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唐一代,天下州郡若稱規模宏大,百姓富庶,自然是官家所居的東西二都——長安、洛陽。可若將這兩座城市除掉,在帝國剩下的數百座城市中選擇,便有“揚一益二”之說,這號稱第一的揚州便是楊行密的淮南道的治所——廣陵了。小杜嚐有言說:“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還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名句,由此可知唐代廣陵城的富庶繁榮。其地位於長江北岸,與潤州隔江相望,唐代雖然定都關中,可是財賦卻有仰食江淮之說,自“安史之亂”以後,河北三鎮已經處於半獨立狀態,唐代諸帝之所以還能維持住帝國的體麵,甚至還回光返照的削平部分藩鎮,擊敗了吐蕃的多次入侵,靠的就是從江淮源源不絕由運河輸往關中的大量糧食財帛,而廣陵作為淮南道的治所,朝廷鹽鐵使的駐地,無論是從經濟還是軍事上講,都是當時東南地區的最重要城市,雖然在淮南之亂時,其地被孫儒亂軍破壞的十分嚴重,可這些年來,在楊行密的苦心經營下,到了天複三年,已經恢複了往日的繁榮氣象,當時的中華大地上,隻怕沒有任何一座其他城市能與之相比了。
此時正是上元佳節,這數年來,淮南大軍東征西討,連戰連勝,便是身兼四鎮節度使,凶狡無比的宣武朱全忠也沒有從淮南那裏討得好去,這廣陵城已經有十餘年未經兵火,在這兵荒馬亂的亂世,可著實是個稀奇事。這上元佳節又是金吾不禁,百姓們幸苦了一年,正是要歇口氣,廣陵城中家家無不張燈結彩,上街觀賞。青年女子紛紛在河邊向水中放下荷葉燈、胡麻飯,順流而下,夜色裏燈彩流溢,不似人間。
城東的一家酒肆生意極好,不但店中的十幾張白木大桌擠得滿滿的,連過道也放上了幾張小幾案,,這家店的主人是個波斯胡,當臚買酒的便是他的女兒,生的容顏豔麗,腰身妖嬈,托著客人點的酒菜在狹窄的過道中穿行,卻十分靈便,不時有人伸手想要在她*上占點便宜,可這她動作十分靈便,一一避開,卻不著惱,還調笑兩句,店中的氣氛越發高漲起來,一時間吆五喝六的聲音仿佛將屋頂給掀翻了。
這時店門厚厚的布簾被揭開了,一行進來三人,最前麵的一人身作綠色羅袍,一邊進來一邊與身後二人說道:“此店的苦蘇酒極有風味,某家上次來廣陵時,嚐過一次便十分喜愛,還有那鱸魚膾、羊肉羹也不錯,今日與二位同來,一定要大快朵頤一番。”
那店主人趕緊迎上來,陪笑道:“三位客官,實在是不好意思,今日是上元佳節,客人實在是多的緊,店中沒有空位了,剛才小人聽聞三位是衝著小店的苦蘇酒、鱸魚膾、羊肉羹而來,要不在下立刻吩咐下人包好給三位帶回享用便是。”
這店主人在中原已經住了兩代了,雖然相貌是碧眼棕發,可一口的廣陵官話卻是字正腔圓,與漢人無異。
方才說話的那人掃視了一下店中,果然如店主人所說的一般,不但桌子上坐滿了人,連可以容納人的過道角落也擺上幾案,十幾人直接席地而坐,正推杯換盞,吃喝的開心。便準備開口答應店主人,讓其將酒菜包好帶回驛館食用,身後的一人卻道:“這飲酒便是要在這等場所才快活,且不說帶回驛館酒菜便冷了,再說那驛館中陰森森、空蕩蕩的,便是再好的酒菜又如何吃得下肚。店家,你且想些辦法,給我們騰出一個空位來,銀錢少不了你的。”後麵說話的那人雖然身形矮胖,容貌醜陋,可說話中氣極足,雖然屋中人聲鼎沸,可竟然壓不下他說話的聲音。
店主人見狀不由得為難起來,隻見這三人雖然從衣著上看不出來曆,可言談舉止氣派甚大,顯然並非尋常人士,不說別的,方才說話的二人腰間那兩條玉帶價值就不下百金,隻怕便可將這家店鋪給買下來了,這兩人卻掛在腰上,顯然非富即貴,得罪不起,可這店中又哪裏還能騰出一個地方呢?
店主人正為難間,他女兒卻走了過來,她早就在一旁看得清楚,隻見這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形容俊偉,白臉長須,臉上便如同明光流動一般,談笑間竟有種說不出來的魅力,乃是當世少有的美男子,早就歡喜異常,見父親為難,便上前斂衽行了一禮,笑道:“這三位客官,若不嫌小店,不若便在小女的臚旁飲酒,搬上三張椅子來,也還能將就。”
最先進來那人看了看女子所指的臚旁,覺得也還幹淨,這店中也實在是騰不出地方,便拱手笑道:“有勞小娘子了。”便當先往那邊走去。
這胡姬見三人坐下,趕緊送來酒菜,她此時心中皆在這客官身上,更是賣弄手段,取了一條鮮活的鱸魚,手腳麻利的便將其破成兩片,去了魚刺和皮,隻留下雪白的魚肉來,又飛快的切成數十片,放在事先準備好的冰塊上,再在上麵鋪上韭花醬料,端了上來。三人各自夾了一片,放入口中,隻覺得一陣*,便融入口中,透著一股魚肉特有的鮮甜味道來,實在是美味之極,不由得又向盤中伸出筷子來,不一會兒便風卷殘雲,吃了個幹淨,那個矮胖子才放下筷子笑道:“
這鱸魚膾果然美味,高兄回到杭州後時常念叨,某家今日方才知道。”
那俊偉漢子答道:“說來奇怪,某回到杭州後,也吩咐其他人做過,可不隻是調料還是水土的原因,味道總是差之甚遠,多了一股土腥味,少了一股鮮甜,隻有回到這廣陵方才吃的到,說來也是上天造化之奇了。”
剩下的那人卻是身材魁梧,露出的胳膊上肌肉凸顯,腰間佩刀,一副武人打扮,歎道:“先前聽人說這廣陵是天上人住的地方,某家還不信,今日方才知道,連個路邊的酒肆都這般了得,真不知道這吳王府中過的什麽日子。”
這時那胡姬送來羊肉羹和苦蘇酒,聽到他們的稱讚,不由得掩嘴低聲笑道:“三位客官說笑了,這點粗陋料理又如何能當得三位謬讚,不過這鱸魚膾的做法說穿了也不稀奇。若要讓魚肉沒有這土腥味,隻需將鱸魚捉來後,放在水中,放些清油,讓其將腹中髒物一一吐出,然後再清洗幹淨,宰殺做膾,自然味道便鮮美異常,三位回去試試便知。”這胡姬對那高姓男子喜歡異常,竟然將自己店中的做菜秘訣也和盤托出,把一旁的店主人氣的半死,可又不敢發作,隻得在一旁生悶氣。
那陳姓男子聽了胡姬的話,歎道:“這辦法果然巧妙的很,古人雲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做飯菜雖然是小道,其中果然也是有學問的。”其餘二人也連連歎服,那胡姬問可要再送一盤鱸魚膾來,高姓男子擺手道:“今日足矣,再好的菜也不可一次用太多,否則下次來便不好吃了。”那胡姬聽到他還要再來,心中不由得歡喜異常,趕緊為三人的盛了一碗羊肉羹,一一雙手奉上,道:“本店的羊肉都先用雞蛋和上葛粉揉製,所以特別美味。三位客官且細細品嚐。”
一旁的店主人看到在這般下去,自己這女兒隻怕要將店中所有的秘密全吐露出去了,趕緊高聲道:“虞娘,你快些過來幫把手,為父一個人快忙不過來了。”
虞娘無奈隻得走開了,那陳姓男子待她走開,調笑道:“高兄尚未婚娶,不若將這胡姬帶回杭州去吧,也能日夜享受這羊肉魚膾。”
“陳先生怎的如斯說,你我三人來到這廣陵,實在是責任重大,哪有想這些閑情。”
原來這三人正是剛剛攻取杭州的湖州團練使呂方的手下,那容貌俊偉的正是莫邪都判官高奉天,矮胖的陳姓男子是掌書記陳允,剩下那人便是第五坊坊主王許。這年上元節,楊行密依舊例,召集外麵州郡的諸將回到廣陵,呂方剛剛違背軍令,便謊稱舊創發作,無力上路,便派了這三人代替自己來使廣陵,楊行密對湖州來使的態度也是怪異的很,對於呂方的跋扈行為仿佛沒有看見一般,將他們三人安排在館驛之中,聽說呂方舊創發作,還派來使者送來上好的金瘡藥和各種上好藥材,對這三人好生撫慰了一番,可對來之前呂方叮囑的杭州歸屬,以及占領湖、杭二州的合法化的問題,卻是隻字不提,弄得他們心中也是忐忑不安,於是便在這上元佳節出來飲酒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