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章帳中的將領們此時麵麵相覷,一個個都看著主帥王茂章,看他有什麽主意。十餘雙眼睛都緊盯著他,王茂章卻好似沒有感覺到似地,一雙牛眼倒是死死盯著呂方,好似呂方臉上長了朵花似地。呂方倒也沉得住氣,坐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絕不第一個開口,好似老僧入定一般。
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帳中眾人看主將隻是死死盯著呂方,卻不開口,也有些憋不住勁了,紛紛交頭接耳私語起來。王茂章聽到帳內聲音越來越大,這才有些憋不住勁了,開口問道:“呂將軍素來足智多謀,如今形勢危急,卻不知有何良策?”
“總算逼得你這個黑炭頭先開口了。”呂方心中暗自得意,倒不是他在這危急關頭還要和王茂章鬥氣,隻是這兩人說話,先開口的那人往往氣勢上就矮上三分,王茂章本身職位官階都要高於他。如今形勢危急,若是自己一開口,王茂章接上一句,讓他留下斷後,自己若是猶豫一下,說不定一個抗命的大帽子扣下來,立刻刀斧手衝進來,將自己砍殺在當場,吞並了莫邪都也不是不可能。
“良策不敢,不過如今浙江之上淮南軍數量雖然不少,但是之間互不統帥,關係混亂不堪,需要一名英明果斷,處事公允的上將統一指揮,方能扭轉危局,帶領士卒們逃出生天。”呂方笑著答道,說道“處事公允”四個字的時候,還特別加重了語氣。
王茂章聽了頓時氣結,呂方的意思很明顯,本來這浙江之上淮南軍雖眾,可如論官階、資曆都是以自己為首,可此人偏生卻不挑明了,還特地說什麽處事公允,顯然就是說如果你處事不公允,拿我的莫邪都去當犧牲品,那就不好意思了。偏生自己官階雖高,手下卻不過兩千人,此人還是潤州行軍司馬,團練使安仁義不在,有儲帥資格,手下還有兵力有近兩千人,若是和自己作對,想要到楓林渡大營去短時間整合淮南軍,那是絕無可能。
想到這裏,王茂章一張黑臉已經變成了紫色,已經是怒到了極點,一雙眼睛緊緊的盯著呂方。可呂方卻還是淡淡的笑著,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王茂章心頭恨不得立刻下令,派手下將其砍殺在當場,想到這裏,不禁斜眼向那疤臉謀士徐自喜看去,隻見其微微頷首,顯然其有把握將呂方及其身邊的幾名將領一網打盡。王茂章正要下令,低頭卻看到腰間一枚玉佩。他本是出身行伍的武人,這玉佩與他平日打扮頗不相協,卻是那淮南節度使楊行密所贈,因為王茂章性情暴躁,楊行密取玉石易碎之意,贈送與他,讓他碰到緊要事情,多想幾分,省的因怒壞事。看到玉佩,王茂章想起呂方手下士卒大半都是降卒,自成一係,若是殺了他,隻怕約束不定,在這危急關頭,隻怕壞了事。隻得深吸了口氣,強、自壓住情緒,笑道:“好說好說,卻不知呂將軍心中這處事公允之上將乃是何人呢?”
呂方渾然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奈何橋上已經走了一遭,笑道:“末將以為非王將軍莫屬。”暗想,你自己剛剛說過處事公允,總不會立刻便把莫邪都踢去斷後,自己打自己的臉吧。
王茂章倒也不客氣,道:“既然呂將軍這般想,想必宣潤軍中也不會有人反對,如今形勢緊急,我等立刻前往楓林渡大營,想必呂將軍已經封鎖消息,派出信使通知安、田二位使君了。”
呂方笑道:“正是,船隊如今還在江上停泊,上岸的船員也都關在寨中,靜等將軍發落。”
看到呂方處事妥當,王茂章心頭的怒意也漸漸消了,暗想:“此人雖然一心自保,處事倒還嚴密,前途忐忑,總比碰到個拖累人的蠢物好多了。”想到這裏,對呂方的笑容也真誠了幾分。
浙江西道、蘇州嘉興,淮南將魏約自從宣潤二州軍渡江後,領兵圍攻嘉興幾達半年,但是由於守軍軍械儲備充足,城牆守具完備,在要害部位都有加築了女牆望樓,乃至第二道城牆。是以淮南軍窮盡方法,無論是土山地道,還是投石木驢,守軍皆以相應辦法破之。魏約乃是淮南宿將,經驗極其豐富,見此城急切南下,寧國節度使田覠又領兵屯紮於杭州城外的驛亭埭,進攻杭州城外的鎮海軍據點,自己便不再忌諱鎮海軍的援軍。於是便築長圍隔絕內外,準備長久之計,待守軍糧盡後再一舉破城,免得多傷士卒。
可是曠日持久的圍城固然減少了士卒們的死傷,但長期在外無事可做的閑暇對軍隊的士氣和紀律都是極大地損害,這在古代戰爭中是司空見慣的,惡劣的食物,潮濕的營地,以及糟糕的衛生環境,對於圍城軍來說也是嚴峻的考驗,近半年對嘉興的圍攻,淮南軍直接死傷在城下的倒不多,可軍中疫病發作,許多士卒得了痢疾,戰鬥力大減,把魏約搞得焦頭爛額。不得不減少朝向大海方向的長圍那邊的守衛,結果沒想到顧全武竟直接領兵從明州越海而來,唐時雖然吳越之地已經海運十分發達,但是用兵從海上登陸可還是極冒險的事情,一個不小心便是全軍覆滅的下場。顧全武這招正好打了魏約一個措手不及,輕而易舉的越過了防守薄弱的長圍,進入了嘉興城中,城中守軍看到援兵到來,士氣大振,立即以老弱替下城頭的精銳,開門進攻淮南軍。淮南攻城軍還如在夢中,根本搞不清楚眼前的敵軍到底是從哪裏來的,頓時輸了個一塌糊塗,敗回寨中。
顧全武用兵一向不發則已,一發不可收拾,催促士卒追著敗兵的後腳跟攻入寨中,縱火攻敵,周安國在船上看到的便是這般情景。這時候魏約才明白眼前的敵軍乃是越海而來的錢繆親軍武勇都,雖然竭力抵抗,無奈兵敗如山倒,已經不可收拾了。魏約和數千潰卒被包圍在一段河岸上,背後的江南運河雖然不過七八丈寬,可這二月的天氣,河水還是徹骨的寒意,無論如何也無法涉水渡過,若要抵抗,已經被敵軍包圍,隻須等上半日功夫,這數千潰卒便會盡數餓垮。於是不待顧全武遣人招降,淮南軍士卒便紛紛逃下河岸投降,一眾將佐雖然都不說話,可盯著魏約的眼神裏滿是懇求投降的意思。
魏約形容枯槁,仿佛一夜間老了十歲一般。一年的時間裏,居然兩次敗在顧全武的手下,讓他無話可說。如果說烏程寨一戰還可以以全師而退聊以*的話,現在則是全軍覆滅的下場。平日裏挺得筆直的腰杆此刻也不自覺的彎了,雙肩也不自覺佝僂了下去。雙目間或一輪,才顯示出老將軍還神誌清醒。
這時一名將佐終於忍不住,開口道:“老將軍,我等還是降了吧,將士們大半身上帶病,腹中無食,若是敵軍攻來,便是土崩瓦解的下場。何必讓他們白白送命呢?”
既然有人掀開了這口子,眾將佐也不再忌諱,紛紛開口應和,此時明眼人都看得出此時已是兵法上的絕境,士卒也無力抵抗。若是不降,敵軍攻上來便是土崩瓦解的結局,那時顧全武全部屠了他們也說不定,還不如降了還說不定能逃條活路。
魏約仿佛一具木偶一般,對眾人的話語充耳不聞,他的頭盔已經在廝殺中丟失,發髻也已經打散,滿頭花白的頭發披散開來,在初春的寒風中飄蕩,眾人見他這般模樣,一個個六神無主,有的心思靈活的甚至開始尋思麵前的運河是否有水淺的地方可以涉渡的。
正在此時,對麵的鎮海軍陣營裏傳出一陣鼓聲,眾人都是久經行伍,知道這鼓聲便是那進軍的號令,不禁紛紛向鎮海軍的方向看去,平日裏這熟悉的鼓聲此刻聽來便如同閻羅王催命的步點一般,一下下的都敲在眾人的心口。這時猛然聽到身後一人說道:“道家有言雲,三代為將,其無後矣,古人誠不我欺呀。”眾人回頭一看,正是魏約,隻見他猛然加開身上的甲胄衣衫,赤裸著上身,對眾人喝道:“來人,將我綁好,讓我肉袒見那顧全武,隻求他繞過士卒性命,我魏約是殺是剮都由得他了。”
親兵們一開始還有些躑躅,但看到魏約態度堅決,也隻得上前將他綁了,走到陣前,跪下向鎮海軍陣前膝行而去,河堤上的數千淮南軍士也隨之紛紛棄兵跪倒在冰冷的泥水中,一個個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