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州丹陽縣,新豐湖,位處縣東北三十裏。晉元帝大興四年,晉陵內史張所開掘溝渠,排幹沼澤,於是便成為湖泊,有溉灌之利。善德寺便位處新豐湖畔,周邊的近千頃田地幾乎都是他的私產,善德寺牆壁高聳,角樓、城門、壕溝一應俱全,遠看分明是一座塢壁。寺中僧侶不下五百人,其中不乏精壯漢子,若是連同依附的佃戶可以上城守衛的不下千人,寺中還有水井,糧食可支用三年。這次聽說新來的防禦使的夫人篤信佛祖,要來進香參拜,方丈大喜過望,趕緊好好準備,定要和那位手握重兵的大人物好好拉上關係,這亂世若是得罪了這些武夫,可是要人頭落地的。
方丈玄苦陪著笑,跟在呂方和呂淑嫻後麵。說實話,這武夫外表上看過去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談吐雋永,臉上也時時帶著笑容,隻是頭發短了些,看起來頗為怪異,後麵還跟隨的40餘名披甲持槊的衛士,提醒著玄苦他前麵的是什麽人物,聽說此人本不過是一介盜匪,在攻取濠壽兩州之役中立下大功方才被給了這個差事。前麵的呂方仔細觀察著四周,寺廟的外圍修了一堵厚厚的院牆,牆頂有6尺多寬,3丈多高,足可讓人在上麵駐守,內側靠近院牆的房屋已經被拆的一幹二淨,留出一道2丈寬的環寺路來,分明是為了守城時機動和防止外圍火矢射中房屋火勢蔓延的,牆角邊每隔一定距離就有一個大缸,旁邊的房屋也經過特別加固,裏麵應該儲備有各種守城要具,無怪乎可以在楊行密和孫儒的拉鋸戰裏幸存下來。旁邊的那個方丈倒是慈眉善目,說起經文來也是頭頭是道,頗有點有道高僧的樣子,把身後的王佛兒唬的是敬佩非常,幾乎要馬上剃度出家,莫非他名字中帶個佛字便是與佛家有緣嗎?四處守衛那些和尚倒大半身材魁梧,手掌上滿是繭子,頗有肅殺之氣,顯然平日裏沒少舞搶弄棒。參拜的幾處殿堂,滿是金銀佛器,倒是比自己的府庫之中還富裕些,果然和外麵大片的田地相符,後麵緊跟的幾個精選出來的蔡州兵已是有些耐不住了,滿臉都是豔羨的顏色。呂方看時候已經近午,回頭對方丈笑道:“讓方丈見笑了,某是武夫,腹中餓得快,有無齋飯可與吃些。”
那方丈趕緊上前一步,笑道:“小寺早已在禪房裏準備了些粗陋齋飯,還請使君慢用些。您身後的壯士們請到後邊用些。”
呂方揮了揮手說:“他們便不必了,軍中自有法度,打些水過來即可,如此便打攪了。”
方丈趕緊在前帶路,一行三人坐下,呂方做了客座,旁邊便是夫人,坐主座的便是方丈,知客僧和王佛兒站在一旁聽候使喚。範尼僧在外麵安排衛士,取出自身攜帶的幹糧就了茶水食用,屋中隻有另外幾個小沙彌伺候。
桌子不大,菜也不多,可是異常精美,尤其是一個香菇燉菜心,讓呂淑嫻吃的讚不絕口,她也算是大戶人家出身,可從沒有吃過這般美味的素菜,正要讓呂方也多嚐點,卻看到夫婿每樣菜筷下如雨,隻是不住叫上菜加飯。淑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對方丈笑道:“外子軍旅艱辛,讓大師見笑了,不過這菜心做的如此美味,卻不知是如何烹製而成?”
方丈腹中暗想:“你這位鎮將夫君原先那個出身,吃相能好到哪裏去,這般好菜讓他這般牛嚼可真是暴殄天物了。”臉上卻是笑吟吟的說:“使君一心公務,乃是百姓之福,正要將這菜肴烹製方法說與夫人聽,也讓使君得閑時享用一番,調養身體。”
呂方在旁聽了,笑道:“某出身微賤,倒是讓大師見笑了,不過那烹製方法還是不用告訴內子了,那盤菜心隻怕殺了好幾隻雞來燉製高湯吧,某這身子隻怕享用不起。”這話說完,屋內人人臉上都是一副“你怎麽知道”的吃驚摸樣,隻是未曾說出嘴來,呂方心中暗自得意:“老子前世大學時候旁邊便是一座古寺,那素菜早就吃過無數,這淮揚菜自古就以厚味而著稱,那盆菜心若不是用雞湯慢慢燉製如何有這般味道,若不是等下有大事要辦便要露一手讓媳婦嚇一跳。”
屋內眾人正驚呆了,呂方笑道:“今日來寺中主要是內人想要傾聽講解佛法,便請方丈不吝賜教。”
於是沙彌們撤下飯食,方丈便正襟危坐,講解起法華經來,屋中眾人紛紛聽的聚精會神,尤其是王佛兒更是如此,呂方待方丈講了一個時辰,喝水解渴的空隙,打斷道:“今日得方丈教誨,頗有進益,不過聽說寺中近日來了杭州靈隱寺的高僧,說句不怕見怪的話,方丈離得近,隨時可以來請益,那靈隱寺乃是慈恩宗的,南方不易得見,擇日不如撞日,何不請來也讓某長點見識。”
呂淑嫻在旁笑道:“你平日裏隻是打熬力氣,舞刀弄槍,沒想到今日開了竅,對佛法還知道這麽多。”
方丈在旁肅顏答道:“夫人休得這般說,這亂世呂使君這般人方能行的佛法,老衲在這天天吃齋念佛也不過自己一人修行而已。昔日孫儒焚毀揚州廬舍,盡驅丁壯及婦女渡江,殺老弱以充食,攻伐宣州,楊王遣張訓、李德誠潛入揚州,滅餘火,得穀數十萬斛以賑饑民,活人無數。佛家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憑這一件事,楊王也可證菩提果,使君想聽佛法,有心向善,乃是一縣百姓之福,,某馬上請靈隱寺的了空師兄前來。使君稍待。”
呂方心中暗歎:“神器本無主,有德有能者居之,這楊行密出身下僚,曆經艱辛,明了世情,可謂有能,聽那方丈之言,這些年來,掃平孫儒,勤政愛民,民心所向,可謂有德,看來自己是無法與之相爭了,雖然自己有來自後世,也隻能等到他去世之後,在看看他後代有無器量來繼承他的位子再考慮該如何做了。”
呂方正想著,外麵進來四名僧人,為首的一人不過三十許人,布衣芒鞋,臉上神采飛揚,隱隱似有寶光流動,便如是明珠寶玉,自然生輝。讓人向他隻瞧得幾眼,便心生欽仰親近之意,正是了空。那王佛兒看了肅然起敬,趕緊搶先取了蒲團拍拍灰送到那人麵前,畢恭畢敬的回到旁邊站住。那了空開口問道,聲音低沉而又渾厚,極為悅耳:“我慈恩宗又名法相宗。為本朝慈恩三藏玄奘及其弟子窺基所創。此宗立五位百法,分判有為、無為等諸法,以鼓吹萬法唯識之旨;以其為窮明萬法性相之宗派,故此一大乘教派即稱法相宗。又以玄奘、窺基皆住於慈恩寺,故稱慈恩宗。習法相之學者,則稱慈恩家。主要經典為華嚴經、解深密經、瑜伽師地論、成唯識論。今日便從華嚴經講起不知可否?”
呂方一行諸人哪裏懂這些東西,紛紛看著呂方以他馬首是瞻。呂方前世是從網上看過一點一鱗半爪的枝節,但信奉的是:‘外事不決問穀歌,內事不決百度’,過目千行,胸中不留一字,唬唬身邊這幫兵痞也就罷了,今天碰上真佛了便傻了眼。隻得苦笑道:“大和尚隨意講解便是。”
了空上前幾步,坐在離呂方不過四五步遠,講解其佛法來,南方佛教本就流傳甚廣,德宗兩稅法之後,稅負更為沉重,淮南更是天下財賦,十出其八九,唐末兵興,不但稅負沉重而且隨時有殺身之禍,百姓更無聊賴,紛紛信奉佛法,希冀來世有個解脫,了空口才便給,精通佛法,外表看起來更是活佛一般,座上除了呂方一人外無不歎服。就算是呂方也暗想,此人要是在現世定是搞傳銷的,把那王佛兒騙的拿去賣了隻怕還要為他數錢。座上正說得融洽,劇變發生,了空一起身便撲到呂方麵前,一手抓住呂方的胳膊,另一隻手猛地向對方胸前刺去,僧袍下亮光一閃,應該是匕首一類物件。與此同時,一同進來的那三名僧人,也同時掏出匕首短刀向王佛兒撲去。王佛兒正聽得如癡似醉,猛地見三人撲來,竟忘了拔刀,隻得揉身而上,腳步一錯,就避開了一人的匕首猛刺,一肘便頂在那人的胸口上,眼見得胸口便陷了下去,口吐鮮血不活了。其餘兩人乘機刺在王佛兒身上,一中肩膀,一中背後,沒想到刀鋒隻是劃破了衣服,卻刺不進去,顯然是穿了鐵甲,佛兒乘機一腳踢在一人小腹,將那人踹的淩空飛起,落到地上爬不起來,嚇得最後那人連連後退,王佛兒正欲上前了結了那人,卻被最先那人死死抱住大腿,動彈不得,王佛兒掙紮了兩下,但那人存了必死之心,竟是掙不脫,最後那人看得便宜,隻是不斷用匕首桶刺甲胄護不到的地方,王佛兒腳步不變,竟一時僵持起來。
呂方心中本對了空口中所說頗有抵觸,又對這善德寺有圖謀之意,雖然沒想到此人會行刺自己,但多年苦練的武藝總算有了效果,被抓住的右手下意思的翻腕抓住對方胳膊,隨即上半身一側,沉肩墜肘,已將了空扯得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便歪了,刺在左肩上,立刻覺得感覺不對,堅硬得很,匕首滑了一下,竟無法透入。正吃驚時,下腹便是一痛。原來呂方已經反應過來一膝頂在對方小腹上,正吃痛間,隻見呂方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刀翻腕刺來,了空右左胳膊被抓住了,躲閃不及,長刀已從右肋穿過,幹脆一頭衝入呂方懷中,將之頂到在地,壓在對方身上,忍住劇痛雙手拿起匕首向呂方眼睛刺去,呂方棄了長刀抓住對方雙腕拚命抵住,了空將整個上身的重量都壓了上來,眼看匕首一寸寸的向呂方的眼睛挪去,後腦卻突然挨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呂方將壓在自己身上的了空推到,一時竟覺得全身脫力了,閉上眼睛深深地喘了口氣才覺得好了些,睜開眼睛便看見妻子那柔美的麵容,眼中滿是關切之情,手上還拿著一個斷了一條腿的幾案,開口笑道:“淑嫻好利落的身手,還好某平日未曾欺負你。”王佛兒看這邊心情大定,反手一把抓住最後那人的手腕,扯過來一拳便將其打得腦漿迸裂。
呂淑嫻聽了這話,心裏那根弦才鬆了下來,立刻覺得一陣後怕,一頭撲在呂方懷中哭了起來,呂方一麵四處查看,一麵輕拍妻子的肩膀低聲安慰。隻見室中已是一片狼藉,王佛兒滿手都是紅白之物,宛若厲鬼,與了空一同進來的數人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知客僧和那幾個小沙彌躲在屋角,縮成一團,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玄苦方丈倒是還鎮靜自若,坐在蒲團上不住念佛,滿臉都是愁苦之色,這倒和他法號中那個苦字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