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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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退兵

那大夫趕緊下拜謝恩,呂方揮了揮手便走出屋外,沈麗娘無聲的跟在後麵,兩人沿著小道走了一會,隨著離病房的距離漸漸遠了,血腥味和傷員的呻吟聲漸漸也感覺不到了。突然呂方停住腳步,自顧說道:“我第一次認識龍十二,是在圍壽州城時,當時我就領著兩百多屯田兵和莊中手下,帶著一千多降兵挖壕築壘,可楊行密沒有給足軍糧,他們便聚眾鬧事。若不是你相公我口舌便給,哪裏還有今日,那時我和他在一個鍋裏舀菜粥吃,他還不敢吃,你說可笑不可笑。”說道這裏,呂方轉過身來,眼中泛著淚光。沈麗娘覺得眼前的愛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平日裏那個深沉多智,成竹在胸的呂任之不在了,眼前這個男人疲倦而又彷徨,好像被肩膀上沉重的擔子壓得受不了了一般,她正要出口安慰,呂方卻指著遠處傷卒居住的宅院說道:“昨日出城死戰的選鋒都是出自旗下精兵,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小夥子,都是我在丹陽摔打出來的好兒郎,可現在一大半都已經沒了,剩下的也都人人帶傷。那些淮上子弟跟著我來到湖州,破蛇頸關,奪安吉城,和數倍於我的鎮海軍廝殺了快一年了,我說清口之戰後,鎮海兵必退,可去年十一月清口之戰就打完了,現在都九月了,怎麽淮南為何不再南下?那許再思為何不退兵?眼下城中糧食軍械都快完了,要是他們不退兵,那可怎麽辦?怎麽辦?”說到最後,呂方的聲音越來越大,竟好似受傷的猛獸嘶鳴一般,一旁的沈麗娘看得心疼,禁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安慰一下他,卻被呂方一把將手掌抓在手裏,隻覺得對方的雙手好似鐵鑄的一般,捏的自己生生作疼,沈麗娘雖然劍術超群,可並不以臂力見長,她看到呂方雙眼死死地盯著自己,顯然是已經被肩膀上的重擔壓倒,精神都有些失常,辨認不出眼前的是何人。

沈麗娘熬不過痛楚,左手收作鳥嘴狀在呂方右手虎口處猛地一啄,呂方吃痛不由自主的鬆開了手,麗娘趁勢抽回了右手,一看,已經一片青紫,方才呂方手上的力氣著實不小,若是讓他繼續下去,隻怕指骨也要折斷幾根。

呂方挨了沈麗娘那一啄,方才從剛才那種狀態中蘇醒過來,看到麗娘右手那樣,知道是自己方才不小心傷了她,趕緊上前抱住愛侶輕聲安慰,兩人雖然在這安吉城中朝夕相處,可在敵軍環伺之下,呂方日夜操勞,也並沒有多少單獨相處的時機。此時在李家故園之中,四周無人,清風吹拂,幾株剩餘的桂花樹傳來陣陣暗香,呂方摟著麗娘柔軟的身體,隻覺得躁動的內心漸漸安靜了下來,先前心中那些煩悶的事情,仿佛也漸漸的遠離自己而去了。

突然呂方感覺到懷中的麗娘動彈了一下,原來沈麗娘輕輕伏在自己膝蓋上,接著便聽到她低聲說:“任之,如果鎮海兵想這般猛攻,城內還堅持的了幾日?”

呂方頓了一下,想了一會答道:“也許五日,也許七日,最多不會超過十日。”

“那若是他們繼續圍困呢?”

“城中糧食也就半月的量了,若是使些手段,最多堅持三個月,不過那樣隻怕這安吉城那時候也留不下什麽活人了?”呂方的聲音越發苦澀起來,本朝張巡守淮陽固然義烈,可史書上“殺妾餉軍”,“城中百姓生人不足百人”的記載讓他一想起來便難受之極,難道自己也要落到那種下場,想到這裏,呂方覺得背上起來一陣寒意,不禁打了個寒戰。

沈麗娘與呂方相依相偎,呂方打了個寒戰她立刻感覺到了,立刻低聲道:“呂郎莫要擔心,吉人自有天佑,像你這般好人,定然會逢凶化吉的,說不定明日鎮海兵便熬不住撤兵了,我看他們白天死傷的比我們還多的多。”

呂方臉上泛出一陣苦笑,且不說自己在老天眼裏是否是好人,作為一個後世受過多年教育的無神論者,他對於天佑之類的東西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若是上天當真有靈,隻怕第一個倒黴的便是他自己。至於鎮海兵會不會撤兵,若他和許再思易地而處,就算死傷再多,也會拚命先攻下安吉,將眼前這強敵滅了再說,畢竟這安吉縣乃是湖州通往宣州的大門,若是安吉落在淮南兵一方,攻守之勢立刻逆轉。湖州所轄五縣烏程,長城,安吉,武康,德清。長城縣也會因為被與烏程縣隔離開來而落入淮南兵手中。那時,湖州泰半便已經落在淮南手中,隻要鎮海兵稍稍受挫,淮南兵便可越過獨鬆關,直薄杭州城下。兵士損失再多,也能再招募,這戰機一去可就再不複返了。呂方雖然這般想,可看著眼前麗娘清減的容貌,也不忍心說出那些煞風景的話來,苦笑著歎道:“麗娘你善頌善禱,想必能夠有轉機。隻是你本是千金之子,隨我後不但屈身妾室,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早知道這般,出兵時便讓你留在宣州便是。”

呂方剛說到這裏,便感到嘴唇上一陣溫暖柔軟的感覺,卻是麗娘直起身子,吻了上來,兩人婉轉相就,過了半盞茶功夫方才分開。麗娘本出身世家,自小便深受庭訓,像這般大膽的舉止平日裏想都沒有想到過,可方才情不自禁便吻了過去,現在雖然說不出的害羞,可雙目閃動,也是說不出的歡喜。

呂方沈麗娘二人坐在院中殘留的一條青石上,相偎相依,隻覺得心中說不出的歡樂安適,渾然忘了時間流逝。突然前邊火光閃動,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呂方站起身來,右手按在腰間刀柄上,隨手將沈麗娘拉倒自己身後。沈麗娘心中又是一陣甜蜜,正要拔劍上前,護住良人,卻聽到呂方低聲喝道:“來者何人?”

火光處腳步聲立刻急促起來,隻聽到有人又驚又喜的喊道:“隊正,找到了,是呂使君的聲音。”不一會兒,來人便到了麵前,卻是一隊呂方身邊親衛,為首的一人臉上滿是喜色,躬身道:“方才城頭上值夜的呂校尉遣人來住所處通報,說有緊急軍情通報,派人到這裏請示使君,我們找不到,趕緊四處找尋。”

呂方揮了揮手,製止住了那隊正的話,他快步趕回屋內,卻隻見那通報的親兵早已急得坐立不安,看到呂方回來,快步上前低聲道:“我家呂校尉遣我通報,說今日日落後鎮海軍兵營便蹊蹺的很,好似要退兵的模樣,他深恐有詐,不敢妄動,遣在下來通報將軍,還請決斷。”

“什麽?”呂方的好似頭頂上打了一個響雷,幾乎站立不住,好不容易才頂住了神,強自鎮定道:“好,你快帶路,我要上城去看看。”那親兵趕緊躬身領命。呂方轉身過去,隻見麗娘臉上滿是笑容,說不出的可愛。呂方低聲道:“我上城去看看就回,你先回去歇息吧。”

“夫君請放心前去,妾身自當在家中靜待佳音。”麗娘斂衽為禮,方才退下。

呂方對方才那個隊正命令道:“你帶上兩百兵士,隨我上城。”

安吉城東門,多日的激戰,顯眼的城樓早就被進攻方的石彈、油彈打得千瘡百孔,不複舊貌。陳雄在城頭上走來走去,焦急之情溢於言表,呂方剛上得城來,他也不行禮,上前稟告道:“將軍,日落時我便發現鎮海軍有些蹊蹺,他們的炊煙比平日少了許多,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們為了明日進攻有什麽鬼主意,可一想不對呀,明日要攻城,那更是要給選鋒好吃好喝,總不能讓將士們啃著幹糧攻城吧,於是我就派了幾個探子,去瞧瞧,雖說對方巡防嚴密的緊,可也看出了些東西,他們竟然將許多打造一半的攻城器械燒毀。鎮海軍要撤兵了,隻怕就是在今夜。”

呂方也不答話,在城頭上靜靜看了一會,靜靜的夜裏,遠處的鎮海軍兵營傳來一陣陣的刁鬥聲,一堆堆篝火如同往常一般。過了好一會兒,呂方問道:“可有抓到活口。”

呂雄答道:“敵兵巡防緊的很,未曾抓到活口,將軍,要是真的鎮海軍撤兵了,我們派兵追上去殺一把吧,這幾個月來,我們可被他們圍的夠慘了,可要狠狠出一口氣。”

呂方臉色如水,隻是靜靜的看著遠處的鎮海軍兵營,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答道:“罷了,許再思老於戎行,若是撤兵,隻怕今夜輜重傷兵隻怕已經動身,到了天明已經十餘裏開外了,自己帶著精兵殿後,追上去也是自討苦吃。再說弟兄們這些日子死傷甚多,鎮海兵走了,麻煩的事情還多著呢,能多保存一個也是好。”

呂方心中暗想,就算擊破許再思,以自己現有的實力也無法占據整個湖州,還不如就這般讓其撤兵,與其隔若溪對峙,各得一半,現在手中的士卒死一個少一個,要控製本地豪強,還是保存實力為上。

呂雄聽了,也不是十分了解呂方的意思,低聲嘟囔道:“隻是便宜了這幫狗才。”

這時天上劃過一顆流星,呂方看著流星劃過的方向,不禁喃喃說道:“古時說這流星隕落,便是代表名將凋謝,卻不是這次又是那位英雄倒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