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忠心部下死在自己麵前,錢繆臉色已經慘白如紙,看到這等景象,呂方也不禁有幾分惻然,歎了口氣,正要說話,錢繆卻轉身過來拜了一拜,道:“呂使君,亂世間成王敗寇,錢某既然已為王者,自然不求能夠苟活,死前卻有兩事相求。”
呂方歎了口氣,心中油然而生兔死狐悲之感,肅容答道:“大王請說,某家若是力所能及,自然勉力而為。”
“我錢氏一族,在我稱王之後,受恩頗多,本來一姓興,一姓亡,也是天命,隻是錢某出身地位,族中也不過多是些田舍漢,並無什麽人才,將軍可否隻誅近支,那些遠房姻親可否高抬貴手放過了?”錢繆話說到最後,聲音已經顫抖起來,殘唐五代之時,中國人的宗族觀念之強,遠非現代人能夠想象,像這樣互相攻取的戰事,勝利一方不但要將失敗一方的首腦誅殺,甚至連親族姻親也要斬盡殺絕,免得給對方複仇再起的機會。尤其是呂方此時在杭州勢力還不穩固,錢繆第五子和顧全武隨時可能借楊行密大軍南下,踏平莫邪都,錢繆親族大半都在臨安縣中,呂方很有可能會提前將其斬殺幹淨。所以錢繆說自己出身低微,親族無甚人才,就是向呂方表示自己族中並無能夠威脅到他的人才,阻止這場殺戮。
陳允侍立在呂方身後,代行護衛之職,以防城頭流矢傷人,剛聽完錢繆的懇求,急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將軍切不可有婦人之仁,遺留禍患?”
呂方擺了擺手,製止住陳允的勸諫,低頭沉吟了片刻,抬頭答道:“大王,此事幹係重大,呂某隻能答應你不做無意義的殺戮,你看可好。”
錢繆聽到呂方的回答,臉上露出釋然的神色,拜了一拜:“既然如此錢某在這裏先多謝呂使君了,第二樁事便是我手下將吏親族也大半都在杭州,與貴軍多年苦戰,殺傷頗多,如今他們都是閣下子民,可否以仁厚相待。”
“這個自然,呂某並非好殺之人,隻要他們盡了為臣的本分,某自當以仁厚相待。”
錢繆聽到呂方肯定的回答,慘笑道:“呂使君果然大度,連錢某這階下囚都如此相待。也好,某家這將死之人也做點事情報答閣下。汝是北方人,不知這兩浙之地首要之事便是修築海塘江堤,否則一旦潮水破堤,百姓便是生靈塗炭,無以聊生。錢某本待修築完杭州城後,一旦與楊王講和,兵事安息下來,便修築海堤,也算造福鄉裏了。自古占據兩浙者,無有不留心水利而能興盛者,使君占據杭州後也請留心此事。”
呂方聽到錢繆這番話,心中不由的暗自感歎,如果說別人還對其這番話的誠意將信將疑的話,自己卻是能夠確定他絕對是一番善意,並沒有在裏麵摻毒藥的做法,原因無他,來自後世的他可是深深了解錢塘潮的威力,更有聽聞過五代十國時候錢繆修築水利,澤被後世的傳說,可是這史書上的英雄人物卻站在自己麵前,即將死於自己之手,讓人心中不由得產生出興亡之歎。
“來人!”呂方突然大喝道:“送越王上路。”聞聲身後兩名士卒手持白綾來到錢繆身後,將白綾係在他的頸上。呂方高聲道:“越王且放心,你的話呂某會謹記在心,一旦兵事稍息,這水利之事便會放上日程。”
廣陵,吳王府,自從李彥徽從杭州傳令歸來後,從宣州田覠勒索到了兩萬貫賄賂的他,便將呂方桀驁不馴的行為在楊行密麵前狠狠的打了一番小報告,加上顧全武在楊行密麵前講明利害,於是楊行密便遣秦斐為將,領五千兵借與顧全武,準備先渡江,沿江南運河而下,先到蘇州,然後與錢繆內外夾擊,擊破呂方、許再思,解除杭州之圍,雙方商定,結尾之後,錢繆便將蘇州割讓給淮南,以為補償,這樣一來,楊行密在長江南岸便又打入了一顆釘子,勢力大大擴張。
可正當顧全武、秦斐他們正緊張的準備出兵事宜的時候,突然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湖州兵與武勇都叛軍聯合,竟然不過三日內便將杭州城攻下,錢繆、成及、羅隱以及留在杭州的錢繆諸子皆死,聽到這個消息的顧全武和錢繆第五子錢傳褄二人的第一個反應便是不相信,他們最明白這杭州城城牆的堅固,加上武勇都叛變後,諸路援兵也進入了杭州城,城中守兵在數量上隻怕與武勇都叛軍和湖州兵還要多一點,雖然野戰可能不如,可有堅固的城牆以為倚仗,莫說三日,便是半年也未必攻得下,這一定是敵軍釋放出的假消息,好讓援兵以為做出錯誤判斷,爭取時間。可是隨著時間的拖延,杭州城破的消息越來越多,有的客商幹脆說武勇都叛軍根本就是在一邊看著,並沒主動攻城,拿下杭州城的隻是湖州軍一家的功勞。三人成虎,這麽多人都這般說,也由不得顧、錢二人不信了,兩人正在府中枯坐憂心忡忡的時候,帳外突然有人通報,說有一個自稱是顧君恩的人求見。
顧、錢二人聞言大驚,趕緊吩咐讓那人進來,不過片刻功夫,便看到一條漢子走了進來,也未紮發髻,一頭亂發披在肩上,身上披了一件已經髒的看不出顏色的葛袍,顧全武不由得站起身來,仔細辨認,好不容易才認出此人確是自己孩兒,隻見他形容憔悴,往日魁梧的身形隻剩下了一個架子,雙目中滿是疲倦和絕望,自己出使廣陵,算來與其分別也不過一個多月,可卻顧君恩卻好似老了十年一般。
顧君恩進得屋來,正要跪拜行禮,一旁的錢傳褄趕緊一把扶住,正要讓他快些說出杭州那邊的情況,莫要拘禮,卻隻覺得雙手接觸的地方熱的發燙,再一看顧君恩葛袍裏胸口處滿滿的都是裹緊的布條,布條上滿是已經變黑的血跡,顯然是傷口的血跡滲出來的,顯然顧君恩是重創之後,強忍著劇痛從杭州趕到廣陵來的,如廝重傷,也真不知道他如何挺下來的。
“快來人,喚大夫來,準備熱水,繃帶,上等的金創藥。”錢傳褄趕緊將顧君恩扶到一旁坐下,一麵對堂下大聲喊道,掉過頭說:“君恩,你且先歇息一下,進水飲食,其他的事等會再說,大夫等會便到,你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
顧君恩斜靠在座椅上,急道:“湖州呂方使用了一種奇怪的器械,能夠將石彈和短矛發射到很遠的地方,還十分準確,還有能夠在水上燃燒的奇怪東西,還有比城牆還高,如小山一般的攻城塔,他還挖了地道,三日便攻破了外城,我領兵逆襲,結果陳璋那廝臨陣反戈,結果我軍大敗,死者不計其數,我也昏死在戰場上,才逃得一條性命,聽說牙城已破,越王、成刺史還有了凡叔父皆死,於是我便易裝強撐著趕過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無力,說道最後終於再也挺不下去,昏死過去。
錢傳褄見狀大驚,知道此時千萬睡不得,否則說不定便死過去了,正要搖動顧君恩將其弄醒,身旁卻伸過一雙有力的大手,將顧君恩的軀體抱了起來,轉頭一看,正是顧全武,隻見他一雙虎目含淚,斑白的雙鬢顯得格外蒼老,錢傳褄看到這般景象,隻覺得心中一陣劇痛,快步趕到屋子門口,大聲喊道:“廣陵的大夫都死光了嗎,還不快給小爺滾過來。”
顧全武臥室中,顧君恩躺在床上,一旁的大夫正替他解開胸口綁緊的布條,準備替他清理傷口,那布條剛剛解開,一股腐臭的氣味立刻衝了出來,讓人聞之欲嘔。隻見顧君恩的胸口上縱橫交錯著六七條傷口,最深的已經深可見骨,附近的肌肉和皮膚已經變成灰黑色,顯然已經腐壞了。那大夫看到這傷口,眉頭不由得深皺起來,轉身對錢傳褄小心道:“公子,這傷勢又重,拖延的時間也太長了,依在下看,隻怕已然無救了。”
那大夫話音剛落,隻聽到錢傳褄喝道:“你這庸醫,若君恩不成了,某家便那你給他殉葬。”說到這裏,仿佛為了印證自己威脅的真實性,反手拔出腰間佩刀,一刀便將一旁幾案上的一角斬落。
那大夫看到雪亮般的刀鋒,還有一旁幾案光滑的切麵,立刻感覺到口中發幹,脖子後麵也是一陣陣陰風吹過,隻得低頭求饒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小人一定全力搶救便是。”
一旁的顧全武卻是不說話,隻是緊緊握著自己愛子的雙手,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兒子的臉龐,目光中滿是關切,平日裏那個指揮若定的兩浙第一名將仿佛不在了,剩下的隻是一個尋常憐子的慈父罷了。聽到錢傳褄的威脅聲,顧全武站起身來,歎道:“傳褄公子,罷了吧,醫術本就是逆天行事,豈有都能救得活的。‘三代為將,道家所忌。’顧某殺人之子又何止千萬,今日得此報應也是理所應當的。”聲音中滿是絕望和淒涼。
錢傳褄聽到顧全武這般說,想要開口勸慰兩句,偏生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這時那大夫正用銀刀替顧君恩割去傷口上的腐肉,再敷上上等的金創藥,顧君恩吃痛醒了過來,看到老父正滿懷關切的看著自己,再想起先前在杭州城中的苦戰,和逃生路上的艱辛,嘴巴張合幾下,卻說不出話來,一旁的大夫低聲道:“顧公子傷勢極重,又沒有及時醫治,在路上趕路,感了風寒,風邪已經入了內腑,這病勢可非同小可呀。”顧君恩的病勢本就極重,這大夫害怕若是醫治無效,歸罪於自己,越發說重了幾分,想要推卸責任。錢傳褄耐住性子,問道:“那當如何辦呢?”
“他長時間未曾進食,脾胃虛弱,也不能隨意用藥物,先用些黃精、何首烏煮藥粥,長些元氣,看看再說。”這大夫也是廣陵城內數得著的名醫,飛快的下筆寫下一張方子,注明要用的材料和熬製方法。錢傳褄點了點頭,接過方子竟親自趕出屋外,準備替顧君恩熬製藥粥,送到廚房後,剛回來進得院門,便聽到屋內一陣哭聲,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屋來,隻見顧君恩躺在床上,雙目緊閉,一張慘白的臉上已然沒有了一絲生氣,顧全武正在伏在愛子身上哭泣,一旁的大夫臉色慘白,正在說些勸慰節哀的話語。
作者的話,今天有客人來家裏來,實在沒時間兩更了,沒辦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