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字體:16+-

6心結

“三麵都是鎮海大軍,但凡有眼睛的都知道該怎麽辦,難道要大夥兒都去送死不成。”那屬吏低聲嘟囔道,原來湖州西麵是屬於淮南的宣州,而其餘三麵為杭州和蘇州包圍,自從顧全武渡海飛軍,淮南軍退回後,這湖州便三麵為鎮海軍所包圍。自然這一年多來都在當牆頭草的湖州將吏紛紛倒向鎮海軍,隻有楊行密上奏保舉的刺史李彥徽還一天到晚的在府城中調配兵馬,修築城牆,準備抵抗鎮海軍的進攻,一開始是下屬官吏陽奉陰違,隨著淮南軍沿著江南運河步步後退,台蒙、周本在蘇州大敗,湖州將吏幹脆一齊生病了,無論刺史下了什麽命令,也無人執行,李彥徽就這樣被完全架空了。

“作死的小賊,還敢多言。”已經激憤到了極點的李彥徽拔出腰間長劍,一下便將那個多嘴的屬吏刺了個對穿,鮮血立刻濺了他一臉,看著那屬吏滿是不敢相信眼神的眼睛,李彥徽感覺到一陣精疲力竭,這些日子來,他幾乎是一個人和整個湖州在戰鬥,夜裏稍微有一點動靜,他就會驚醒過來,生怕是手下將吏作反拿自己做投名狀來投靠鎮海軍,白日裏每一個人眼裏仿佛都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現在,他已經承受不住了。

“啊!”突然一聲驚叫,李彥徽驚訝的往聲音那邊看去,原來是另外一名屬吏,手裏拿著一封書信,白麻紙的質地,想來是十分重要的官家信函。那屬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兩腿抖得如同篩糠一般,想來是被明堂上血花四濺的情景給嚇呆了。

“什麽消息,嗯?”李彥徽提著佩劍,自顧走了過來,他臉上滿是尚未凝固的血跡,看上去說不出的猙獰,那屬吏嘴巴不停張合,偏生就是出不了聲來。李彥徽眉峰一軒,神色不耐,手腕微提,眼看又是一劍要刺下去了。那屬吏急中生智,雖然還是說不出話來,趕緊將手中書信遞了過去。這才分散了李彥徽的注意力,逃過了一條小命。

“遷丹陽鎮將、屯田使、莫邪都指揮使呂方為湖州刺史,好好好,也隻有這等混世魔頭才能對付這些逆賊,來人。”李彥徽拆開書信,讀到這裏,他突然頓住了。“這書信從淮南廣陵傳到這裏,至少要七八日,那呂方接到任命至少有半個多月了,我上次書信已將這裏的危急情況說的明明白白,那呂方下江南時,深知兵貴神速之理,可為何這麽久都沒有聽到半點他出兵的消息?”李彥徽的立刻從方才興奮的頂峰跌落了下來,臉色變得慘白。這時牆外傳來一陣劇烈的腳步聲,緊跟著撞進來四五條漢子,為首的正是李彥徽的親兵頭目,隻見他喘息著說:“不好了,左廂的州兵嘩變了,說什麽要加餉錢。其他的各部分也不穩。”

李彥徽吃了一驚,遠處傳來一陣陣人聲,依稀還可以聽出“恩賞“、“加餉”的字眼,聽聲音嘩變的士卒隻怕不下千人。李彥徽正要出去查看,那親兵頭目猛地跪在地上,嘶聲喊道:“使君快走吧,一下子有這麽多人嘩變可事先一點征兆都沒有,定然是有人暗中主使,如今湖州城中人人皆是敵寇,不如先去淮南,再領兵回來討伐。”

李彥徽還有點猶豫,不遠處的府門已經傳來劇烈的撞擊聲,看著眼前那幾個心腹焦急的眼神,一時間李彥徽也下定了決定。

“走,我們馬上去西門。”李彥徽立刻回頭往馬廄方向疾行。“哼,你們莫要高興的太早,不久就有呂方那個魔頭來收拾你們。”

乾寧四年四月,湖州州城,東門外,湖州將吏上下數十人排為兩行,正等待鎮海大軍入城,他們一個個心中又是興奮又是忐忑不安,原來錢繆伐董昌之戰前,湖州原是董昌鎮將據守,開戰後便淮南宣潤大軍到了後,董昌軍便和淮南軍合軍一處,圍攻錢繆,兵敗後,這些董昌原部便隨淮南軍一同退回淮南了。但是湖州州兵大半都是本地人,和錢繆所部的鎮海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淮南軍南下後征發糧食、民夫,所至為墟。本身主要是當地土豪的州中將吏自然心懷怨念,隻不過形勢比人強,數萬大軍就在家門口,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楊行密上表的刺史李彥徽。可隨著局勢日漸對鎮海軍有利,他們心裏的小算盤也打得越發響起來了。顧全武又遣人來使,許諾若他們驅逐李彥徽,投靠錢繆,則不但保證他們現有官職,家產田宅安全,而且免除他們家中田產的兩稅。要知道這年餘來,湖州兵荒馬亂,不知道多少田宅都變為廢墟,這些將吏家中大半都是強宗豪右,自然大肆並吞,無力自存的小戶也不得不將自己家中田產“獻給”他們,自己也變成了那些將吏家中的部曲,田客。顧全武的這個條件一下子打中了他們的要害,很快這些湖州的地頭蛇、實力派驅逐了刺史李彥徽,派出使者迎接鎮海軍入城。

江南的四月天,已經是春意融融,城外站著的這數十人已經看到遠處現出一隊人馬,眼尖的甚至看到了將旗上寫的是一個“許”字,了解鎮海軍內情的已經猜出了來得是武勇都副指揮使許再思,此人隨同顧全武引軍屢建戰功,眼前可是錢繆麾下炙手可熱的大將,以後大夥可都是在他手下當差,湖州兵馬指揮使趕緊下令奏起得勝樂,這江南本就文弱之風盛行,眾人也未著甲胄,一個個錦袍玉帶,這些湖州將吏看起來一個個雍容氣度,若不是身上不過是些綠袍、紅袍,倒有幾分朝廷大臣的模樣。

說話間,那支人馬已經走到了近前,這幫湖州將吏看得清楚,隻見隊中士卒一個個皮膚黝黑,皮膚皸裂,神情疲倦,身上衣衫破爛,許多士卒腳上連雙完整的鞋子都沒有,背上裝士卒私物的行囊更是大半空空。雖然如此,但雖無軍官催促,軍中行列依然嚴整,軍中士卒們有意無意間顯露的殺氣,顯示這就是那支將擊破董昌,驅逐淮南軍的得勝之師。

湖州將吏就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路,這等亂世若是連這點眼色都沒有,隻怕轉眼間便是身死族滅的下場。他們紛紛低頭,神情複雜的交換著眼色,一名身著綠袍的白胖漢子歎道:“果然是虎狼之師呀,若非這等壯士,如何能將淮南軍趕回去,這下湖州總算保住了。”

旁邊一名頷下短須的黑臉漢子意見卻是相反,冷笑著反駁道:“我看虎倒是未必,狼倒是肯定的,你看這幫軍漢一個個窮的叮當響,眼睛都要冒綠光了。淮南賊是走了,可又來了個許再思,嘿嘿!大夥兒這次不脫上幾層皮是過不了關了。”

白胖漢子反駁道:“我看也未必吧,顧帥寫的信裏不是寫的很明白嗎,湖州隻要歸附錢使君,諸事安堵。顧帥一向以仁厚聞名東南,討平董昌後,厚葬被屈殺的董昌從子董真,浙東軍麾下將佐也沒有攜私報複的,又怎麽會打我們那點家財的主意”

黑臉漢子不屑的吐了口唾沫,笑罵道:“那可是兩碼事,討平董昌後,淮南大軍壓境,田覠那廝的槊尖都快捅到錢繆的肚皮上了,若是不廣施恩義,收服人心,隻怕那些降軍隨時都會炸營,如何能驅使董昌的昔日部下攻打淮南軍。可如今東南大局已經抵定,我等不過是可有可無的人了,兩浙之地早就打得民窮財盡,聽說連杭州城中的靈隱寺都要出那奉公錢,你說我們還跑得了嗎?”

那白胖漢子聽到靈隱寺都出了奉公錢,臉上已是汗流滿麵,滿臉的肥肉心疼的不住顫抖:口中不住念著佛號:“阿彌陀佛。連靈隱寺那等大叢林都要交錢?哪有這等道理,那隻怕顧全武那廝的話也做不得數了,怪不得是許再思這等北蠻子領兵過來,隻求多留點嚼裹的下來,活在這等亂世當真是前世做惡呀。”

四周的人聽到那黑臉漢子的話,臉色都陰沉了起來,他們個個家中都至少有好幾百頃好地,糧食布帛也是不少,許再思若是要錢,找他們再方便也不過了,畢竟經過宣潤軍的搜刮,湖州的平民百姓也沒什麽油水好刮的了。一個個看著眼前大隊的鎮海軍心中不禁都有一絲悔意。

湖州城,刺史府中,原來淮南楊行密上表朝廷舉薦的刺史李彥徽早就已經逃到了鄰近的宣州田覠那裏,原先有些陳舊的牆壁房屋早就粉刷清理一新,迎接新的主人——鎮海軍武勇都副兵馬使許再思。明堂上燈火通明,前幾天還一個個稱病臥床不起的湖州諸位將吏濟濟一堂,正在給許再思這位錢使君麵前的紅人接風洗塵。

轉眼已經酒過三巡,座上眾人都已經有了幾分酒意。先前那白胖漢子看到上首的許再思滿臉紅光,好似心情不錯,借著幾分酒意大著膽子起身舉杯笑道:“錢使君奉朝廷詔命,討伐逆賊董昌,我等為淮南賊所迫,不得虛與委蛇,未曾立刻投至王師麾下,罪該萬死,還請許將軍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