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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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重農

“哪裏哪裏。“駱知祥笑道:”這裏十分幽靜,酒肴也十分美味,又不像在宣州時整日裏忙於公事,這幾日倒是胖了不少。”說著還摸了摸圓潤了不少的臉龐。

“那就好,那就好!”呂方笑道,一邊坐下一邊說:“這幾日我有些瑣事,忙的不可開交,倒是把駱先生落在一旁了,隻怕慢待了,今日見先生這般,才鬆了一口氣。若是這酒肴先生還喜歡,回宣州時便將那廚子一同帶回去吧。”

駱知祥正要推辭,跟在呂方身後進來的高豐田笑道:“這也是我家主公的一番美意,駱先生便收下吧,這十幾日我軍進去浙東,兵事繁忙,主公實在是抽不出時間來探望先生,請先生莫要在意。”

駱知祥聽到高奉天說浙東兵事,不由得一愣,高奉天輕輕拍了一下腦袋,道:“某真是糊塗了,忘了這十餘日駱先生都在府中靜養,不曾知道外間消息。好叫先生知道,我莫邪都行軍司馬陳五領兵東征,攻破昱嶺關後,歙、睦二州刺史已經開城投降,依附我莫邪都。武勇都左指揮使許再思也將軍中將校家眷送至杭州,奉我家主公為主,如今浙東之地我軍已得其半了。”

駱知祥聽到這等驚人的消息,已經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過了半響功夫,方才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對呂方斂衽下拜道:“呂公果然天縱神武,有鬼神莫測之機,外臣在這裏恭喜了。”

呂方受了駱知祥一拜,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得其地易,治其地難,眼下兵勢未息,錢糧如流水般用去,眼看府庫便是如洗,呂某隻望平定浙東,也好與民歇息。”

呂方這番話倒是頗合駱知祥的口味,點了點頭道:“呂公有這番心思,當真是浙東百姓之福氣,隻是。”他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想來是想到了自己此行來的目的,呂方在這裏大聲哭窮,豈不是為了拒絕自己的要求做鋪墊,想到如何回去交差,不由得發愁起來。

呂方仿佛猜出了他的心事,笑道:“駱先生莫愁,呂某再窮,田宣州開口我還是要給麵子的,若無田公提攜,任之豈有今日,駱先生且先開一個賬單來,隻要力所能及,呂某自當一應奉上。”

駱知祥猛然聽到呂方這般說,十分感動,雖說田覠有大恩與呂方,可這等亂世,梟雄之間互相攻殺,恩將仇報的大有人在,遠的不說,宣武朱溫當年為秦宗權所攻,形勢窘迫,便向朱家兄弟借兵,還約為兄弟,可剛剛擊敗秦宗權,他便借口朱瑄招誘自己軍中壯士,發兵攻打朱家兄弟,吞並了他們的地盤。田覠求告的糧食、軍械還有油火都是呂方急需的東西,看來流言不可信,世人多有傳言呂方奸詐好殺,如今看到倒是個感恩知報之人。

駱知祥在心中感慨了一會兒,告了聲罪,回到屋中,過了片刻便取出一份帛書來,遞給呂方。呂方接過,細細看了看,又遞給身後的高奉天,高奉天細細看了後,與駱知祥一同商量了片刻,方才一一敲定數字。一切商定後,駱知祥斟滿了一杯酒,拜謝呂方。

呂方也不謙讓,滿飲了此杯,笑道:“呂某當年領兵至宣州時,見田野開辟,滿地桑麻,士民殷富,據我所知,田公亦年年對外用兵,卻如何能如此,世間皆傳這是駱先生之功。呂某出身低微,才亦不過中人,卻執掌大郡,實屬非分,不敢不小心謹慎行事,如何能使民富兵強,還請先生賜教。”

聽了呂方的問話,駱知祥的眼神一亮,當時天下藩鎮,幾乎都是將屬下官職以為酬庸之位,擔任的大半都是披甲持弓的武人,對於士人大半也不過當做仆隸一流的人物相待,田覠在其中已經算是不錯的了,可駱知祥稍一違逆了他的心意,便被派出做這等苦差,也不由得讓其心寒。可呂方眼下連戰連勝,應該是誌滿得意之時,可卻這般戰戰兢兢,委身下士,再聯想起他在淮上投靠楊行密以後的諸般行止,越發讓駱知祥心動。古時士人,所求最大不過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博個封妻蔭子,自黃巢之亂後,天下士人幾乎都已經看出了如今已是末世,正是群雄四起,逐鹿中原的局麵,也紛紛在其中選擇真主,駱知祥也不例外,聽到呂方發問,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便啜飲一邊思忖。一旁的高奉天低聲吩咐婢仆撤掉幾案上的殘肴,換上熱茶。

過了半盞茶功夫,駱知祥突然抬起頭來,道:“自古治民之道,首在重農,有農則有食,有食則能聚民,方能生財亦能自保。若欲重農則有三要:一不違農時,春不耕則秋無食,是以古時征戰有時,經年苦戰,雖勝亦疲敝,必有荒年。二則人地相符,使野無曠土,人無逸夫,人、地皆能盡其力。三官府須得征發有節,使令有常,何也?如今天下戰亂,百姓流離,此皆坐食不耕之民,食者眾而耕者寡,欲求百姓富庶,天下安堵,又豈能得焉?然百姓非不欲務農,官府盤剝過甚,小民辛苦一歲,所得不過數石,官府取其半,田主複取其半,餘者又如何能糊口,且桑麻若有出產,非一歲之功,小民無留置之心,必不願種桑植麻,無有衣食,又何以自存?呂公若欲浙東大治,須得在以上三點上下功夫。”

駱知祥所說的是中國古代五千年來儒家學說的共識,農業是一切的經濟基礎,有了足夠的糧食,才能在亂世將百姓和土地重新結合起來,才能建立穩定的社會秩序。而他說的第二點則是要求均田製,因為王朝末期,一般土地都十分集中,一方麵有大量的空曠土地沒有耕作,另外一方麵則有大量的流動人口,采取的解決辦法無非兩種,一種三國時曹魏采用的軍屯製,將流民以半強迫的手段固定在土地上,使之成為國家農奴或者世家地主的依附田客;而剩下的一種則是均田製,將失去主人的空閑土地和強行分割大土地主的空餘土地均給流民,使之成為自耕農。這兩種辦法都可以使土地和流民重新結合起來,達到建立經濟基礎,消滅流動人口的目的,但是第一種辦法有很大的後遺症,一方麵屯田製下的農民被剝奪了人生自由,生產效率很低下,另一方麵則是獲得大量有人生依附關係的世家地主本身也是大一統國家的潛在不安定因素,其實駱知祥說的“人地相符”指的便是均田製。第三則是說如何能使流民安定下來,因為古代中國的小農經濟十分脆弱,如果受到商人的盤剝則很容易破產,為防止這點,唐以前征收的稅收都是實物形式,農民生產的布帛不但可以用來縫製衣服,還能作為通貨之用,所以桑麻對於古代中國農民來說不但是身上衣服的來源,還是貨幣的來源。但是桑樹從種植到可以用來生產有好幾年的間隔,成本很大,所以駱知祥建議呂方對百姓取之有度,才能讓百姓安心投入農業生產中。

呂方聽完後,點了點頭,思忖了片刻後,問道:“駱先生前兩條,某自當奉行,隻是浙東水道縱橫,尤其是浙江,水道曲折,且海水常常倒灌進來,為害極大,須得修繕堤防,可這須得大量人力。眼下兵事甚重,且若役使士卒過甚,亦有前車之鑒,駱先生可有良策?”

駱知祥點了點頭,他也明白呂方話中的意思,先前錢繆役使士卒修築杭州城牆,結果激起了武勇都之亂,呂方趁機才奪取了杭州,此事過去才不過一年,呂方自然是不敢讓軍士去服苦役修水利。他沉吟了片刻,道:“我在宣州時,倒是有用過一個以田代酬的法子治理水利。”說到這裏,他便用手指在茶杯中沾濕了在桌麵上畫了起來,原來在宣州原有一條長江的支流,年年大雨之時便衝破堤防,四處泛濫,橫流四溢,若要治理又沒有錢糧。駱知祥考察情況以後,發現那支流兩岸本是上好的水澆地,隻是因為年年水災,才荒廢了成為了無主的荒地,於是他便首先宣布官府即將修繕那支流的地方,然後將那些土地劃分成許多塊,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拍賣,並免去十年的田賦,可是有個附加條件,就是購買田產之人須得出人力財力修繕堤防,果然許多富戶看到官府要修繕堤防,便趕來購買土地,很快便將那些堤防修好,花費的錢糧也是微乎其微。

呂方聽到這裏,不由得擊掌讚道:“好一個借雞生蛋的辦法。”暗想這駱知祥果然是能吏,想出的辦法和現代城市開發的有異曲同工之妙,先是說要修繕河流,讓一文不值的每年泛濫土地預期升值,然後引導民間的人力物力來搞公共建設,從而達到公私兩便的目的。可是轉念一想,想這等事情,無論是河流地方耗用的工時錢糧,能夠拿出土地多少肥瘦,有能力出錢出人的富戶等等細微末節牽涉極多,那個支流和浙江的情況也是相差甚遠,像這麽大個攻城,隻要一個環節沒弄好,便前功盡棄,說不定還會激起民變,一發不可收拾,自己手下也沒有這等經驗的人才,想到這裏,呂方的目光不由得定在了駱知祥的身上,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