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溫回到自己的府中,便向後花園走去。上次他在邗溝旁恰巧救得那名疤臉男子,那人身上中了兩支弩矢,身上還有四五處創傷,如非身上穿了軟甲,隻怕已經直接丟了性命,弩矢的傷口處顏色發黑,隻怕那箭矢上還塗了烏頭毒。徐溫趕緊吩咐手下士卒砍來樹枝做成擔架,將那人小心抬了回去,他知道強弩軟甲都並非尋常人所能得到,隻怕這人幹係大的很,便將此人安置在自己家中,請來大夫小心治療,那人倒是命硬得很,好幾次都差點傷重而亡,可都硬生生的挺了過來。待他傷愈後,徐溫好幾次開口詢問他的來曆,被何人狙殺。可那疤臉漢子所自己姓嚴名可求,長安人氏,黃巢之亂後,家門凋零,隻得經商,那日遇到盜賊*,落得這般下場。徐溫聽了也是半信半疑,看此人談吐舉止,文牘書寫都是上佳,恰巧自己手下也缺這樣一個人,便延請這嚴可求留在自己府中,成了自己的師爺,沒想到竟然撿到了一個寶,一年多來,無論是文牘處理,出謀劃策都做的出色,他本是楊行密的老部下,隻是行軍打仗都非他所長,一直沒有出頭的機會,這段時間連續幾樁差事都做得出色,差事也一路升上去,如今已是知兵馬使的使職,越發對這謎一般的疤臉謀士敬重起來,這次楊行密受到天子敕令,以中書令,吳王。東麵行營都統之職,總領全吳之甲,進攻朱溫,便讓他擔當轉運糧食之責,大軍行止,後勤是一等一的要務,若徐溫這次能將這差事辦好了,隻怕馬上就可以外放,委以方麵之任了。
徐溫進的後花園,便已經聽到一陣朗朗書聲,原來這嚴可求在徐溫這裏安頓好了,便不知從哪裏接來一個孩子,說是自己侄兒,那嚴可求本來容貌已毀,性格又冷淡的很,也不知那孩子怎生熬得過。徐溫歎了口氣,便進得屋來,笑道:“嚴先生,徐某又有事情勞煩先生了。”
嚴可求擺了擺手,那孩子便乖巧的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便端了兩杯熱茶進來,徐溫摸摸那孩子的頭頂,笑道:“嚴先生倒是好福氣,這孩子如此溫文乖巧,又知書達理,遠遠勝過我那幾個孩子。”
嚴可求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想來是笑了笑,答道:“嚴某忍辱偷生,哪裏還能和‘福’字沾邊,不過這孩子倒是乖巧的很,隻是和我這個廢人在一起,倒是生生苦了他。”
徐溫暗自點頭:“那是自然,和你在一起,若是個膽小的隻怕早就嚇死了,也虧得這孩子。”細細打量了這孩子,越發覺得這孩子唇紅齒白,鼻挺口方,舉止得體,遠勝過自己那幾個兒子了,越發喜歡起來了,便隨口考校道:“卻不知方才你所讀的是什麽書。”
那孩子也不怕生,躬身行禮答道:“稟告徐公,小子方才所讀的正是《春秋左傳正義》。”
徐溫聽了一愣,不由得問道:“你這孩子,竟然小小年紀就讀起《春秋左傳正義》來?”
“嚴先生說當今亂世,坐談經義無益世道,須得多學些經世致用之學,這《春秋左傳正義》裏有先王治國用兵之法,要小心鑽研。”那男孩舉止老成的很,麵對徐溫毫不認生。
徐溫聽了,自己那幾個孩子與之一比,簡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發喜歡那男孩,笑著將那孩子攬了過來,笑著對嚴可求問道:“嚴先生,你這侄兒好生了得,徐某倒是喜愛的很,今日便厚顏相求,認為義子,你看可否。”
嚴可求微微一沉吟,便低聲道:“徐公既然開口,便是這孩子的福氣,快快給你義父磕頭。”
那孩子趕緊跪下磕頭,徐溫待其磕罷三個頭,趕緊扶了起來,無形之間,屋中三人的距離拉近了不少,過了半響,嚴可求低聲問道:“今日徐公前來,卻不知有何事相商。”
徐溫趕緊將楊行密即將出兵北上,進攻朱溫,自己擔任轉運軍糧之職的事情一一說明,說罷後便靜下來聽嚴可求說話。
嚴可求靜靜想了一會兒,答道:“朝廷宣諭使三月便到了廣陵,可吳王卻拖到六月才出兵,想必是要等到夏水高漲,利於行舟,舉全吳之甲由邗溝而上,再逆淮河而上,經泗口直逼徐州,徐公想必打算以大舟轉運,既無勞民之舉,士卒亦能一日再食。隻是?”說到這裏,嚴可求的話音突然停了下來,徐溫趕緊追問道:“嚴先生說的不錯,卻不知又停下來了?”
嚴可求在徐溫身邊低聲敘說了半響,徐溫聽了不住點頭,待到嚴可求說完,徐溫起身拜道:“若非先生思慮周到,徐某定然惹得大禍,此事徐某定當稟告吳王,也為先生討得恩賞。”
“罷了,我已是半死之人,得來恩賞又有何用,隻要徐公待我這苦命的侄兒好些,嚴某便足矣。”嚴可求擺了擺手,聲音中滿是蕭瑟之意。
“那是自然,這孩子這般乖巧可愛,便是沒有先生叮囑,我也會當自家孩兒一般看待。”
杭州的七月,氣候已是十分炎熱,正午時分,更是不堪,便是勤勉的農人,也和耕牛在樹下歇息一會兒,待到太陽下去些,再務農事。可即使在這麽炎熱的天氣裏,杭州城外的羅城工地依然沒有停歇,自從去年淮南李神福領兵一直攻打到離杭州不過百餘裏的臨安城下,俘獲兩浙名將顧全武,當時杭州城內一夕三驚,留守城內的成及好不容易才彈壓住,經過這次教訓,錢繆在次年發動二十萬民夫和士卒,在城外修築了一座新城——羅城,舊有的杭州城便成了內城,為了補充人力的不足,他連自己的內牙軍的主力——武勇都都派去挖掘溝渠,武勇都本來就是孫儒殘卒組成,桀驁不馴,又都是北方人,不適應南方濕熱的氣候,許多士卒都中暑了,一時間怨聲載道。
雖然如此,工程還是在七月末左右完成了,錢繆誌滿得意的帶領著手下將吏視察新建好的羅城,手下將吏紛紛讚歎新城的險要難攻,此時卻有一人笑道:“依在下看,這羅城雖然險固,卻有一個毛病。”
眾人頓時靜了下來,錢繆一看,說話的那人卻是自己幕府中的掌書記羅隱,此人是晚唐時有名的詩人,可軍事卻非其所長,卻不知今日卻說出這等話來,於是錢繆笑道:“羅先生又並非武人,哪裏懂得這攻守之術。”
“誰說羅某不懂攻守之術,各位請看。”羅隱一本正經的指著城上的敵樓,大聲道:“這敵樓明明修錯了嘛。”
錢繆見羅隱語氣鄭重的很,以為當真這敵樓修的出了問題,上前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卻實在看不出什麽問題,便轉過頭疑惑的問道:“某家實在是看不出什麽問題,還請羅先生指教。”
“這敵樓分明是方向錯了,應該對羅城之內,不應對城外。”
羅隱話音剛落,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大笑,連錢繆本人都笑得喘不過氣來,捂著肚子說:“羅先生此言差矣,天下哪有敵樓對這城內的道理,莫非守軍要射殺的敵兵在城內不成?”
羅隱被眾人恥笑,氣答道:“這城修好尚未用過,你們又怎麽知道這敵樓就應該朝外,待到了用得著他的時候,你們就知道我說的是對是錯。”說罷便拂袖而去。
看到羅隱負氣離去,眾人中又爆發出一陣哄笑,可其中有數人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過了半響,成及猛然一擊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咬了咬牙,快步往錢繆那邊趕過去。
夜裏,錢繆宴飲眾將,慶祝新建羅城完成,待到眾將離去,饒是以錢繆小心謹慎,也有了六七分醉意,他正要躺下歇息,門外侍從卻通報蘇州刺史成及有要事求見。錢繆以為出了什麽要緊事情,趕緊吩咐傳他上來,自己吩咐取來熱水洗麵,才清醒了少許,便見成及神色鄭重的走了進來,躬身行禮道:“成某有要事稟告,驚擾了大王靜養,還請恕罪。”
錢繆笑著指了指一旁的胡床笑道:“成兄弟坐下說,都是老兄弟了,私下裏就不必多禮了。”
成及也不推辭,坐下道:“今日羅掌書所說,其指頗深,大王可有意會。”
錢繆也是聰明人,經成及一提醒,稍一回味,便明白了過來,道:“那羅隱所說的莫非是我之禍患不在淮南,而在蕭牆之內?”
成及擊掌道:“大王英明,那武勇都本為孫儒潰卒,窮極而來投我,其人狼子野心,貪得無厭,逐將帥如同兒戲,終非大王所能久蓄。如今其勞役甚重,已有怨望之心,又使之居心腹之間,一旦有變,悔之莫及呀。”說到最後,成及情急之下,居然身體前傾,站起身來。
錢繆神色卻是冷淡的很,原來晚唐末期,藩鎮軍隊分為藩帥牙軍和外鎮軍,而許多外鎮軍的首領實際上就是趁亂而起後被收編的土豪悍匪,根本不受藩帥統轄。當年黃巢起兵之時,兩浙本地駐軍不多,為鎮壓各種流寇,浙西節度使周寶便建立了杭州八都兵,錢繆、董昌、成及便是其中將領,可是這八都兵並不是一個十分嚴密的軍事組織,錢繆董昌雖然名義上為其首腦,但也不能隨意指揮各都都將,各都都將往往父死子繼,兄死弟繼。後來錢繆成為了浙西節度使後,建立了自己的核心部隊內牙軍,主要兵源是自己原有的直轄軍隊和收編的降兵,但是實力十分有限,其主要實力還是依然是外鎮軍的八都兵,這種內輕外重的危險形勢一直到孫儒潰兵投靠,組成武勇都加入內牙軍之後才得以改變。當時董昌之亂時,在浙西抵禦楊行密南侵部隊的便主要是八都兵,而顧全武統領的武勇都則擔起討伐董昌的重任,後來擊破台蒙,生俘魏約、秦斐的也是他們。也怪不得錢繆一聽到身為八都兵首領之一的成及這般說,便起了疑心。
成及見錢繆這般模樣,正要再開口勸說,卻聽到錢繆問道:“那依你說,當如何呢?”
“以土人代之,雖然南人文弱,不及北人悍勇,但其妻小皆在此地,可以信重。”
錢繆聽到成及這般說,臉色立刻陰沉了起來,擺擺手道:“我今日已經困倦了,此事重大的很,還是來日與眾將商議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