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為了孫家塢幾千人丁的安危,堡主孫昱向段龕開門納降。
孫家塢是個中等規模的塢堡,容納不了三萬段氏部落民眾。段龕入主後,將單於牙帳設在孫家塢,又在惠濟河東岸新起了兩個簡易塢堡,讓部落民定居。即便如此,三個塢堡仍然無法將所有的部落民全部容納,好在段氏鮮卑還保持著遊牧習俗,許多部落民自願到惠濟河平坦的河穀地帶結帳而居,放養牲畜,這部分人丁分流之後,三個塢堡恰好容得段氏鮮卑和孫家塢原住民居住。
半年來,段氏部落忙著築堡過冬,祭灶春耕,無暇顧及其他,孫家塢原住民的日子還能勉強維持。一個月前情況出現了變化,豫州軍屯兵尉氏,對陳留虎視眈眈;遊牧的鮮卑人不敢在外放牧了,趕著牛羊牲畜湧進了三個塢堡;這些人的到來,沒有給本部族人帶來多大的影響,隻管禍害孫家塢原住民。
除了幾個身份稍高的,孫家塢原住民房屋大多被牧民強行占有;孫昱找段龕說理,段龕將他狠狠羞辱了一通,暗指孫家塢住民是段氏部落的俘虜和奴隸,段氏給他們一條活路已夠大度,怎能挑三揀四?
孫昱暗自惱怒,便有心投靠豫州軍;隻是未等他與豫州軍聯絡上,豫州軍先找到段龕,與其聯手攻擊新義軍;孫昱失望之餘,便把主意打到新義軍頭上;後來新義軍大敗枋頭軍,驚退豫州軍,嚇得段龕惶惶不安派人請罪,孫昱更加堅定了投靠新義軍的主意,得知段欽從白馬渡無功而返後,他便遣嫡親侄兒孫顥前來聯絡,言道願為新義軍攻伐陳留之內應。
“孫督護能夠深明大義,本帥很是欣慰。汝回去轉告孫督護,多則七八日,少則三五日,新義軍必定南下討伐段氏鮮卑。他可遣人前來聯絡,到時自有他立功之處。”
石青和氣地說著,打發走孫顥後,便與王猛商討起攻略陳留事宜。
“按孫顥所說,段龕因為兵力有限,決定放棄惠濟河畔的兩個塢堡,集中兵力守衛孫家塢。有孫昱為內應,新義軍破孫家塢易如反掌,而一旦破了孫家塢,陳留戰事就等於完結了。這是否太容易了?”石青疑惑地問。
王猛一笑:“石帥多慮了。戰事無常,該勝的時候,不廢除灰之力,敵人便會瓦解崩潰;該敗之時,任你殫思竭慮,精心謀劃,也是枉然。今日之新義軍要風有風,要雨得雨,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占,實乃該勝之時,段氏鮮卑憑什麽抵擋!”
石青自失一笑,道:“石某連番被張遇算計,許是落下了症候,一旦靠近豫州軍,便有些疑神疑鬼。隻怕這次張遇與段龕合謀,又給本帥設下什麽圈套?”
“石帥無憂!此次新義軍以勢壓人,三萬大軍橫推過去,即便豫州軍與段氏鮮卑公開聯手,又有何懼?孫昱這著棋,可用便用;不用也是無妨。他們若想設下圈套,我們正好將計就計。。。”
說說笑笑之間,石青和王猛已定下攻取陳留的方略,剩下得就是等待鄴城批準魏統部精騎參戰的詔旨。
白馬渡和鄴城距離不過五百裏左右,信使五六日便可跑上一個來回;石青初三派遣快馬趕赴鄴城報捷,按說初十之前必定會有回音,奇怪地是,一直到三月十二,鄴城的詔旨依舊未見蹤影。與之相反的是,其他的好消息卻是接二連三地登門。
第一個好消息是灄頭人楊亮帶來的。
作為姚弋仲的使者,楊亮前來傳報道,灄頭人願意遷居樂陵,自此以後,與新義軍結盟互助;三公子姚若正在組織灄頭民眾遷移,以趕在春耕前抵達樂陵,並請新義軍予以資助。
楊亮說罷,石青禮節性地笑了笑,沒有露出特別高興的樣子,隻派人通知樂陵賈堅,讓他丈量耕地,劃分出供灄頭人屯耕的區域;隨後單獨叫來權翼,將這個消息告訴他,並請他安置接待楊亮。除此之外,石青再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做什麽,好像沒有這回事般。
第二個好消息是護送麻秋入涼州的新義軍衡水營水手帶回來的。
他們不僅將麻秋送到陳倉,登岸後還向西護送了百十裏,眼瞅著麻秋進了涼州地界,這才順流而下,趕回白馬渡。無論是石青還是麻姑,對這個消息的反應都很強烈,石青打破不插手軍侯以下將士拔擢的慣例,以軍帥的名義直接對二十名水手好生獎勵提撥了一番。麻姑整日笑麵偃偃,圍著石青團團打轉,瞅人不注意時便在他身上抓一下撓一下,逗得石青當天天還沒黑便早早睡覺休息了。
第三個‘好消息’是荀羨帶來得。
段氏鮮卑偷襲稟丘之時,荀羨投到司揚軍中,協助新義軍防守大清河一線,間或帶幾百人充作援軍渡過大清河,對段氏鮮卑施加騷擾;段龕退兵後,荀羨回了一趟廣陵,和殷浩一番長談後,再次北上抵達白馬渡。
指望枋頭軍充當北伐主力的打算,隨著蒲氏的垮台而煙消雲散;殷浩將北伐的希望轉而寄托在新義軍身上,這次他下了重注,托荀羨明言告訴石青:東平國公的爵位,左將軍的職銜,實領的兗州刺史之職,假節的禮遇已經準備好了,隻要新義軍投靠大晉,旬日之間,詔書便至。
殷浩準備的一係列名爵中任何一個都足以讓人心搖幟動,這些職位一旦落實,甚至比殷浩還要高些;荀羨因此平添了不少信心,他興衝衝地前來拜見石青,隨後將殷浩的條件一一列舉出來,請石青斟酌。
石青還未回答,王猛撲哧一聲先笑了出來。“令則兄。你隨石帥日子不短,怎地至今還不知石帥性情?石帥豈會在意這些?再說了,王猛記得,蒲健所授之職和殷浩許諾石帥的好像相差無幾。都是假節,一個左將軍,一個右將軍;一個襄國公,一個東平國公;一個監河北諸軍事,一個兗州刺史。敢情在殷浩眼中,將枋頭軍打得狼狽逃竄的新義軍反而差了一等,石帥與蒲洪相比也差了一等。”
王猛如此較真,荀羨並不尷尬,借俞歸說張重華之論從容辯說道:“景略兄有所不知,朝廷對於胡人、晉人有些不同;胡人畜之也,朝廷給以虛名乃權宜之計,以為驅使罷了;任用石帥為方伯,榮寵極矣;豈是蒲洪可以比擬的。再說,功有大小,賞有重輕,今日若加石帥為王,日後石帥掃平河洛,恢複中原,迎朝廷北歸,修複宗廟,又該如何賞賜。”
石青原本打算微笑旁觀兩人爭論,他對大晉封爵根本就不在意,可是荀羨的這番言論卻觸動了他的心事,讓他忍不住插口駁斥道:“有功當賞!有罪當罰!不僅為治軍之本,亦為治國之要;令則不知,這頂‘賞無可賞’的帽子扣下來,曾讓多少英傑裹足不前,再不敢進取。曾讓多少豪雄熱血冷卻,隻求明哲保身。以至於中原淪陷,社稷傾頹之時,依舊無人敢挺身而出;以至於桓征西抵平巴蜀,未見有功,反似有罪,成了舉朝上下猜忌指摘之公敵。如此作為,好不讓人齒冷。。。”
荀羨臉色一白,正欲辯說桓溫之事。石青擺手阻止了他,繼續道:“。。。有些無用書生,沒有經見過世事,不知成事之艱難曲折;隻以為天下事盡皆如他所想所料,隻以為天下英雄盡皆在其鼓掌之中;他們不知道嗎!自大晉南渡以來,可有一個胡人受過他們驅使?可有一個胡人中了他們的權宜之計?他們苦思冥想的所謂妙計,不過是為胡狄蠻夷作嫁罷了。哼,對同族之人有功不賞,刻薄寡恩;對蠻夷胡狄高高捧起,恣意放縱。如此糊塗昏庸。怎能讓人信服。”
荀羨失意而去。
二月十五,鄴城詔書終於來了。
詔書很長,洋洋灑灑數千字,其中有一半是對新義軍和軍帥石青的褒揚讚譽之辭,獎勵有功將士的名單也占了小一半篇幅,最後部分,李閔同意石青所請,命令魏統部暫歸石青麾下,協助新義軍對段氏鮮卑作戰。
石青此次升遷幅度很大,越過衛、平數級,被李閔越階拔擢為鎮南將軍,爵封贏縣侯,贏縣屬泰山郡,歸新義軍下轄,石青的這個侯爺可算實領的。
除了石青之外,韓彭、王龕、丁析、諸葛攸、孫霸、諸葛羽。。。。。。等十多名校尉被李閔拔擢為將軍,虛領關外候;諸葛羽、施單、張凡等二十多位有功將士被李閔指為郎將、牙門將不等。
除了職銜、爵位之外,李閔依據職銜高低,又給予諸將士不少金銀布帛賞賜。至於戰死傷殘士卒家人撫恤也頗為優厚。
對於這次勝利的表彰,大魏朝廷做得滴水不漏,麵麵俱到。新義軍將士大多興高采烈,聚在一起議論紛紛,言語所及盡是爵位、職銜、級別。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為之高興;王猛就很不高興。
在營中轉了一圈後,王猛沉著臉來到石青牙帳,行了一禮後,幽幽說道:“石帥!鄴城作得太過分了。”王猛沒有稱呼“鎮南將軍”或著“贏縣侯”,依舊使用石青原來的稱呼。
石青明白王猛的意思,李閔對新義軍士卒拔擢賞賜得太厚,太細,有些過界了;其中有許多拔擢賞賜應該是石青施加的恩惠,結果被李閔包辦了。不過,他對這些不是很在意,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石青揚了揚手中的書信,道:“景略兄。有些東西不要太在意,我等應該在意的是這些。來,你看一看。”
這封書信隨詔書一道送達白馬渡,名義上是郎闓以朋友的身份和石青敘話家常,不過,石青看出,這份書信應該是李閔授意的;書信比詔書更長,零零總總,說了許多鄴城內外的消息,內容極其豐富。
首先,郎闓告訴石青,三月初二,鄴城舉行大典,皇上恢複祖姓冉氏,遵母王氏為皇太後,立妻董氏為皇後,立子冉智為太子,冉胤、冉明裕為王;以李農為太宰、太尉、錄尚書事,封為齊王;李伯求兄弟三人皆被封為縣公。大典當天,皇上分遣使者持節四處奔走,赦免諸軍屯前罪,敦請各軍屯歸附朝廷;大多軍屯聽從張舉等世家號召,不願聽從。皇上大怒,三月初五,攜齊王同出鄴城,四處掃蕩叛逆。表彰新義軍詔書因此晚了幾天。
將詔書遲緩的原因說明後,郎闓接著告訴石青,三月初八,石祗在襄國稱帝了,國號依舊使用後趙的國號,改元永守;封石琨為襄國,張舉為太尉。據有州郡之蠻夷胡狄聞之,紛紛響應。皇上為此很生氣,對襄國用兵之心久矣,奈何軍屯未平,後方不穩,無法輕易率軍北上。新義軍多為忠誠義士,戰力強悍,值此危難之時,應該多為朝廷出力。郎闓敦請石青,與段氏鮮卑戰事了解後,可遣一支人馬來鄴,幫助皇上撫平軍屯。
石青、王猛認為,郎闓書信主要的目的,應該是要求新義軍出兵。這個請求說出後,郎闓又說了一些北方的形勢。
郎闓憂心忡忡地告訴石青,慕容鮮卑大軍南下路上沒遇到任何抵抗,不過月餘,已經撫平幽州全境;征東將軍鄧恒和幽州刺史王午率十萬部眾節節後退,一直退到冀州之魯口再無退路之時,才駐紮下來,擺出堅守的態勢。中原英豪若是都如鄧、王一般作為,想來鮮卑慕容鐵騎要不了多久就能飲馬黃河。
“嘿!這廝可惡,裝做一副悲天憐人之狀,說來說去,就是要讓新義軍出兵,要新義軍頂上去。”王猛惡聲惡氣地說著,對郎闓極其不滿。
石青無所謂地笑笑,道:“有些事明知不可為,也不得不為。景略兄不要意氣,你且好生揣摩,試試能否在其中發現些什麽。”
“還能有什麽?不就是要殺李農嗎?”
王猛一抖書信,道:“齊王齊王,這世間哪有與皇上一般齊的王?皇上先是調走周成,眼下又以李農為太宰、太尉、錄尚書事,封齊王,諸子封縣公,榮寵之極,不過是為了去其戒心。李農也是迷了心竅,隻怕依舊懵懂不知呢?”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既然不能避免,且由他去,讓悍民軍出其不意地火並乞活,總比雙方鬥得兩敗俱傷好。”石青淡漠地說著,他感覺自己的心越來越硬,仿佛堅鐵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