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徐方也是個精細人,已經看出了王許半信半疑的心思,笑著讓到一旁,雙手卻呈上了一塊布帛,道:“此乃是軍中一眾兄弟們的心意,望坊主笑納,這店鋪乃是鄙人的產業,若是您有什麽回音,便可親自或遣人到店鋪,隻說要丹陽胡家的人要買繭綢長袍,便自然有人接應。”
王許隨手那布帛納入懷中,又將徐方的話暗自記下了,隨手拱了一拱,便自顧走到鋪麵外堂處,自然有堂上的先生相送,隻說長衫須得明日方能做好,那時自當送到。
王許回到館驛,待隻剩下自己一人,才將懷中那布帛小心取出,打開一看,隻見那布帛上前麵寫著一片誓書,大意乃是表示效忠舊主呂方,若懷有二心,當天誅地滅雲雲。唐末時世風早已淪落,藩鎮圍攻天子,部將屠滅諸侯早已司空見慣,王許對這等牙疼咒自然也是看過就算,不會放在心上,可當他看完這段誓文,翻到背麵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隻見背麵歪歪扭扭的寫得滿是血字,竟然都是參與其中的軍官的名字,粗粗一算隻怕不下二三十個,看那些字跡大小不一,雖然許多拙劣異常,可筆力都十分雄健,顯然都是行伍之人手書,竟然都是那些軍官親手所書。
看到這裏,王許不由得暗自吃了一驚,這誓書雖然連個屁都算不上,可這些親手所書的血字簽名可就不一般了,這些軍官若是有了反複,呂方隻需將這些簽名往他們主上那裏一送,自然有他們的好果子吃。自然這些軍官也想到了這些,這般做就是為了向呂方表明不二的忠心,王許這些日子在潤州城館驛之中,也聽說過潤州軍在陵亭與王茂章相據,多有戰勝,卻沒想到此時潤州軍中這些呂方的舊部已經對安仁義的前途這麽不看好,看來自己也要早做準備,免得受了池魚之殃。
常州,晉陵州城,經過潤州軍多日的圍攻,州城城牆到處是損壞之處,尤其是女牆、望樓等能夠保持完好的更是十中無一,雖然王茂章、台蒙領淮南大軍渡江之後,便已經解了潤州軍的圍困,可隨即大軍便直撲潤州,州中征集來的民夫也盡數派去轉運糧秣,這些城牆上的破損之處也隻能留待將來再說。刺史李遇站在城門前,昔日白皙豐滿的臉龐消瘦黑黢了許多,額頭上也爬滿了皺紋,整個人就好像背後的晉陵城一般,一下子老了十歲。
此時一騎飛馳而來,相距李遇還有三四丈外才停了下來,騎手滾鞍下馬,急道:“使君,徐指揮使一行已經到了一裏開外。”
李遇冷哼了一聲,下令道:“奏樂,準備迎接徐指揮使!”
隨著他一聲令下,城門兩旁的一隊鼓吹趕緊分兩廂站開,吹打起來,古代鼓吹是秦末漢初才形成的,本源於北狄,多以短蕭鼓角為之,由於樂曲雄壯,漢初邊軍用之,後來朝廷逐漸用之。此時那些鼓吹演奏的乃是漢樂府“協律都尉”李延年所作的《新聲二十八解》中的《出塞》一曲,這本是極為雄壯之聲,可這些鼓吹演奏的偏生有氣無力,又多有跑調之處,和他們身上淩亂的衣衫倒是搭配的很。
此時徐溫已經帶著數百名軍士走的近了,身側跟隨著一名青衣文士,遠遠的望過去身形修長,意態閑雅,應該是徐溫的文書一流人物,在一眾披甲持戈的武人叢中顯得格外顯眼。走得近了,李遇才看清那文士臉上縱橫交錯著數條傷疤,皮肉翻開,竟是已經完全毀了容貌,看上去頗為駭人,李遇不由得目光一顫,立刻從那文士臉上移開。
眼見得徐溫一行人馬相距還有二十餘丈外,那徐溫便跳下馬來,步行過來。若論官職,身為一州刺史的李遇自然是高過了他,可他此行畢竟是吳王府中僚屬,加上李遇此次將常州軍輸了個幹幹淨淨,被安仁義圍在城中,若非淮南救兵趕到,隻怕連性命也難保,也不知之後楊行密會如何處置他,無形之間,現在兩者之間的地位便翻轉了過來。
李遇眼見得徐溫走的近了,低咳了一聲,強壓下心中的羞愧,上前一步道:“敗將李遇拜見淮南親兵右衙兵馬指揮使徐溫徐將軍。”說著便要斂衽拜倒。
那李遇拜倒到一半,卻隻覺得手臂一緊,已經拜不下去,抬頭一看,卻是被徐溫搶上前來攙扶住了,隻聽到徐溫笑道:“李公位在徐某之右,親自出城相迎已是逾越之極,如何能受此重禮。”說著徐溫便將李遇扶起身來。
李遇見徐溫如此有禮,心頭不禁生出一股暖意來,低下頭歎氣道:“老朽受吳王重托,以方麵之任,田、安二賊作亂,某不能平定亂賊,反而覆軍喪師,連來援的王家侄兒也落在安賊手中,縱然吳王不重責,吾豈有顏麵回廣陵相見嗎?”他說到這裏,回想起田安之亂以來的遭遇,隻覺得目中一陣濕潤,幾欲流出淚來。
徐溫見狀,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正尷尬間,一旁卻傳來一個深沉悅耳的聲音:“李公說的哪裏話,自古勝敗皆兵家常事,若是打了敗仗便不活了,隻怕吳王帳下就沒有幾個活人了。”
李遇聽得這話說的討巧,的確楊行密當年和孫儒爭奪淮南時,十戰倒有七八次輸了,田覠、台蒙、安仁義、劉威等楊行密麾下威名赫赫的大將,都在孫儒手下吃過苦頭,最後若不是孫儒倒行逆施,樹敵太多,所到之處以屠戮為先,不深據根本,結果才在宣州一敗塗地,如今這淮南姓孫還是姓楊還說不定。這些事情李遇作為楊行密的老部下倒是心知肚明,聽了這番話,心裏頓時好受了許多,抬頭看說話那人,卻是方才那個滿臉傷疤的青衣文士,說來奇怪,此時他看這青衣文士倒是順眼了許多,雖然還是醜陋,倒不像方才那般駭人了。便對那文士拱了拱手,算是見過了禮,問道:“徐將軍,這位乃是何人呀?”
“這位乃是末將幕友,此次出兵便為記室參軍,姓嚴名可求。”徐溫趕緊替李遇介紹手下,自從他聽嚴可求之計,平定了朱延壽之亂,後來又在楊行密進軍徐州時,以小舟運糧,避過了枯水期運河不能行大舟之患後,他越發覺得自己這個來曆不明的先生本事非凡,幾次旁敲側擊全都被對方不露痕跡的避過了,他也就不再打聽,畢竟這亂世之間誰又沒有一點秘密,後來又認了嚴可求帶的那個孩子為義子,兩人的關係無形之中又近了一層,此次出兵,便帶了此人一同出行。
嚴可求趕緊上前斂衽拜了一拜,道:“田、安二賊本為淮南宿將,麾下皆是百戰之餘,又突發與肺腑之間,莫說李刺史,以吳王之神勇,亦有東港之敗,升州堅城深池,一日間變為田賊所破,兵敗者豈止李公一人,何況李公雖然兵敗,亦殺傷潤州賊軍近半,領餘眾堅守常州城多日,若非如此,淮南在大江以南幾無寸土,田安二賊也不可複製,豈有今日的局麵?說來此番平叛,李公不但無罪,隻怕還有功呀!”
嚴可求這一席話說下來,讓一旁的徐溫聽得目瞪口呆,直接麵對這些糖衣炮彈的李遇更是不由的暗自點頭,倒好似堅守這常州城的當真是自己,是有大功於淮南一般,到後來也隻有軟綿綿的謙遜了幾句,先前臉上的那番陰雲早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進城之時幹脆挽了徐溫並行而進,往日關係平常的兩人此時倒好似蜜裏調了油一般親熱,倒把徐溫弄得好不尷尬。
晉陵城,刺史府。由於在先前的圍城戰中,城中大部分建築物都被拆毀變作了礌石滾木砸在圍城敵軍的腦袋上,李遇索性在自己府中騰出了一進院子讓徐溫、嚴可求二人歇息,徐溫以軍情緊急為名,拒絕了李遇的宴請,兩人來到屋中,徐溫見屋中無人,便笑道:“嚴先生今日為何如此奉承李遇那廝?他被安仁義打得屁滾尿流,被堵在城中,你這番話說下來,倒好似我等是承了他的情一般。”
嚴可求笑了笑,臉上的傷疤抽動了幾下,饒是徐溫已經看慣了,心中還是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隻聽到嚴可求沉聲道:“將軍這還是第一次獨自領大軍出外吧?”
“不錯。”徐溫聽了,臉色不由得一紅,他在淮南軍中資格很老,可是由於自身能力的原因,到現在才第一次獨自領大兵在外。
“俗話說,樹大招風,將軍昔日不過王府中一個虞侯罷了,可這兩年來執掌淮南節度親兵,參與機要,今日又領兵出外,信重之極,知道的說是將軍積功至此,不知道的隻怕會說將軍不過一介幸臣罷了,定然謗言甚多,俗話說‘積毀銷骨’,在下今日這番話乃是為了結好李遇,為將軍在外間多一臂助呀!”原來徐溫這些年來所立的功勳,要麽是獻計,要麽是後勤,卻並無野戰攻城之功,在淮南武人氣氛極重的環境中,許多人對他的升遷並不服氣,嚴可求這番話便是對此所發的。
例行求紅票,求打賞,如果可行的話,在外麵也提韋伯宣傳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