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州治彭城。刺史府。
冉閔明了石青耿耿之心之時,石青同樣在向另外兩人表白自己的耿耿之心,隻是內容和冉閔理解的有點出入。
“石某並非不願南投,亦並非不知忠義之輩,可以說,對大晉之忠義,石某比之南方大多諸公猶有過之。但是石青不願南投,眼下更不能南投。因為。。。”
大堂上燈火通明,三人三幾呈品字形擺放就座;主位之上是徐州刺史周成,李農的死對他打擊很大,時間過去四旬,這個豪爽的漢子看起來依舊是哀戚滿懷,形容慘淡。
石青和荀羨一左一右跪坐下首賓位。
荀羨的身份是揚州刺史殷浩的特使。離開新義軍後,大晉朝廷沒有為荀羨安排新的官職,因為有北地的生活經驗和人脈關係,荀羨成了殷浩或者是大晉溝通北方的特使,一直在淮河南北奔走。此番北上,他意欲勸降周成投晉,沒想到恰恰遇上了石青。
石青和新義軍騎兵於五月十二午後趕到彭城,騎兵大部在彭城之東的泗水河灘露宿歇息,石青率兩百親衛騎和戴施等十名‘苦力’進了彭城,前來拜會周成。
石青的到來,讓周成有了一吐衷腸的機會。欣喜之餘,他召集麾下乞活將領盛情款待石青以及荀羨。飲宴過後,賓主大多散去,周成留下石青、荀羨單獨敘話。
石青顯然喝了不少酒,荀羨抱怨新義軍身為晉人,無論如何都應該心向朝廷南投大晉的時候,他拍案而起,大聲駁斥,情緒極為激動。
“。。。新義軍一旦南投,桎梏之下,數萬大有作為之男兒必將淪為一群廢人;或如揚州刺史王*俠,南投後仿如南下流民,在廣陵京口間屯耕開荒;或如劉琨公、祖狄公,麵對大敵,不能得到朝廷絲毫援助反而受盡羈絆牽製,有力也無處使。石某絕不甘心新義軍落得如此下場。。。”
頓了一頓,石青低下聲音,沉重說道:“。。。眼下北方離亂,鮮卑慕容大軍壓境。中原大地正在經曆千古難見之浩劫。但凡英雄豪傑,無不舍身棄家,赴危經險;石某豈能落後!逢此轟轟烈烈之時,讓新義軍南投,不僅會讓數萬男兒遺憾終生,無數中原民眾也將孤苦無助,忍受亂世煎熬。石某絕不容許此事發生!”
話不投機半句多。荀羨見勢不對,隻得作罷,向周成、石青兩人揖手告退。
荀羨出去後,周成疑惑地問道:“雲重。你真的會對大晉心存忠義?以為兄所知,你對冉閔和大魏朝廷可是死心塌地的啊。”
“不!”
石青斷然否定,隨後自嘲道:“周大哥並非小弟知音啊。其實,無論是大晉司馬氏或是大魏皇帝,小弟都難以生出死心塌地的效忠之心;準確地說,小弟不會效忠一個人、一個皇帝,隻會效忠這片土地,還有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族人。小弟適才說的大晉,指得是華夏的曆史傳承,小弟必須對之心懷敬畏並且忠誠不二,而不是指司馬氏。至於皇上,小弟更多的是傾慕和尊重,並希望能與之並肩戰鬥,而不是忠誠。”
周成雙目大睜,懵然若失,聽了石青一通解釋,他反而更加迷惑了。大晉朝廷指得竟然不是司馬氏,而是什麽曆史傳承?臣子的忠誠不獻給高高在上的皇帝,反而低下身段獻給萬千螻蟻般的民眾?石青的闡述遠遠超出了周成的理解範圍。
“新義軍沒有追隨乞活而是選擇了悍民軍,周大哥對此一直有想法吧?”石青直接問道。
石青的問題觸及到周成的傷心事,撇下那些令人懵懂的疑問,他黯然歎道:“事實證明,雲重的選擇是對的。你若是跟了總帥,此刻隻怕也。。。”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未完之意石青懂得。
“時也。命也。這世間總有一些東西不是人力可以改變的。”石青苦笑一聲,訕訕道:“周大哥有所不知,即便新義軍沒有追隨乞活,小弟差點也和總帥一般結果了。。。”
“嗯?怎麽回事?”周成眉際漸漸堆疊起來。
石青當下將冉遇密奏、冉閔假借助戰之名詔令新義軍前往鄴城實則欲對他不利、途中得聞消息迅速撤回河南這些事一一相告,隻隱瞞了傳遞消息的劉群姓名。
“哼!冉閔昏庸至此,枉你還為他如此拚命。”
周成聽罷,橫眉怒目,一拍矮幾,截然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說。雲重,你隨為兄一道南投大晉;新義軍、乞活軍即便是在淮南作屯耕農,大晉也少不了我等兄弟的富貴榮華。豈不比在此擔驚受怕強甚。”
石青沒有回答。過了半響,當周成詢問的目光盯視過來,石青才緩緩地、極堅決地搖了搖頭。用力回答道:“不!新義軍絕不南下!”
“雲重!你這是。。。”
“周大哥。你知道小弟為何沒有追隨乞活軍,而是選擇追隨悍民軍?”搖晃的燭火下,石青黑沉沉的雙眸閃爍著幽光,緊緊逼視著周成。
周成遲疑片刻之後,搖了搖頭。
“因為——與悍民軍相比,乞活軍太過自私!太沒有進取心!”
石青口氣陌生的讓周成感覺換了個人似的。“亂世之中,乞活眾抱團自保,掙紮求存;出於人之常情,原本無可厚非。但是,小弟想要的不是這些,小弟想要的是驅除胡虜,光複中原,複我華夏衣冠。而這些,隻有悍民軍有可能做到,也隻有他們真正在做。小弟別無選擇,隻能追隨悍民軍。此乃公義,無關私誼。”
周成身子驀然一緊,痛苦地縮成一團。
殺胡令出,冉閔聲望大振,自此將李農拋在身後;那個時候,乞活軍有識之士便認識到,乞活軍過於保守,“乞活”這麵旗子不是一麵真正的戰旗,更像是投誠的降旗。這樣的旗號,在紛亂的時代是不會有任何作為的。
但是,李農在世的時候,這個話題沒人敢提出來。李農過世之後,乞活軍人心惶惶,包括周成在內,沒人再顧得這個話題。此時,石青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乞活軍的缺陷,周成聞聽後,想到李農的慘死,想到乞活軍數十年的艱辛苦難,想到未來前途的慘淡,不由得百感交集,情難自已。
石青的聲音越來越冷。“如果說乞活軍目光短淺,難有作為的話,大晉朝廷與之相比,更為不堪。那是一幫醉生夢死、苟且偷生之輩。他們罔顧家園淪陷,罔顧民眾受苦;他們為名求利,虛談玄言,如幼稚兒童般,不通半點實務;他們一個個煌煌如道德高士,實質上是一群貪生怕死,掩耳盜鈴之輩。這樣的人,這樣的朝廷,是你我應該追隨的嗎!是英雄豪傑願意追隨的嗎!”
周成沒有想到石青會這般刻薄,疾言厲色,不留半分情麵,將大晉朝廷和乞活軍說得一無是處,他被石青這一通言語震的有些呆滯了,遲鈍之中,他隱隱感到不對,遲疑著問道:“雲重。你的意思是大晉不值得投靠,可是冉閔害了總帥,而且還要殺你。大魏也沒你我容身之地,這如何是好?”
“周大哥勿須擔憂。天下之大,怎會沒有我等容身之地?即便不投大晉,不去鄴城,新義軍、乞活軍雄踞青、兗、徐三州,誰又能奈何的你我。。。”
石青放緩了語氣,開始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當然,這隻是目前的情勢,無論是大晉或是大魏目前都沒有能力對我等構成威脅。小弟憂慮的是,也許要不了多久,鮮卑慕容就會攻到黃河岸邊。慕容氏二十多萬鐵騎一旦跨過黃河,青、兗、徐可就危險了。。。”
“雲重以為該當如何應對?”
“小弟以為,為了阻止鮮卑慕容南下,無論是新義軍或是乞活軍,應該暫時忘掉怨恨,支持鄴城,支持皇上,阻擊鮮卑人。有些事情,可以在趕跑外敵後,我們自己人關上門商量著解決。。。”
“支持皇上。。。雲重!你還叫他皇上!”周成瞪大了眼睛,他感覺越來越看不清石青了。
“周大哥。你聽小弟說。。。”
石青將鮮卑人南下,征東將軍鄧恒不戰而退、月餘光陰慕容氏掃平幽州全境以及襄國石祗、石琨發兵十萬攻打鄴城等消息一一相告,又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翻來覆去地解說了一通。最後終於說得周成放棄南下投晉的想法,與新義軍聯手互保,共同經營徐州。隻是,對於石青所提,不遺餘力地支援鄴城抗擊襄國和鮮卑人,周成還是有些保留。知道周成感情上一時難以接受,石青沒再勉強。
天將三更的時候,石青出了刺史府,回轉周成給石青親衛隊安排的駐地。周成知道石青身邊有個女人,也就沒有安排留宿。
所謂的駐地其實是個大戶人家的府邸,這棟院落的主人雖然逃到了南方,房舍保存的倒還完好,於是便成了曆任徐州刺史招待來客的館驛。
石青在雷弱兒的引領下來到駐地,轉過一道回廊後,突然聽到一陣竊竊私語。他循聲看過去,但見右手一道涼亭裏模模糊糊杵著兩團人影。涼亭裏的人也聽到了腳步聲,跟著住下口不再說話。
“誰在哪裏?”石青問了一聲。
“是石帥啊。”涼亭裏傳來荀羨的聲音,隨後黑影一動,兩人走近過來。
石青辨認出,其中一個是荀羨,另一個則是‘苦力義士’戴施。
“是令則和行義啊,你們怎麽還沒有休息。”石青隨意地打了個招呼。
荀羨回道:“石帥。荀羨睡覺前習慣先散散步,適才散步時見到戴施兄弟,羨感覺很麵生,便上來問問,沒想到這便聊上了。”
“哦。”石青應了一聲,叮囑道?:“天不早了。早點休息吧。”說罷,他拔腿就走。剛剛走出兩步,荀羨在身後招呼道:“石帥稍等。。。”
石青止住身子,回身問道:“令則還有何事?”
荀羨趕上來,對石青一揖,悶聲說道:“石帥。令則不能勸降新義軍,也不能勸降周刺史,有辱朝廷使命,無顏再回江東。以後隻能跟在石帥身邊了,請石帥收留。”
石青嗬嗬一笑,道:“令則若是舍得妻兒老小,那便來青兗吧,石某歡迎之至。”
“荀羨雖非英雄,卻也非兒女情長之輩。石帥放心,荀羨到青兗後,絕不會掛念家小。”荀羨連聲應承。
石青點點頭,沉吟道:“令則來得正好。皇上厚恩,拔擢某為鎮南將軍。此番回轉青兗,石某欲開府建衙,正缺人手呢,令則這就來了。嗯,令則,以你之才,無論是在軍帥府幫辦,還是回軍中統帶一營人馬,都可當得。不知令則意願為何?”
“荀羨想回軍中去。”荀羨沒有絲毫猶豫便做出了選擇,頓了一頓,他又道:“石帥開府若缺人手,荀羨願意回一趟建康,邀些知己好友過來幫辦。。。”
“咦!不錯啊。。。”石青聞言一振,隻是一想到褚衰幫忙邀請的士子他又有些喪氣,口吻一改道:“令則若能邀些經世實幹之士前來,石某歡迎之至,若是風流名士,嗬嗬。。。反倒不如將荀家農莊作坊裏的管事弄一批來。”
荀羨聽得直翻白眼。風流名士落到石青眼中竟不如低賤的管事,世間焉有此理。他也不好和石青爭辯,隻是一揖道:“石帥放心。無論如何,荀羨總讓石帥滿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