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撞!一二——撞!。。。。。。”
在何三娃號子聲中,兩根撞木前後擺動,向院牆發起一次次撞擊。
這堵院牆和謝安預料的一樣,牆基已被石青的親衛悄悄掏空了一小半了,這種情況下如何禁受得連續不斷的撞擊。兩根撞木各撞了七八下,轟地一聲大響,半截院牆轟然坍塌,露出一段丈餘寬的豁口。
“快走!不要拖累大將軍——”小耗子指揮親衛從缺口向外撤,一邊牽著黑雪回首招呼。“大將軍!可以走了——”
“弓蠔!耗子!走——”石青大喝一聲,鐵槍一蕩,將近身的幾名台軍掃跌出去,與弓蠔、小耗子並肩向缺口撤去。
“快追!”高崧不知道謝安有沒有其他安排,眼見石青要走急得大喊大叫。
“追呀。。。。。。”禁衛台軍齊齊發出一聲喊,隻是腳下卻生了根一般不敢挪步。雖然隻是短短的接觸,台軍士卒卻都知道,眼前三人實在太危險了,稍微靠近點不定就丟了性命。
謝安暗歎一聲,趕上來對高崧說道:“高司馬,不要著急,石青跑不了,還請先整頓士卒,抽調弓手,待會用弓箭攻擊。”
高崧一悟,麵對石青三人這等猛將,廝殺纏戰用處不大,唯有弓箭最有效,他這一千部眾原本有兩百弓箭手的,隻是開始沒想到石青這般難纏,沒準備動用。“謝司馬說得是。。。。。。來人,命令弓箭手即刻集結,其餘將士結陣保護弓箭手。”
因為停下來整頓,高崧這支台軍沒有迫得太緊,然而出了國公府的石青處境並不很好。
國公府南牆外是三裏多長的小長幹街,這條街道是東西走向,東頭與長幹裏主街相接,西頭通往外郭西牆的一道籬門。一行人從國公府衝出來的時候,兩千秣陵守軍已在小長幹街東西兩端布下了戰陣,秣陵守軍布的是野戰之陣,盾牌直豎,長槍高架,弓箭手拈羽待發,森嚴的刀槍將石青一行所有的去路堵得死死的。
“走!”石青沒有任何猶豫,長槍向東一指,帶著五十餘親衛快步向小長幹和長幹裏交叉路口的秣陵守軍軍陣衝去。
跨步邁出缺口的謝安正好看見這一幕,他當即皺起了眉頭。東邊是長幹裏,越往東越深入建康外郭中心;西邊是外郭西牆,隻要衝出去就是田寬地闊的長江。無論是誰,突圍之時都應該選擇向西而不是向東,石青向東邊發起的衝擊看起來太過不智了。
換過其他人這樣選擇,謝安可能會以為對方昏了頭或者愚蠢,但是對石青的選擇,他卻不以為是在這兩種情形之內。
“難道石青另有圖謀?”聯想到早有準備的撞木和掏空的南牆,謝安心中凜然,隱隱感覺到不妙。
小長幹街長約三裏,國公府恰恰在中間位置,距離兩端出口都隻有一裏多路;就在謝安心生警惕之時,石青一行已經衝出一兩百步,趕到秣陵守軍軍陣百步之外。
“頂盾!支槍!弓箭手準備——”秣陵守軍將領揚聲下令。號令之下,秣陵守軍士卒用肩頂著盾牌預防衝擊,長槍手拉開弓步,長槍向前多探出一尺;弓箭手羽箭扣上弓弦,兩指輕拉,將弓弦拉得繃直起來。
就在這時,長幹裏大街上忽地爆出一聲喊,五六百天騎營士卒倏地出現在秣陵守軍身後,連弩勁射,刀槍劈刺,一陣風一般殺進秣陵守軍軍陣。
秣陵守軍正全神貫注於隻能正在逼近的石青一行,哪裏料得到背後會遭受如此猛烈的攻擊,驚慌之下,紛紛轉身迎敵。可惜的是沒有將官統一調度,有的士卒轉過身來,有的還沒來得及轉身,這樣的結果就是轉過身的士卒發現,當前的麵孔不是凶惡的敵人而是麵麵相覷的袍澤。這種情況下的攻擊或是抵抗,很容易演變為自相殘殺。
“射!”連弩繃張,鐵矢紛飛,秣陵守軍紛紛倒下,天騎營將士瞅準空自,舞刀挺槍殺進秣陵守軍陣心。秣陵軍陣前沿的刀盾手弓箭手再也顧不得阻截石青一行,轉過身掉頭抵抗天騎營的攻擊。
“石青你果然安排了接應人馬,不過沒用,你還是跑不掉。。。。。。”
謝安臉色鐵青地注目著三岔路口神色並不驚慌。從柴房被點燃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識到石青不會俯首就擒,必定有些安排,對此早有心裏準備。眼前的局勢雖然很壞,好在一切還在掌握。
就算石青突破了三岔口的阻截又能如何?長幹裏北端有以皇城為依托的朱雀門守軍在布陣阻截;長幹裏南端是外郭南籬門,這邊鬧出這麽大動靜,南籬門守軍豈有不關閉籬門之理?籬門雖然不是很堅固,阻擋眼前幾百人還是綽綽有餘的。何況城外還有白鷺洲大營的人馬隨時可以接應。
“來人!傳令小長幹西頭人馬,即刻趕來會合。高司馬,請盡快率救援秣陵守軍!”眼見石青順利衝進秣陵守軍軍陣,秣陵守軍被前後夾擊陣腳大亂開始出現潰散的跡象,謝安緩緩呼吸,仍然以極鎮定的語氣下達追擊命令。
來自背後的突襲給了秣陵守軍致命一擊,在六百天騎營士卒凶猛的攻擊下,秣陵守軍別說阻截石青一行,就算自保都不可能。石青好發無損地衝進對方軍陣,輕易與天騎營會合一處。
“小耗子!弓蠔!會同天騎營斷後,不要多做糾纏,殺散敵軍即撤。”石青腳步不停,一邊衝殺,一邊隨口吩咐道:“何三娃隨我撤——”
一行人翻翻滾滾,轉眼間穿過秣陵守軍,來到長幹裏大街。石青毫不猶豫,折身向北邊朱雀航方向拐去。
謝安的目光一直追隨著石青的身影,眼見石青向皇城方向而去,他心中突然生出無數疑惑:對方既不通過小長幹籬門從西向城外突圍,也不從南籬門從南向城外突圍,反而一直向建康腹心闖,究竟打得什麽注意?如他這般作為,自己在外郭西邊的布置可就徹底落空了,白鷺洲、石頭城人馬盡皆成了無用之兵。
想到這裏謝安突然生出不詳的預感,神色再不向前一刻那般鎮定。稍一凝神便連聲吩咐道:“來人,傳令石頭城兵馬,即刻從西水關入城趕赴朱雀航待命;傳令白鷺洲兵馬,繼續嚴查江麵,不可懈怠,小心石青從水路逃脫;王長史,眼下隻怕需要你親自回一趟皇城向會稽王求援,請朝廷出動驍騎營協助緝拿石青。”
建康騎兵數量很少,唯一的建製騎兵就是三千人馬的驍騎營,驍騎營自建成起,大多數充當的角色都是皇室儀仗,很少作為機動力量予以使用。石青從容不迫的遁走和每每出乎意料的突圍方向讓謝安揣揣不安,似乎隻有一支機動力強悍的騎兵在手方能安心。
王濛灰青著臉,點頭應允道:“好。王某這就去回稟會稽王,隻是回程要從瓦官寺繞路,隻怕需要一段時間才有回信。”
王濛走後,謝安定了定神,攆上高崧道:“高司馬!謝某文弱書生,沒經過戰陣,從現在起,臨陣指揮由高司馬一人擔當;秣陵守軍亦歸入大人麾下統一製措調度。”
高崧沉聲應了。
等謝安趕到三岔路口之時,石青和天騎營已經走得幹淨,留在路口的隻有六七百秣陵守軍和三四百死傷。謝安沒有怪罪,交代高崧盡快收攏潰兵繼續追擊,自己則站在路口翹首向北仔細張望。
一看之下,謝安心中猛然一驚。
三岔路口距離朱雀航大約有四五裏,中間有無數樓宇簷角遮擋視線,站在謝安的位置上看不見朱雀航具體情形;但卻能看到朱雀門、西水關以及烏衣巷上空飄搖而起的焰火。在焰火映入眼簾的同時,風中跟著隱隱傳來無數“反了!反了”的呼嘯之聲。
在這一霎那,謝安身子一晃,差點虛脫倒地。事前他猜到石青肯定會得到潛伏的部眾接應,但怎麽也沒想到,石青潛伏的部眾會這麽多!不僅長幹裏有,朱雀航、西水關、烏衣巷也有,而且鬧出的動靜這麽大!這需要多少人才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建康城外郭雖然稱不上關禁森嚴,可若沒有得力的本地人襄助,怎麽可能安置這麽多人?
“快!高司馬!快追——”謝安顫聲疾呼,看到煙火的那一刻,他對在長幹裏北端堵截石青的朱雀門台軍再沒有一點信心。也許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顧一切地追上去拖住石青,等待驍騎營和石頭城守軍趕過來救援。
石青趕到長幹裏北邊出口的時候,朱雀航一帶形成的是脆弱的平衡局麵。
黎半山和百十夥計或推車或挑擔忙著把一捆捆柴草運到朱雀門點燃,朱雀門城門緊閉,僅有的幾十名留守台軍擔心叛賊闖進宮禁驚動天子太後,及時關閉了城門然後搬救兵去了。長幹裏北邊出口,六百多禁衛台軍殘兵與四百天騎營士卒麵對麵對峙,誰都沒有攻擊的意圖。禁衛台軍但求自保,不敢攻擊;天騎營則要掩護黎半山的行動,顧不上廝殺。
石青到來之後,脆弱的平衡即刻被打破。
“殺——”
弓蠔殺出了血性,不待石青發話,縱身一躥,單人支槊從背後殺向禁衛台軍。
“媽呀——”沒等弓蠔殺到,勉強維持的軍陣轟然而散,盡管謝安、高崧統帶的兩千多殘軍就在石青身後兩百步外,禁衛台軍仍然沒有勇氣熬下去了;數百台軍將士在僵持之時就瞄好了潰散退路,俱俱大叫一聲,一蜂窩向沒有匪蹤的西市口逃去。
“大將軍!”郗超衝上來在石青身上仔細打量了一陣,見沒什麽異常,不由得驚喜地喊了一聲。
石青點點頭,顧不得廢話直接吩咐道:“吹集結號!命令黎半山快撤,不要耽擱了。”
嘟嘟的號角聲中,在朱雀航一帶忙碌天騎營士卒和貨棧夥計水手齊齊丟下手中活計,匆匆趕到浮橋南端集結。石青粗略掃了一眼,估摸著集結的部眾大約有一千出頭,傷亡看起來不大。當下欣慰地一笑,揚聲叫道:“兄弟們!走!隨石某殺出建康——”
“殺出建康!殺出建康。。。。。。”歡呼聲中,這支布衣隊伍向東一折,徑直奔向烏衣巷。
烏衣巷煙霧繚繞,到處都是安離帶人點起的火頭。好在安離的目標隻是臨街門戶,受土牆的限製火勢因此沒能大肆蔓延。烏衣巷居住了七八十戶世家豪族,隨便一戶都不乏上百仆役護衛,隻要有人能登高一呼,整個烏衣巷立馬就能集結出幾千私兵。奈何如今王氏、庚氏衰落,新進崛起的桓氏遷往荊州去了,烏衣巷已經沒有能夠力挽狂瀾的英傑人物了,隻能任由安離和幾百天騎營士卒猖狂。
安離一邊指揮士卒放火恐嚇驅離暗中窺視之人,一邊隨時留意著朱雀航方向的動靜。瞧見石青一行過來,便即下令道:“兄弟們。大將軍來了!準備接應!”
“啊!大將軍過來了!”天騎營士卒興奮地大叫,然後更加忙碌起來。有的挨次巡視烏衣巷兩側,防止有人窺視;有的從庚氏別院搬來一捆捆柴草摞在巷子兩邊裏;另有兩百名士卒集結一處開始絞上弓弦。
石青很快來到烏衣巷,安離大笑著迎上去。“哈哈——毒。。。啊不,大將軍!好久不見,想死安離了。哈哈——安離見過征北大將軍!”一邊說著一邊行禮。
石青搶上去扶起。拍了拍安離,大聲笑道:“安離大哥,咱們終於又見麵了,可惜一見麵小弟就要拖累你,讓你不能在江東享福要去中原受苦了。”
安離大笑道:“大將軍!安離很滿足,婆娘娃子都有了,該當跟大將軍一起建功立業了。”
石青哈哈一笑,隨即說道:“安離大哥,我等以後有的是機會敘舊,眼下還是盡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頓了一頓,又問道:“都準備好了嗎?”
安離麵容一整,答道:“都準備好了!大將軍盡管先走,由安離負責斷後——”
“好!安離大哥不要和對方糾纏,阻上一阻即刻撤離。”石青點點頭,再不多說,率天騎營將士進了庚氏別院,隨後穿堂過院來到庚家後院的秦淮河私家碼頭。碼頭上,四艘大貨船、六艘輕舟依序泊在岸邊,船板早已鋪就妥當。
“兄弟們,快登船!注意給安離他們留一艘大船一艘小舟。”吩咐了一句,石青身子一閃,立在碼頭一側照應登船次序。
站了一會兒,石青忽然感覺背後有異,轉首看去,赫然發現了一個幾乎快要被自己遺忘的人物——陸容。
“咦?”石青大奇,沒想到她還跟在自己身邊,這一路突圍戰況雖然不是很激烈,可也不是她這個小姑娘能夠闖過來的呀?
細細在陸容身上一打量,石青更是稀奇,對方衣飾上也有幾點血跡,但總體上卻幹幹淨淨很是整潔,一點不像突圍而出的人。怎麽會這樣呢?眼光一閃,石青心中一轉念,隱隱猜到可能是何三娃率親衛保護的結果,自己雖然沒把陸容這個妾室,親衛們可不敢這樣想,定是把她當女主人一般保護。
“陸姑娘,你怎麽真的跟來了?害怕嗎?”石青隨口問了一句,問過之後他便暗罵愚蠢,陸容臉色青白,細齒緊咬,咬得下唇都有些紫了,眼中更是水盈盈的,隨時要哭出來,任誰都看得出她是害怕之極,哪還用得著問。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突然上了血肉橫飛的廝殺戰場,不害怕才真個稀奇了。
陸容嘴唇哆嗦了兩下,緊咬的下唇卻沒能鬆開,最後隻得可憐兮兮望著石青,使勁搖了搖頭。
“你倒真夠倔。”石青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終究無奈地說道:“罷了,這時也顧不得安置你,你就先去中原吧,其他的以後再說。”
陸容身子一顫,頭緩緩垂了下去,過了一會,一滴水珠無聲落下,在碼頭石板上濺成晶瑩的幾瓣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