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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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投奔1

施樹德正在那裏胡猜,卻聽到旁邊有人低聲道:“莫不是江東那邊又有戰事?我記得前兩年田、安之亂的時候,安仁義那廝突襲東港,便也是這般情景。”

那人話音剛落,旁邊就有一人接口道:“不錯,不錯,那次也是這般情景,廣陵各個城門都重兵把守,內外隔絕,我在城中什麽都不知道,後來才聽說,東港這邊被安賊水師偷襲,數百條戰船悉數被焚,整個燒成了一片白地,怎是一個淒慘了得。”

此時碼頭上的多是往來廣陵的客商,未必清楚田、安之亂的詳情,此時被堵在這裏,也不知何時才能出發,突然聽到那廝說起舊事,不由得心焦起來,紛紛問道:“你說的那安賊使何人,如今如何了,這次該不會又會有人突襲這裏吧?”

“與吳王做對,自不量力,還能有什麽下場?”說話這人身形肥胖,身上那件外袍裝下兩個施樹德隻怕還有餘暇,可穿在那人身上卻還有點緊,在這等亂世裏,這人的體型倒是稀罕的很。這胖子冷笑一聲,道:“這安賊本是個降將,吳王看他有幾分微功,便讓他做了潤州團練使,想不到這廝不思報效,反而起兵作亂,結果為王茂章將軍生擒,全家都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搖頭晃腦的總結道:“這廝是個沙陀子,所以說古話說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聽了這人的回答,圍觀的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這人滿耳都是讚同之聲,正得意間,卻猛然聽到人群中有人冷笑道:“世間盡多這等自以為是的庸俗之輩,當真讓人生厭的很。”

那人正得意間,突然聽到逆耳之言,頓時大怒,齊聲喝道:“哪個在那裏多嘴,快些給某家站出來。”

施樹德怕惹來事端,一直閉緊嘴巴,隻是豎起耳朵將那人的話記在心裏罷了,他也知道像這等碼頭閑談得來的消息十成裏倒有五六成乃是虛言,可如果能將這些消息累加在一起分析推理,也能從中得到不少有價值的東西。可施樹德正在心中分析那人的話語的時候,突然驚訝的發現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自己身上。“難道是自己無意間露出什麽破綻了嗎?”

“便是某家說的,你有什麽不服氣的?”施樹德的身後突然有人高聲說道,施樹德回頭一看,自己身後站著一個精悍漢子,兩旁不知何時已經讓開一塊空地,看來眾人的注意力是集中在這漢子身上,而並非是自己露出破綻。

那精悍漢子走到那胖子麵前冷笑道:“若無安將軍,楊行密那廝早為孫儒所破,哪裏能有今日。楊行密節度淮南之後,田、安二公在江南與錢繆多年苦戰,他方得全力北向,有清口之勝。田、安二公有大功於楊行密,楊行密不但不論功行賞,卻在田公包圍杭州,即將破城的緊要關頭,強令田公退兵,做出令親者恨仇者快的事情來,才逼得田、安二公起兵。至於安公是沙陀子,那又如何,不說河東李克用,淮南軍中多有沙陀兵將,難道他們都懷有異心不成?”

施樹德聽到這裏,暗想這人應該是安仁義的舊部,聽到有人在這裏侮辱舊主,忍不住出言駁斥,不由得暗自感歎這安仁義果然是當世梟雄,在敗亡之後,還有舊日部屬冒著生命危險為舊主出言辯護,可先帝為朱溫所弑之後,卻無人替他出頭效那博浪一擊。

那胖子聽到那漢子的駁斥,本欲開口反駁,可看到對方雙目中的凶光,不由得氣勢為之所奪,口中呐呐不敢言。那漢子見狀,冷哼了一聲,便自顧掉頭走了,四周眾人竟然無一人敢於阻攔。

施樹德暗想一時間也無法渡江,呆在這碼頭也隻是徒然耽擱時日罷了,不如沿著江岸那邊走走,看看能否找到一隻漁船渡自己渡江,畢竟廣陵附近數十裏江岸上,蕩灣眾多,任誰也不能盡數封鎖。施樹德打定主意,便起身沿著邗溝南下,一路向長江岸邊走去,走了兩三個時辰,終於在一條港灣中找到了一隻漁船,與船夫說定了一百文的渡江錢,剛要上船,遠處卻有一人狂奔而來,一邊跑還一邊喊:“船家莫走,且載我渡江。”

施樹德本不欲多事,讓那船家莫要離來人,隻管開船便是,可看來人頗為眼熟,仔細一看,正是先前在碼頭出言駁斥的精悍漢子,背上多了一個包裹。施樹德轉念一想,便吩咐船夫且稍待。不過半盞茶功夫,來人已經跑到岸邊,高聲道:“兀那船夫,且載某家渡江,多與你船資便是。”

船夫答道:“船已被這位郎君包了,行與不行,你且問他。”

施樹德不待那漢子開口,笑道:“載一人也是載,載兩人也是載,路上還多個人說話解悶,又有何不可呢?”

那漢子大喜,跳上船來,斂衽唱了個肥喏,笑道:“如此在下便謝過了。”

此時已經近午,船夫便取了昨日剩下的半尾魚,用江水煮了,施樹德取出所攜的幹糧,就著魚湯,三人吃了個飽,便開船離岸,施樹德與那漢子隨口閑聊了幾句,那漢子突然問道:“恕某家眼拙,這位郎君看來好生眼熟,莫不是在哪裏見過不成?”

施樹德也不隱瞞,笑道:“不錯,今日上午碼頭時,你我相距不過丈許。”

那漢子聽了一愣,大笑道:“原來如此,那倒怪不得了,不過你讓我同船渡江不怕惹來麻煩嗎?”

“那灣子隻有你我二人,再就是那個漁夫,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又有甚麽麻煩。”

“萍水相逢!”那漢子重複了一下,喃喃道:“如水中浮萍,時聚時散。”臉上浮現出一絲佩服的神色來,道:“這詞用來形容亂世中人倒是貼切的很,先生定然是大有學問之人,某家倒是失敬了。”

“哪裏哪裏!”施樹德不由得暗自警惕起來,他出身宮中,又曾經受天子信重,言行談吐與常人實在差別太大,稍不留神,便會露出痕跡來,強笑道:“少時讀過點書,不過後來家道中落,也就荒廢了,胡謅了兩句,見笑了。”

當時北方戰亂,許多家道中落北方的世家大族的讀書人隻得逃往相對於比較安定的南方,曆史上像這樣的人在楊行密、錢繆、王審知等人的幕府中都有很多,那漢子見施樹德不願回答,也不追問,便笑道:“某家姓李名銳,請問先生高姓大名,也好有個稱呼。”

“不敢,在下姓施名樹德,卻不知壯士此次的目的地是哪裏?”

此時漁船已經靠上了長江南岸,已經是潤州地界,李銳縱身跳上岸來,便回過身來攙扶施樹德,笑道:““杭州!也不瞞施先生了,某家本是安公舊部,安公被殺後,我受其恩重,去廣陵收拾他與諸子的屍骸。如今諸事已經妥當,便趕往投奔鎮海軍節度使呂方呂相公。”

“原來與我是同路人。”施樹德小心的上的岸來,心中暗忖道,李銳的身份他也猜出了六七分,隻是不好捅破了,反而尷尬。口中卻是讚道:“李壯士不忘舊主,行事高潔,有古人之風,在下佩服的緊。”

“知恩不報,與禽獸又有何異?”李銳昂然答道,臉上頗有自得之色,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們便在這裏作別吧。”說罷便要轉身離去。

“且慢。”施樹德伸手攔住李銳,笑道:“我此番也是往杭州去的,若是壯士不嫌麻煩,便帶上我一程可否?”

李銳回頭上下打量了一會施樹德,隻見此人中等身材,麵容尋常,與尋常客商並無什麽區別,倒不像是衝著自己來的,想必此人是聽說自己曾在軍中,想借助自己的武勇護送,想到這裏,便笑道:“有甚麽不可以的。”

於是施樹德付了船資,兩人便一同上路了,那李銳路上指點地勢道路,河流何處較淺可以涉渡;何處山巒有缺口可潛越;何處水草豐茂,可以築營歇息;何處地勢狹窄,可以以奇兵扼守。施樹德表麵上隻是唯唯而應,心中卻是暗自好奇,他雖然未有經曆兵事,可也曆經艱辛,跋涉千裏,並非那種居於深宮之中的宦官,以李銳所言與自己舊日所讀過的兵法一一印證,竟然無一不符,顯然眼前此人昔日在安仁義手下地位不低,像這等人物,為何要冒險渡江投靠呂方呢?施樹德雖然已經決定前往杭州,可在投靠呂方之前多了解一點總有好處,想到這裏,他便笑道:“李壯士,在下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施先生隻管問,某家自當應答。”李銳正說得興起,不假思索的答道。

“聽壯士方才言談,應當是知兵之人,如今各州藩鎮,對壯士這等人物無不全力招攬,為何壯士卻直往杭州,投奔呂相公呢?”

李銳也不避諱,笑道:“有兩個原因,一來,我與呂相公乃是舊識,此次又帶了安公的骸骨前去,呂相公定然不會薄待與我。”說到這裏,李銳拍了拍自己背上的包裹,臉上神色突然變得陰沉起來:“這第二個原因嘛,淮南無有真主,遲早是呂相公的囊中之物,還是趕往杭州為妙。”