同歸於盡,枋頭兵和工匠兵一起悲聲大坳。悲坳之後,同時大呼:
“殺!為孫叔報仇!”
“殺——為將軍報仇!”
雙方主帥陣殞,隻是南岸戰場其中一角知道。左敬亭、戴洛、燕九不知,他們依舊在拚命廝殺,試圖阻止枋頭軍登岸;蒲法也不知道,他率部在金堤上往來衝突,掩護枋頭軍登岸。
黃河對岸的蒲雄也不知道,他沉默地立於金堤之上,靜靜地觀望著對岸慘烈的廝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是一個旁觀者。
蒲雄身後,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少年是蒲雄次子蒲堅。
蒲堅身著短身皮甲,背負長柄環刀;手中長槍穩穩拄在金堤上,雙腿略微分開,傲然而立;他臉色肅然,很有幾分老成模樣。
似乎很迷戀蒲雄,蒲堅依樣學樣,沉穩地向南眺望,隻是偶爾皺起的眉頭,不時閃爍的眼波顯示,他未必如外表看起來的那般鎮定。
四五步外,幾百甲衣猛士環形分布,護衛著蒲雄和那個少年。其中一個半大少年,鼠目賊眼,精光亂轉,赫然是小耗子。小耗子左右,三娃子等四名石青親衛愁眉苦臉地眺望著對岸,默默出神。
良久,蒲堅偷偷噓了口氣,隨後向蒲雄道:“父親。大局已定。”
蒲雄點了點頭,他明白兒子的意思:又有三千枋頭士卒登上了岸,南岸戰鬥雖然還在繼續,但是,實力對比很明顯,對方無力阻止了。
蒲雄目光緩緩掃過對岸,正想說點什麽;忽然,他神色一變,一動不動地盯向西南方。
蒲堅詫異地隨著父親的眼光看過去,隻見西南方距離登陸點七八裏外,忽然揚起一股大股的煙塵,煙塵撲騰的很高,在半空中翻翻滾滾;久經兵事之人,大多都能認出,這是騎兵帶著的煙塵。
“不好!敵人騎兵來了,某當親自過河指揮。”蒲雄很快作出反應,大聲說道:“走!我們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