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魏關、函穀關的劍拔弩張,潼關的歡迎要柔和的多,歡迎的隊伍由十一個武人和一個麵色紅潤、修飾得體的中年文士組成,十二個人都下了戰馬,在道左靜候。其中有四個士卒提了燈籠,四盞紅通通的燭火給歡迎儀式增添了不少暖色。
王擢年近四十,長著典型的屠軍相貌。緊繃瘦削的臉上寫著職業軍人的冷峻,屠軍的刻薄、殘暴從他那凶厲的眼神,不住躍動的眉骨間顯露無遺。
瞧見石青一行越來越近,他對身邊的文士道:“趙先生,我們多迎幾步吧。姑爺的心情隻怕不會很好。”
趙先生姓趙名俱,乃是天水郡望趙氏當家人。天水郡直屬秦州,歸征西大都督麻秋下轄,麻秋好名,屠軍駐守秦、涼五年間,他與天水趙氏等世家郡望來往頗為緊密;此次甫一奪下關中,他便招來不少秦、涼名士前來幫忙打理政務。
王擢話中之意,趙俱聽得明白,心領神會地一笑,他一拂袖,附和道:“王刺史說得有理,我等且去迎迎吧。”王刺史即是王擢,他的刺史任命還未正式宣布,不過,麻秋身邊的人都知道,麻秋有意任命王擢為秦州刺史。
“請——”王擢眉骨劇烈地躍動了三下,肅手相請。‘王刺史’這個稱呼無疑讓他很愜意。
四個士卒舉著燈籠在前帶路,王擢、趙俱並肩迎上新義軍馬隊。馬隊前首,一個年輕剽悍的將領把手中長槍向天一舉,隊伍緩緩停了下來。王擢、趙俱在心裏對照介紹時的形容,估摸這位年輕將領就是姑爺了。兩人相視一笑,邁步上前,一個行軍禮,一個作揖,同聲說道:“麻帥麾下王擢(天水趙俱)恭候姑爺多時了。”
年輕將領正是石青。潼關稍顯正常的歡迎儀式讓他心情好了許多,王擢、趙俱迎上來的時候,他便飛身下了戰馬,待兩人說罷,即刻還禮道:“勞煩王將軍、趙先生久候。深情厚誼,石青銘感在心。”
趙俱微微一笑,道:“王刺史已在城內擺下酒宴,為姑爺洗塵接風。姑爺勿須客套,請——”
“姑爺請——”王擢哈哈大笑。
石青一抱拳,道:“有僭了。”翻身上了戰馬。
隨行軍士牽來戰馬,王擢、趙俱騎乘戰馬左右簇擁著石青,隊伍隨即動了起來,三千多騎隆隆馳向潼關。
潼關所在原為衝關,衝關是渭水、黃河交匯處南岸的一道簡易關卡。魏武曹操為經略關中,在此築城設關,這便是潼關了。
抵達潼關之時,天已黑透。石青隻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巨大輪廓聳立在前方,卻不能仔細領略其中的雄偉險峻。
入城之後,石青喊上王猛陪同,在雷弱兒和十名親衛的護衛下來到城守府。新義軍大部則被王擢安排在城內小校場駐紮休憩。
石青跟著王擢進了城守府,轉了幾轉,來到一座雅靜的軒室前。軒室內燈火通明,嚶嚀儂語不絕。六位年少俏婢正在三張矮幾上布置酒具菜肴。
目光在三張矮幾上一掃,石青疑惑地看向王擢,隻是還不等他發問,一個打扮得文不文武不武的幕僚走過來,招呼王猛、雷弱兒道:“諸位。姑爺和王將軍、趙先生在此飲宴,我等不要擾了大人們的清興。大家隨我來,咱們另尋去處鬧上一鬧。”
王猛、雷弱兒沒有回答,一起看向石青。石青揮揮手。“嗯。去吧,大夥辛苦一日,到了王刺史這,需放鬆下來,好生鬧一鬧。”
雷弱兒應了一聲,王猛遲疑了一下。石青又道:“不妨事。景略兄但請寬心飲用。”說罷,石青向王擢、趙俱一讓,徑直入內。
進入軒內,三人分賓主落座。兩個俏婢跪坐在石青左右,一個斟酒,一個夾菜,殷勤備至,石青從俏婢手中接過酒盞,向主位看去,等著王擢發布祝酒詞,這時候卻聽趙俱一聲長笑,朗聲說道:“姑爺好氣魄好膽識。也唯有石帥這等人物方配得上麻帥千金,方承繼得關中這份基業。”
石青劍眉一掀,緩緩轉向對麵,凝視趙俱,淡淡問道:“趙先生這話似有深意。石某愚鈍,還請指教。”
趙俱舉杯團團一讓,道:“石帥。王刺史。且讓我等先飲下這杯同心酒,日後一力輔佐麻帥,將關中經營成萬世基業。”
“哈哈哈——趙先生說得好。”王擢大笑,端起酒盞灌入喉中。
石青將酒盞端在手中,把玩了一陣,當另外兩人投來關注的目光時,他這才一飲而盡,隨後默默地注視著趙俱,等待對方下文。
美酒下肚似乎帶來了什麽反應,趙俱雙目熠熠生光,他衝石青微微一笑,溫聲問道:“石帥可知天下大勢?”
聽到這個問話,石青差點笑出聲來。和兩千年後見到人模人樣的就喊‘經理老板’一樣,亂世之中,但凡肚子裏有點文墨的,開口閉口談的都是‘天下大勢’。‘經理老板’‘天下大勢’也恁普通了一些。
“請趙先生指教。”石青說罷,捂嘴咳嗽了兩聲,隨後漲紅著臉道:“抱歉,石某體弱,不勝酒力、刺激。”
趙俱很是大度,並未計較石青的失態,他鋝了鋝長須,怡然道:“關中之地,曆來是王霸之基;所謂得關中者得天下,自古不虛。。。方今亂世,石趙傾頹,冉魏不振,麻帥底定關中,實乃天意所佑。嗬嗬。。。”
說到這裏,趙俱忍不住嗬嗬笑了起來,石青附和笑了兩聲,再問道:“然後呢?”
“然後嘛。。。”趙俱眉飛色舞道:“一俟麻帥穩定關中,便可揮師東進,與河南新義軍聯手,或從河東、上黨北上並州,據有三晉;或從枋頭、樂陵攻略幽冀,廓清中原。”
“麻帥好大的雄心啊!”石青一拍案幾,揚聲讚歎;他似乎意猶未盡,一把抓過婢女手中的酒壺,仰脖咕咚咕咚向下直灌。
趙俱展顏一笑。
“麻帥英雄一世,雄心自非尋常人可比。不過。。。”看著石青,趙俱意味深長地說道:“麻帥不僅是為自己,還有心為子孫後代打下一片基業,這才。。。”
“是麽?”石青一揚眉,興致勃勃地問。
“當然。”
趙俱截然回答,又道:“說到麻帥後人,除了姑爺和小姐,還能有誰呢?姑爺應當珍惜啊。”
石青輕輕頜首,笑道:“石青魯鈍。趙先生高人名士,煩請指點一二,石某該當如何是好?”
趙俱哈哈一笑,搖頭晃腦道:“姑爺謬讚了。哈哈,以趙俱之見,姑爺不妨入贅麻家,以半子之身,承繼麻帥不世基業。此亦為千古佳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石青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不可抑止,笑得肆無忌憚,笑得趙俱、王擢莫名所以,麵麵相覷,疑雲頻生。
過了許久,石青強行忍住笑聲,將酒盞團團一舉,道:“乍聞喜訊,難以自製,石某放肆了。請王刺史、趙先生原諒石某無禮。來!我等三人共飲此杯,借此祝嶽丈大人心想事成,宏圖大開,也祝二位驥附牛尾,一展鯤鵬之誌。”
趙俱、王擢僵滯的臉色旋即眉開眼笑。
王擢端起酒盞,慨然道:“姑爺喜怒隨心,真乃性情中人。王擢佩服。”旋即一飲而盡。
趙俱嗬嗬一笑,伸袖隔住酒盞,斯斯文文地飲下,隨後將酒盞一放,目注石青道:“姑爺。適才趙俱所言之事,姑爺以為。。。”
石青大咧咧地一揮手。道:“此事石某已有主張。趙先生勿須多說,待石某見到嶽丈,自有分數。”
趙俱眼中亮光一閃,興奮道:“那是那是,姑爺英雄了得,自然曉得其中輕重,趙俱如此饒舌,倒是落了下乘。嗬嗬。。。”
“能夠識得王刺史和趙先生,石某幸甚,但願以酒入情,與二位暢懷痛飲。至於其他閑話,再也休提,免得擾了酒興。”
石青將酒盞往矮幾上重重一墩,抓過酒壺,揚聲喝道:“來來來,二位,今夜我等一醉方休。”
接風宴喝到二更時分,喝得趙俱癱軟成一團才告結束。
王擢有了八分酒意,他拉住石青,強要石青留宿城守府並笑納兩名婢女。
石青戲謔道:“王刺史。汝欲陷害小弟麽?若是惹得嶽丈不快,小弟隻得推在王刺史身上了。”事實上,這時代的嶽丈並不小氣,王擢就算送石青十個八個婢女,麻秋也不會為此生氣,隻是石青首次以姑爺的身份前來關中,若在潼關過於荒唐,風傳出去卻不是那麽好聽,考慮到這些,王擢遂不再堅持。
告別王擢,石青與王猛、雷弱兒來到潼關小校場時已是二更時分。石青卻是酒意全無,和王猛蹲在一起敘了一兩個時辰,直到天快拂曉,這才和衣躺下,迷迷糊糊睡過去。
潼關之去長安,不過三百裏。對於輕裝的新義軍騎兵來說,這一天的行程將會很輕鬆。是以,無論是雷弱兒還是左敬亭,都沒有急著催促石青,由著他多睡一會。隻是事與願違,辰正時分,石青還是被一陣驚嚷聲吵醒了。
“哎呀。。。這是咋得啦!”
“快報告石帥——”
“完了。戰馬完了。。。”
驚慌的聲音紛紛嚷嚷,石青聽出大多是新義軍將士發出的。他晃了晃發木的腦袋,走出營房,循著聲音來到小校場馬廄——新義軍的戰馬就寄放在馬廄裏。
馬廄裏裏外外站滿了新義軍騎士,大多圍著馬廄指指點點,外圍有人看到石青,行禮道:“參見石帥。”石青嗯了一聲,問道:“怎麽回事?”
聽到石青的聲音,吵嚷聲漸漸熄了下來。左敬亭滿臉陰沉地分開士卒,從裏麵走出來稟報道:“石帥。戰馬都倒下了。”
石青早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從左敬亭口中得到證實後,他心底一沉,匆匆走進馬廄。
昨日還是雄姿勃發的戰馬此時都無精打采地躺在馬廄裏,地上、戰馬皮毛上,食槽壁上。。。到處都是黃黃綠綠、稀稀拉拉的排泄物。
集體中毒!
出於醫生的本能,石青腦海裏立即冒出這個詞語。他疾走兩步,靠近食槽,仔細瞧去,隻見石槽中鋪了些尚未吃盡的幹草。
“哪來的草料?”石青一邊問著,一邊伸手去扒草料。草料不耐餓,用草料喂馬,需要量會很大,不便於挾帶。是以,新義軍騎兵短途出行,一般攜帶的是黑豆而不是幹草。
“昨晚潼關守軍問我們需不需要補給些幹草和豆子,末將以為能省則省,就同意了。。。”左敬亭擔心地在後回說原委。
石青沒有吭聲,眼睛盯著食槽動也不動。
草料扒開後,食槽底部露出些許殘留的黑豆。石青注意的不是黑豆,而是黑豆中夾雜的‘黃豆’——這東西有些像黃豆,隻是比黃豆略大一些,形狀也不像黃豆那種規則的橢圓,而是呈扁狀的橢圓。
作為醫生,石青認識這個東西。這是巴豆。
左敬亭他們顯然不認識這個東西,即便認識,天黑之際,又怎能及時發現?石青盯著食槽,眼光卻不知飄散到哪裏去了。腦中翻來覆去地隻有一個念頭:自己的活與死,哪一個對麻秋更有利?
“石帥。這。。。”不知道過了多久,王猛憂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來。
石青回過身來,對王猛泰然一笑,道:“沒事。戰馬吃壞肚子了。”隨即聲音一抬,招呼左敬亭道:“老左。你帶兄弟們出城,四下裏看看,找些車前草回來,越多越好,戰馬吃了車前草,不需兩天就沒事了。”
車前草生殖能力極強,海拔兩千五百米一下地區隨處可見。石青不虞找不到車前草。車前草長達九個月的生長期,讓它成為很多窮苦人家的救命野菜,當時之人大多認識。寒冬臘月雖然是車前草的幹枯期,可幹枯的車前草恰恰是治療腹瀉最佳良藥。這讓石青放心不少。
左敬亭認識車前草,吃過車前草,隻是不知道車前草還有治療戰馬腹瀉的妙用。石青一發話,他立即應下,帶了幾百名士卒匆匆出城去了。
王猛依舊憂心忡忡,蹙眉道:“石帥。我等是否還有必要去長安?”
“去!怎麽不去!”
石青沒有半點遲疑,截然道:“親衛騎留在潼關休整。待會石某向王刺史借兩匹戰馬,隻景略兄和我去長安。嗯——景略兄敢否?”
王猛苦笑道:“王猛有何不敢?隻石帥身係千金之重,還當謹慎才是。”
石青灑然一笑,道:“景略兄放心。石某已經想透,你我此去必定安若泰山。大不了,臨機變通一二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